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圖
第一次見到何瑞,還是在2015年的初春,當時她來復旦參加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生的復試,那時候她在做廣告文案工作。她給在座的老師朗誦了一首詩,是Lou Reed的歌詞。評分結果出來,她在那一屆面試考生中取得了很優(yōu)秀的成績。我想老師們被打動的并不單純是她的文學稟賦,而是她不愿向生活妥協(xié)的倔強姿態(tài),以及對文學的摯愛。我甚至感到,如果不錄取她這樣的學生,會玷污了教師這一職業(yè)的榮譽。
何瑞入學后,我擔任了她畢業(yè)作品的指導老師。在交談中她曾告訴我想寫一寫生于斯、長于斯的新疆,我當時以為她寫的會是洋溢著濃烈風土人情的小說,然而最終的成品讓人頗感意外。
看到這篇小說的標題,人們的腦海中十有八九會浮現(xiàn)出南國天涯海角的旖旎風光,在蔚藍的天空下,人們行走在溫煦的陽光中,上演著一幕幕悲歡離合的人生戲劇。但這次他們被習慣性的思維誤導了,在《海濱旅館》里,作者偏偏將故事的背景安置在新疆,安置在離海洋最遙遠的大陸腹地。那兒嗅不到一絲一毫海水的氣息,干燥的沙地是生存的基本底色。它無法改變,也無法逃避。正是在這片土地上,綿延出了蘇月這個在上海打拼闖蕩的女孩和她舅舅張建疆的故事。而這家簡陋的旅社之所以有會這樣一個激發(fā)起人們諸多聯(lián)想的名稱,可能與鄰近的沙山有關——那個上世紀工廠翻砂的遺物,作者在其物理意義之外,賦予了它更多象征的意味:“我哥哥不像其他孩子叫那里‘大沙堆,他把那里叫‘海灘,我一直覺得這個‘海濱旅館的名字可能跟那個沙山有關,但我沒有機會跟他求證了?,F(xiàn)在沙山、衛(wèi)生科、土坯房都不見了,不僅這一小片,整個工廠幾萬米的地方改制時都賣給了房地產(chǎn)公司,廠房、辦公樓都被拆掉蓋上了住宅樓,海濱旅館竟然成了那個年代最破舊的遺物,我的大舅也成了一個看管‘遺物的人?!?/p>
《海濱旅館》以蘇月從滬返疆幾天內(nèi)發(fā)生的諸多事變?yōu)榭蚣埽瑪⑹龅慕裹c則落在其舅舅張建疆身上。這是一個病弱、性情懦弱的受挫者,他的命運也折射出上世紀90年代國企改革中眾多下崗工人令人扼腕唏噓的遭際。放到中外文學史的譜系上看,無疑他置身于眾多惹人同情的小人物的行列中。和這樣一個窩囊的男人長相廝守,對任何女性都是嚴峻的考驗。他的前妻離家出走,還給他留下了數(shù)萬元的債務;風塵氣十足的劉鳳藍與他同居了數(shù)載,最后差點將他姐姐在處置母親遺產(chǎn)時給他的五萬現(xiàn)金席卷而走。他猶如一株干枯的植物,乍看之下生命所有的欲望已在歲月的磨蝕下衰竭,只有當他發(fā)現(xiàn)外甥女蘇月落難受辱之際,毫不遲疑地挺身相救,體內(nèi)長時間冬眠的野性才在那一瞬間迸發(fā)奪目的光焰。
相比之下,自傳色彩濃烈的蘇月更為耐人尋味。她是一個身份模糊、無根飄泊的女孩,自小出生在新疆,但不會說任何一種方言,由于長年在外,剛回家時竟然無法順暢地以新疆口音與人交談。她的性取向有異于常人,閨蜜薔薇持續(xù)地用與他人尋歡來折磨這個成長中的女孩,最后與人成婚——這些在其眼里成了對往昔感情的背叛,但蘇月除了延宕、追隨這個少年時代的偶像,沒有在行動上做出任何報復的舉動。她妄圖用拆散大舅和劉鳳藍的愛情來宣告自己對愛情的掌控權,盡管這是其他人的愛情;她原本想要在閨蜜薔薇身上尋找到某種答案,卻在找尋的過程中因為被“輕視”而變得極端、沖動,將自己置身于危險之中。