文/楊蓉
賴床
文/楊蓉
趕早起床,大約是每個人都抗拒過的事,古人也不例外。
《詩經(jīng)》里的《雞鳴》,有點像微型小說。時間:某晨。地點:床榻。人物:夫妻。事件則訴說同榻酣眠的一對夫妻,在天將亮時,妻子提醒丈夫趕早上班,丈夫賴床不起的故事。甚有意思的是,這位丈夫賴床的理由滑稽而可愛,其謂公雞打鳴為“蒼蠅之聲”,謂東方日出為“月出之光”。理由,理由,大多都是為了自己所謂的“理”,找來的看似相符實則自欺的由頭。妻子一聽丈夫說這些,本來心里也是想睡懶覺的,這下更好了,索性也賴床不起了,亦順水推舟云:既然你說不是公雞打鳴,是蟲子嗡嗡亂叫,那我很愿意同你再睡一會兒,阿彌陀佛,但愿不要叫別人笑話我們啊……
我鄉(xiāng)老輩人還愛講這樣的俗話:“人老三不貴,貪財、怕死、不瞌睡?!毕雭?,老年人許是生理機能下降,總之覺都少,不管冬夏,起的都很早。相比,年輕人就不一樣了,瞌睡來了,把雞鳴說成蟲叫,把日升說成月出,還算是好的。有的人賴床,若被驚擾到,動輒是要罵人的。記得我村曾就有個叫馬旦的少年,早前念書時,母親常常催促其早起,每每撫頭搖枕的喊上好幾句:“馬馬兒,快起哇!”“馬馬兒,快起哇!”這少年初裝沒聽見,久了,不耐煩,便翻身急起,且嘴里罵咧咧:“起!起!起娘個臀節(jié)股!”嬌生慣養(yǎng)下,少年心里沒有了做人的準繩與尺度,后來娶妻生子后,幾度將老母親趕出家門。村里人每有談及,無不唏噓哀嘆。
我父親把賴床叫做“托死死(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個字,有知道的告訴一聲)”。從前住在鄉(xiāng)下時,每到冬三月里,打早起來生火爐的,總是父親。我每每躍躍欲試,父親總憐愛說:“在被窩個筒筒里托死死的哇?!比绱?,直待父親將爐火生旺,溫暖遍及屋子的任一角落,我才懶懶起床。每到夏忙季節(jié),父母早早就下地干農活了,走前總會將院門反鎖,好叫我能放心“在被窩個筒筒里托死死的”。每次,我都是等得日頭爬上南房頂光線穿過房前的樹梢躥進了屋里,才慢悠悠的起床、打掃,擇菜、淘米,按部就班的準備起午飯來。走筆憶舊,細細思來,我雖非嬌生之人,但也是在慣養(yǎng)下長大。父母雖只是沒甚本事的老老實實的農民,然似這般力所能及的諸多給予,令人想起來就心頭發(fā)熱,就感激涕零。
賴床的“賴”,是“懶”字的一半。懶,古字為“嬾”,從“女”,從“賴”,大約的意思,即女人賴床不起為“懶”。古人甚是討厭,凡事好往女人身上攀扯。我突然明白,《雞鳴》中的女子為啥一邊倒頭睡去,一邊又會生出“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的擔憂。估計同是夫妻賴床懶起,人們笑話與苛責的,大約惟有女子,而與那個推脫說雞鳴是蟲叫的丈夫是毫無瓜葛的。
女人不易啊。
我小時候曾與伙伴們學唱過一首兒歌,也是編排賴床懶女人的:“懶,懶,懶大嫂,懶來懶去懶壞了。起的遲,睡的早,陽婆爬上丈二高,撩起門簾瞭一瞭。哎,還嫌早,拉了個枕頭又睡到。哈巴狗子汪汪咬,啊呀呀,不好了,原來是親家來到了。著了個忙,忙了個著,端起個尿盆子往外跑。門檻高,撥攔倒,紅鞋冒了個丈二高,尿盆子也給打爛了……”
苛責換成戲語,聽來就有趣多了。
東坡的《東坡志林》里,也講了一個愛睡覺的故事:“有二措大相與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耳,他日得志,當飽吃飯,飯了便睡,睡了又吃飯。’一云:‘我則異于是,當吃了又吃,何暇復睡耶!’”
說句實在話,我每讀此則小品,眼前總能想象出東坡彼時下筆頗有意思神情。當然,心下也會升騰起一股強烈的認同感:比起胸懷大志聞雞起舞,比起勵志成才鑿壁偷光,我還是喜歡一枕黑甜碌碌無為。這般我自認為就是亦甘愿成就為東坡筆下的那個措大。
摘自楊蓉公眾號“小歇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