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佳音是個10多歲的小男孩,他可以偶爾跟我們一起玩玩,卻不能坐在一個教室里讀書。他是地主張大炮的長孫,是大河那邊的。
那是幾百年前黃河奪淮入海時沖出來的一條小支流,就像是大地母親的毛細血管,地圖上從沒有標注過。那河連邊灘也不過幾十米。我們當年稱之大河,是沒見過更大的水域。
沒了玩伴的小佳音,像一只離群的小動物,孤獨恐懼。有時,他也會溜到我們教室外偷聽。如果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多數(shù)會被攆得遠遠的。我們卻在心里洋洋自得。誰叫他是地主家的孫子呢!?一種生在紅旗下,長在陽光里的幸福感就會溢滿我們心窩。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的使命感、自豪感更是滲透到骨子里。至于他爺爺?shù)降资侨绾蔚満υ圬毾轮修r(nóng)的,我們一無不知。
小佳音讀不得書,從腳底板升騰起的生命力,蓄了滿腦子的聰明才智撐得他難受。于是,他就想做一個詩人。為了成為詩人,他肯定下了不一般的功夫。他每天趁我們散學時在對岸作詩。他能根據(jù)現(xiàn)場的景致、人物和事件,即興作詩。詩歌瑯瑯上口,節(jié)奏明快,韻律齊整又俏皮。
說是詩,其實那是貶低詩人了。但是我們卻喜歡他,因為他是我們的詩人,是一個我們高興了就鼓掌,討厭了又可以給他一泥巴的詩人。
一個清秋的傍晚,小佳音像往常一樣,兩手叉腰,端立大塘對岸,側(cè)身45度,擺著Pose,像一個大明星。
“河水青青蘆花白/小俠(方言,小孩子)放學又歸來/我在河邊等大家/聽我作詩要喝彩?!?/p>
我們一群學童高舉雙手,鼓掌吆喝。拍完掌,我輕舉右手道:“小佳音,給我來一個!”
他清了清嗓子,朗聲道。
“沈華山,不怎安(方言,不錯),”我的臉上充滿期待?!熬褪钦{(diào)皮又搗蛋”,他頓了頓,脫口而出。
我撿起一塊泥巴,退后幾步,沖起來向他擲去。在我投擲泥巴時,他還象征性地扭一扭身子。我力氣太小,泥巴無力地掉進了河里。我手指遙遙戳向他,命令道:“小佳音,你個小地主,你給我重作一個!”
小佳音大笑道:“沈華山,豬頭三,大塘這么寬,砸到又怎安?(方言,怎么樣)”。我氣得一跳三尺高,卻是無可奈何。
遇到高年級的男生,他就乖了。他們輕而易舉地就能擲過去一塊半截磚。尤其是中學生,他們還能組織起來批斗他爺爺。這是他最最懼怕的。
“張堯龍,像條龍,飛到天上駕云朵,呼風化雨有神通?!彼贿呉髡b,一邊手指天上云朵,隨之落下手臂在身前劃了一個大圓弧。張堯龍喜得牙一呲,大拇指一豎夸道,好詩!
“永余永余,年年有余。日進百斗不嫌多,數(shù)錢數(shù)到手發(fā)酸(方言,讀suō)。”劉永余哈哈大笑,酸醋壇子似的拱手一禮,甕聲夸道,好詩好詩,多謝詩人吉言。
……
這種創(chuàng)作活動,給我們貧乏的童年生活帶來了無窮的樂趣。忽一日卻戛然而止。我問同學,小佳音哪去了?同學搖頭。有同學問我,我也搖頭。
后來,聽大人們說,紅衛(wèi)兵曾拷問過張大炮,要他交出小佳音,繼續(xù)給大家作詩。大炮說他掉到大河里淹死了。小將們要他交出尸首,他說就扔在大河邊了。現(xiàn)場勘察的人跑回來報告說,只看到兩件破衣爛衫,像是小佳音的,其它什么也沒有。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就是被野狗吃了,也該留下點骨頭吧?小將們哪里肯信,令張大炮跪下老實交代。是不是把小佳音送去臺灣了?張大炮痛哭流涕道,小將們上次批斗我的那天傍晚,他可能受了驚嚇,忽然發(fā)了羊癲瘋,醒來以后,又要去大河邊作詩,這一去就沒有回來。
幾十年過去了,小佳音到底哪去了,誰也不知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
總之,我們的小詩人就像那曾經(jīng)奔流不息的大河似的,早已掩埋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中,消失在村莊的記憶深處。
文川
文川,是我的學兄,早我?guī)讓谩R粋€鼻正口方,白白凈凈的帥哥??上郝楸月湎铝藲埣玻凶邥r,須前俯身子,左手撐著左腿,右腿斜支在地上。這一殘障是否影響他的心志,我們不知道。他看起來也跟其他同學一樣開開心心的。村莊喝著同一條廢黃河的水,吹著一樣的黃海上來的風。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鄉(xiāng)情,像一條條走村串戶的小路,把人們緊密相聯(lián)。每一個人的疼,都會讓村子痛。對文川,長輩關(guān)心,伙伴友愛。文川待人也禮貌和善。他高中畢業(yè)后,回村里開了裁縫店。開店之初,生意清淡,我與他曾下過幾回象棋。他思維縝密,個性鮮明,不卑不亢。這讓我與他相處起來很愉快。
他是拜師學藝了,還是無師自通的,我沒有問過。事實是,他的裁縫店不久生意就紅火了,村民們對他的手藝贊不絕口,夸他是裁縫天才,尊他為文川師傅。前來拜師的大姑娘小媳婦也日漸多起來。
大概是九十年代初吧?我有次周末回家,請他為我做衣服。我見到方面大耳的文川自信滿滿地端坐在椅子上,見了我聲如裂帛,朗聲向我招呼,活像一個老板。許是常年在室內(nèi)工作,他顯得更加干凈白凈,跟鄉(xiāng)下男子糙黑的形象迥異。時年我已二十有五,正值戀愛季節(jié)。他快三十歲的人了,在鄉(xiāng)間可謂剩男。想著他每天被大姑娘小媳婦們包圍著,溫香軟玉之中,怎么就沒有收服一個“妖怪”呢?
兩個月后,驚悉他帶著一個跟他學藝的比他小十歲的遠房侄女跑了。全村錯愕,罵聲憂聲潮水般涌向他關(guān)門上鎖的鐵皮店鋪。小媳婦們有沒有受騷擾?大姑娘們有沒有被調(diào)戲?一個彬彬有禮,道貌岸然的裁縫師傅,因為有殘疾,找不到老婆,就帶著侄女私奔了,這在當時的鄉(xiāng)下是不能容忍的。
文川背叛了村莊,帶著恥辱和唾沫星子逃走了。他聽不到了村子的怒斥,也聽不到廢黃河與莊稼的合唱了。文川后來不斷寄錢回來,安撫受傷的人和想念的人。但是,匯款的地址卻是多變的。依著地址尋去總是查無此人。
許多年過去了,罵聲漸弱漸止。時間也是村莊的良藥,能治愈一切稀奇古怪的毛病。經(jīng)歷了歲月,村莊也變得更加包容了。又不是三代以內(nèi)的血親,若是今天,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民政上辦理結(jié)婚登記的。
回來吧!文川,村子永遠是你的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