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溫玉成
中國西部人的靈魂歸宿日月合璧止于昆侖
文 圖/溫玉成
在我國,類似日月紋的紋樣,最早見于山東莒縣陵陽河遺址出土大汶口文化陶器上的刻劃符號,距今約5000年。紋樣上為太陽,下為云,于省吾先生釋作“旦”,即日出云上也。
在史前社會,人類崇拜天上的太陽、月亮、星星,是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例如古埃及信仰太陽神“拉”“阿蒙”;兩河流域的烏爾王朝,通天塔上供奉月神“南娜”,古巴比倫供奉太陽神“沙瑪什”,亞述時(shí)代供奉日神“亞述爾”(飛鷹載著日輪)、月亮女神“伊什塔”(八角星)等等??傊?,他們畫的太陽,一定是放光的。
陵陽河遺址出土大汶口文化灰陶尊
中國的日月紋來源于“昆侖山”?!袄觥笔俏魅终Z,意為日月。確切地說,是日月不發(fā)光時(shí),休止于昆侖山。所以,西戎人畫的太陽,是不放光的!并且創(chuàng)造出以月抱日的“日月合璧紋”。古昆侖山就是今甘肅酒泉南山至今祁連山主峰一帶。
巴比倫國王界石,公元前12世紀(jì)
阿富汗勝利女神形象
據(jù)神話傳說,公元前623年,在秦穆公的打擊下,昆侖國西王母部南遷青海湖畔,把青海湖東南部的大山,改稱日月山即昆侖山。公元前209年左右,匈奴冒頓單于占領(lǐng)昆侖山后,把昆侖山改稱祁連山,意為天山。公元前174年,老上單于繼位,自稱“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匈奴最西邊的分支“昆邪王”,漢譯為“日逐王”;還有烏孫王稱“昆彌”等,都來源于昆侖山。張騫通西域后,漢武帝才把新疆和田南山命名為昆侖山,由此帶來了不少毫無意義的“爭論”。
昆侖山最早見于《穆天子傳》《山海經(jīng)》《史記·夏本紀(jì)》等古籍。但是,“昆侖到底是什么意思,這是自古以來沒有破譯的一大懸案”。有著名學(xué)者勞幹提出,“昆侖”是一個(gè)復(fù)音節(jié)名詞,從語源學(xué)角度來看,多少有些圓的意義,“昆侖應(yīng)是吐火羅語……最早的漢語譯名”。4000多年前,昆侖山地區(qū)的居民(主要是西王母部族)連自己所居住的大山的名字,也要借千里之外吐火羅的詞匯?其實(shí),恰恰相反,是大夏及大月氏西遷阿姆河流域時(shí),帶去了吐火羅語(“吐火羅”者,“大河”也)。還有學(xué)者提出“昆侖”的古語就是“干闌”,“干闌兩個(gè)漢字沒有涵義,它只是上古音的注音符號……昆侖山即干闌山,就是高山”。
就目前所知,早期日月紋巖畫分布于祁連山以南地區(qū)的青海、西藏一帶。在中亞兩河地區(qū)(錫爾河、阿姆河)也有分布,但是起始年代不詳。據(jù)張亞莎《西藏的巖畫》介紹,青海有日月紋巖畫3處:格爾木野牛溝、德令哈市懷頭他拉、烏蘭縣巴厘;西藏有日月紋巖畫4處:日土縣任姆棟、曲噶爾羌、藏北東香布和日阿多。需要指出的是,野牛溝巖畫距今3200年,日月形象還沒有形成合璧紋。推測“日月合璧紋”出現(xiàn)在秦穆公伐戎王(公元前623年)以后。我最早指出日月合璧紋的含義:“象征日月休止于昆侖山”,而不是有些學(xué)者認(rèn)為的“星月紋”。
《穆天子傳》卷六《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中記載,周穆王美人盛姬死時(shí)以“皇后葬法”,用了“日月之旗,七星之紋。鼓鐘以藏,龍旗以導(dǎo)”,可能表示魂歸昆侖山。這說明,早在此時(shí)已經(jīng)認(rèn)識了昆侖山的“真形”,并且產(chǎn)生了魂歸昆侖山的觀念。谷歌衛(wèi)星圖片顯示,昆侖山的形狀,東側(cè)是日月紋,西側(cè)是北斗七星紋。令人十分驚嘆!
