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政
遠(yuǎn)方是什么樣的?對童年的我來說,是目光盡頭的樹,是樹梢上的云,是云后的山……我家住在村西頭,屋頂上視野開闊,幼時放學(xué)歸來,總愛爬上去,尋覓父母在田間勞作的身影。久而久之,屋頂便承載了一個孩子的種種奇思妙想。
站累了,就靠著煙囪、面朝太陽坐下。我緊緊閉上眼睛,黑夜來臨;松動眼皮,眼前又有一層薄薄的、紅色的淚。接著,橙色、黃色、綠樹、青草、藍(lán)天,還有路邊那紫色的苦菜花、苜蓿花依次出現(xiàn)。屋頂?shù)纳时炔屎邕€漂亮呢!有時候北望陰山,山色在黑藍(lán)白紅間變幻,我看得忘情,仿佛神游山中,屋頂成了山峰。此時,屋后林中傳來“吱吱”聲,似是蟋蟀鳴叫,又似奔跑著的野雞羽毛摩擦著堿草,或是綠螞蚱躲避母雞和雞寶寶,從蘆草葉跳上了狗尾巴草。我有點擔(dān)心母雞一家的安全,畢竟樹林里還住著一只黃鼠狼,大白天的,它敢出來行兇嗎?
傍晚,坐在屋頂西北角,欣賞夕陽落山和火燒云。我知道最近將是好天氣,農(nóng)諺說“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我還在等待一只野兔,它的毛像經(jīng)霜的枯草,身軀瘦弱卻后腿強(qiáng)壯,跑起來東張西望,棲棲惶惶如同堂·吉訶德的高頭瘦馬。它的家在林中,夜幕落下才回窩,是擔(dān)心被跟蹤吧。此時也是倦鳥歸巢的時間,斑鳩陸續(xù)落到熟悉的樹枝,“咕咕”招呼著同伴。麻雀最不安生,它們在鉆天楊的樹冠上嘰嘰喳喳,著實煩人。我拿起彈弓,包上青霉素小玻璃瓶射了過去,隨著玻璃瓶吹出的快樂口哨,知道了什么叫作“鴉雀無聲”。
晚飯后,屋頂是乘涼的絕佳去處。鄉(xiāng)村蚊蟲多,母親說小孩子的血“香”,所以更招蚊子。屋頂,蚊子卻是飛不上去的。那些蚊子細(xì)腳伶仃,肚子扁扁瘦弱不堪,不像如今城市里的蚊子,個頭大不說,肚子里仿佛永遠(yuǎn)都有血,就連“嗡嗡”的聲音里都帶著幾分兇狠。我仰天躺著,對照《自然》課本,尋找北極星,尋找大熊座、小熊座、獅子座、獵戶座……四周村莊的點點燈火是什么座呢?老師說,我們?nèi)祟愐煌铮鋵嵕褪且恢淮簏c的青蛙坐井觀天。于是,我給燈火取名“蝌蚪座”“巨井座”,或者叫“螢火蟲座”,家鄉(xiāng)沒有螢火蟲,我想它們與燈火該是一樣的。
現(xiàn)在想來,屋頂上的奇思妙想,都是對家、對村莊深深的愛,更是“故土難離”。小學(xué)老師總讓我們談理想,我總說要當(dāng)“發(fā)明家”。發(fā)明什么呢?把我家的房子蓋成二層樓,樓上的屋頂、墻壁全部透明,還要有望遠(yuǎn)鏡功能。我住在樓上,時刻準(zhǔn)備發(fā)現(xiàn)有趣的景和物。
這年秋天,我躺在屋頂?shù)挠衩装羯?,看著家鴿笨拙地啄食。我用大拇指和中指夾上玉米粒,學(xué)電視里的“彈指神通”,卻總也彈不到鴿子身邊。忽然一陣陰風(fēng),鴿子縮起腦袋,翅膀好像也軟了,迅速逃回籠子里,雞也一陣風(fēng)似的回了窩。村里的孩子們隨之喊起童謠:“老鷹老鷹抓小雞,別抓我家的小草雞?!碧ь^看時,好大一片老鷹正向屋后林子飛去。我又看到那只野兔,它驚慌失措地鉆到了一種叫“白刺”的灌木叢中。第一次見如此多的鷹,我想起年畫上的“大展宏圖(畫面是鷹)”,又想起“鵬程萬里”。據(jù)說鷹住在陰山上,山上還有一種大鵬雕,可將小羊憑空抓走。我思考著年畫的寓意,第一次萌生了對遠(yuǎn)方的向往。
前幾年,在離鄉(xiāng)八百里的城市買房時,看到如今的住所,一瞬間覺得這就是我要找的房子:打開北窗,大青山青如眉黛,與家鄉(xiāng)的山一模一樣。也難怪,大青山是陰山的一部分。但我依然覺得,是家鄉(xiāng)的山隨我一起來到遠(yuǎn)方。這也不正是余光中先生筆下的“鄉(xiāng)愁”嗎——我在這頭,故鄉(xiāng)在那頭。
(常朔摘自《北京晚報》2017年7月9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