她和“情敵”由對抗關系變?yōu)橄嗷ラg的引誘、角逐,在那條單向行駛的路途中,她最終變?yōu)樗苏瓶叵碌墨C物。引人矚目的是,作者在文本中描繪了一種名為“維納斯的陷阱”的植物,“南卡羅來納州的東南方海岸生長著一種維管植物,它的莖很短,葉片像充滿秘密的貝殼,常年是半開的狀態(tài),這種欲拒還迎的姿態(tài)總會吸引一些小蟲接近,它們散發(fā)出誘人的甜蜜氣息,等小蟲情不自禁地親密接觸時,酷似貝殼的葉片就會把小蟲夾住,迅速地消化吸收,死掉的小蟲的蛋白質(zhì)被它吸收,輸送給根莖經(jīng)過化學反應變成葉片分泌的蜜汁,這種誘人的甜蜜氣息再吸引新的殉道者?!毕褡髌分衅渌挥邢笳饕饬x的符號一樣,它將人物的生平指向文本以外更廣遠的地方——吞噬殉道者的陷阱,指涉著希臘神話里的傳統(tǒng)愛情,但愛情在這里被解構成了“陷阱”,喻示著英雄理想失落的無奈,而愛情似乎就是蘇月夢想中的英雄理想。
在此,蘇月個人復雜錯綜的情感世界在文本中的語焉不詳也得到了很好的解釋,這一缺失恐怕不是作者的疏忽,她對蘇月的生活采取了欲說還休的姿態(tài),時不時省略、躲避、隱匿;她不能看清自己面臨的現(xiàn)狀,來自于她始終未能找到自我,只能在失落的路上越滑越遠。
在很大程度上,蘇月起了敘述引領人的功用,仿佛一個取景器,將缺席的“哥哥”、閨蜜薔薇勾連在一起,在短暫的生活片段里織出一張橫亙多年的網(wǎng),而網(wǎng)的中心是舅舅張建疆。盡管人們沒有看到她豐滿完整的生活描繪,但張建疆成了她的一面鏡子。自然這不是直接的反射,而是多重的折射,舅舅受挫的人生成了蘇月恐懼焦慮的源頭。同時,舅舅失意的經(jīng)歷也成了一副面具,它使飄蕩在上海茫茫人海上的來自新疆的女孩得以越過種種內(nèi)心幽暗的溝塹,在拒絕全方位暴露自己隱秘經(jīng)歷感受的同時,傾訴自己鮮活的感受與體悟,確認自我的身份認同。雖然全篇后半部線索安排不無零亂,但作者還是大致實現(xiàn)了自己的宗旨。
全篇里我最喜歡的人物是出場并不很多的劉鳳藍,這個眾多文學作品懶于刻畫的漂泊者,身上有著別樣的潑辣和韌性,她可以嫻熟地用縫衣針給受傷的鴿子來一場“外科手術”,也可以輕松化解一場可能發(fā)生的流血事件,生活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里。她跟蘇月、張建疆是完全不同的另一類人,她才像是沙漠里無論如何都能存活的植物,只要有土壤就可以頑強地適應。她沒有固定的“面具”或者自我,生活需要她怎么樣,她就可以成為那樣。這仿佛是一個堅守自我與改變自我的悖論,善良但懦弱的張建疆、蘇月選擇某種堅守,卻最終只能變成一個“遺物”的看管者,而沒有原則與操守的劉鳳藍最終在這里扎根,成了“海濱旅館”的女主人。
作者喜歡的詩人卡瓦菲斯曾經(jīng)寫道:
你說“我要到另一個國度,我要去另一個海洋
那里有比這更美好的城市
我的所有努力都注定失敗
……
舉目四顧
到處是我生命焦黑的廢墟,這里
在這個我毀損又浪費了這么縮歲月的地方”
你將找不到新的國度,你將找不到新的海洋。
這城市將追隨你。你將在同樣的街上
躑躅。你將在同樣的鄰區(qū)老去;
你的頭發(fā)將在同樣的屋里變白。
我想這大概就是作者想要說的,年輕時都曾漂泊、游蕩,渴望去一個烏托邦世界,但最終只能以相近的方式在相似的地方老去,在哪里都一樣。(何瑞的中篇《海濱旅館》刊于《文學港》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