青海格爾木野牛溝巖畫圖案
在內(nèi)地,漢代“畫像石”或“石棺”上,畫面表示“靈魂”要去昆侖山仙境,必須通過“天門”。而天門由虎、豹等野獸或武士把守,需要持“節(jié)”才可以進(jìn)入,或者由“天帝使者青鳥公”引領(lǐng),這就是所謂“持節(jié)升仙”。
令人感興趣的是,長沙馬王堆漢墓1號墓出土的彩繪帛畫經(jīng)幡上,上段表現(xiàn)的就是昆侖山“仙境”:日月在左右,伏羲神居中央。“日”中有“金烏”,“日”下有“七星之紋”;“月”中有玉兔與“蟾蜍”;二武士守護(hù)天門,“天門”下面是“天帝使者青鳥公”,前來迎接亡靈(山東東漢畫像石上,西王母頭頂上就有青鳥)。其下,或是告別亡靈的場景。最下面,是親屬供祭的場景。又例如洛陽西漢卜千秋墓壁畫,日月之間是伏羲、女媧。還有甘肅省武威(姑蔵)出土的2件漢代“彩繪墨書銘旌”上,都是左上角畫太陽(內(nèi)畫三足青鳥及九尾狐),右上角畫月亮(內(nèi)畫蟾蜍及長耳兔)。在為亡者制作的“銘旌”上畫出日月,顯然寓意也是希望死者魂歸昆侖山。
特別令人興奮的是,在新疆和田地區(qū)出土的“漢佉二體銅錢”上,有“日月人”合組的文字?!皾h佉二體錢大多出自古于闐國,其中一種是六銖錢,正面中央,就是日月人合組的文字,意為“昆侖山之人”,外圍是漢字“六銖錢”三字;背面中央是駱駝,外圍佉盧文。過去,學(xué)者們認(rèn)為六銖錢正面中央的圖像,是“月桂樹”。經(jīng)論證,于闐國是公元前623年從青海河首遷徙而來,他們原來是“析支國”,屬于西戎一支,信仰昆侖山西王母祭祀文化(即苯教)。這“六銖錢”為于闐國的來歷提供了考古學(xué)的文字證據(jù)。
漢佉二體銅錢,采集于民豐縣夏羊塔格古城
1950~1957年在新疆吐魯番高昌故城,出土三批波斯薩珊王朝銀幣(4世紀(jì))。銀幣的圓圈內(nèi),有三個(gè)或四個(gè)日月合璧紋。在吐魯番出土的《高昌章和五年(535年)取牛羊供祀帳》上,供祀的神靈有“大塢阿摩”。據(jù)我們考證,就是“大巫王母”——西王母神。
有趣的是,在云南西北部的普米族,信仰苯教,即天地諸神(日、月、星辰、風(fēng)雨、雷電、山神樹、龍?zhí)叮?。以白額虎為祖先,自稱為“虎人”。他們還稱蟾蜍為“舅舅”(波底阿扣)。
長沙馬王堆1號墓帛畫
那么,為什么稱蟾蜍為“舅舅”(波底阿扣)呢(部分藏族也有此稱呼)?我在康巴藏區(qū)考察時(shí),藏學(xué)家根秋多吉告訴我,如果一只蟾蜍突然跳進(jìn)藏族家里,藏族同胞會高興地喊叫:“舅舅來了!”以為吉利。舅舅是母親的兄弟。如果母親是與老虎交配的“厲神”(即昆侖山太陽女神),則其兄弟是月亮(蟾蜍),從神話角度就解釋通了。在《后漢書·西南夷傳》中,記錄了白狼國詩歌,白狼語“且”就是日(太陽)。且與姐聲音相通,所以太陽就是姐姐。在漢代圖像中,月亮里畫有“蟾蜍”,也就明白了。
更有趣的是,在西藏阿里日土縣多瑪鄉(xiāng)曲嘎爾羌赭繪巖畫中,有日月合璧圖,表達(dá)的意思是:“日月”是兄妹(或姐弟)、是昆侖山的象征。我們已經(jīng)論證過,昆侖山的含義是日月山。有學(xué)者說“日月合璧圖”(誤稱為“星月紋”),是從波斯薩珊王朝傳入的,實(shí)為顛倒因果之誤?!妒酚洝ば倥珎鳌酚涊d,匈奴人“月盛壯則攻戰(zhàn),月虧則退兵”,可見“月盛壯”代表男丁多多,故可戰(zhàn)斗。所以,“蟾蜍”者,“兵”之象也。
南北朝時(shí)代,粟特人尊者的頭冠上,往往也頂戴“日月合璧紋”,例證很多。
北周史君墓石刻,可見一人頭戴日月合璧紋冠
雪花石膏骨甕上哀悼場面的素描
花剌子模出土的“雪花石膏納骨器”(7世紀(jì)末)上,日月紋在最高處,其下是天門,舉喪者在門左右。下面是男性死者仰臥床上,床下有瓊(青鳥,天帝使者)。表現(xiàn)粟特人死后,靈魂通過天門,進(jìn)入天國(昆侖山)的景象。
在中亞粟特人分布地區(qū),有一位祖先兼女神,稱作“西雅烏什”,就是西王母(西戎語:咸野嫫)。昭武九姓崇拜的大神“得悉神”,貴霜帝國崇拜的大神“夜摩”,也是西王母神。
新疆和田出土的唐代木版畫上,有四臂女神,上方兩手舉日月?;ㄘ葑幽5乃谋叟?,頭戴波斯式寶冠,上方兩手舉日月,坐于老虎身上(有的老虎換成了獅子)。很顯然,“娜娜女神”就是通天塔上的“南娜女神”,或許是已經(jīng)被祆教化了的西王母神。
學(xué)者們向來喜談中國絲綢、瓷器、火藥、造紙術(shù)、印刷術(shù)等等物質(zhì)文化西傳;又喜談祆教、佛教、摩尼教、景教、伊斯蘭教等等精神文化東傳,連篇累牘。但是,中國古代精神文化是否也西傳過呢?幾乎沒有人討論這一重大問題。本文用考古資料,給出了不容置疑的回答。
總之,“日月合璧紋”是古昆侖山的象征,出現(xiàn)于距今3000年以前。昆侖山是古代中國西部人(西戎)的靈魂歸宿。古禮祭拜天帝、祖先的“明堂”制度也起源于此。昆侖山“西王母神”是苯教最高護(hù)法女神。早在公元前7世紀(jì),隨著大夏、析支、織皮、大月氏、粟特等部族西遷,把“西王母祭祀文化”(苯教)帶到了新疆及中亞兩河流域。因此,高昌人信仰的“大塢阿摩神”,粟特人普遍信仰的“得悉神”,貴霜人信仰的“夜摩神”都是大西王母神。
(作者為龍門石窟研究院名譽(yù)院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