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生子有才可經(jīng)商,不羨七品空堂皇。
老街子弟,不喜讀書,但凡子弟年滿十五,其父兄便托人,希望子弟能入商號當(dāng)學(xué)徒。干得好了,學(xué)徒變伙計,進而身股入柜,雙親得慰。老街首富海爺,早年失怙,未滿十五,他的娘親便求人讓他來到老街最有名的商號隆昌德里當(dāng)學(xué)徒,渴望有一天,他能進入隆昌德當(dāng)伙計。
作為學(xué)徒,海爺每天黎明即起,除了干好自個兒的活之外,還要侍奉一個姓邱的掌柜。為此,海爺終日不離“五壺四把”。這“五壺”,便是茶壺、酒壺、煙壺、噴壺和夜壺;所謂“四把”,便是笤帚、撣子、毛巾和抹布。海爺是賬房里的學(xué)徒,除此之外,還得熟記算盤口訣,有客實踐,無客默念,年底還要考試。當(dāng)然,不待年底,只要掌柜哪天瞧你不順眼了,一句“滾蛋”,你就得卷鋪蓋回家,沒得商量。
這天晚上,邱掌柜在外喝酒,早已是關(guān)門打烊的時辰,邱掌柜還沒回來。海爺將門板關(guān)上了,只留手掌寬的一道,吹進來的寒風(fēng),經(jīng)過耳邊似陣陣?yán)呛浚蛟谀樕舷癜寻鸭獾?。海爺不停地搓手、跺腳,一邊哆哆嗦嗦地背著口訣,一邊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隱約傳來一陣馬鈴聲,邱掌柜的轎子車回來了!海爺立刻卸下幾塊門板,挑亮了燈,快步走下臺階,迎了過去。
車?yán)镱^,邱掌柜在哭,邱掌柜一喝醉就會哭,海爺習(xí)慣了。這回,邱掌柜哭得撕心裂肺,驢叫似的。海爺忍住了笑,踩著上馬凳,上去要扶邱掌柜一把。邱掌柜胖胖的身軀立刻像堵墻似的順勢倒在了海爺?shù)纳砩?。正?dāng)海爺扶邱掌柜下車時,邱掌柜哇的一聲,吐了,亂七八糟的東西,腥腥臭臭的,一股腦兒全噴在了海爺?shù)念^上。海爺一惡心,手一松,邱掌柜就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周圍的人都嚇傻了,立刻七手八腳地去扶邱掌柜。邱掌柜躺在地上要罵,不料又吐了,那聲音,聽不清是在罵人還是在嘔吐,鬼叫似的。
正在這時,邱掌柜的老車夫趙大,外號趙啞巴,忽然躥上來,將嚇得發(fā)呆一頭污穢的海爺,一腳踢倒在地。然后用手里的馬鞭子,對著海爺就是一頓亂抽。邊抽,嘴里還邊罵海爺。一旁有人覺得抽得太狠,看不下去了,上去奪趙大的鞭子。可越奪,趙大越來勁,也抽得越猛、罵得越兇……
多年后,當(dāng)海爺學(xué)有所成,離開了隆昌德,有了自個兒的商號,生意順風(fēng)順?biāo)臅r候,海爺突然想起了當(dāng)年打他的趙大。海爺派人四處打聽趙大的住處,大伙清楚,海爺是想報復(fù)趙大。這時的趙大,已經(jīng)雞皮鶴發(fā),老態(tài)龍鐘,帶著一個小孫子,在村莊里種地。趙大得知海爺在找他,笑了笑說:“讓他來吧,我這把老骨頭雖然不行了,一頓鞭子還是受得住的?!?/p>
海爺去了,沒帶鞭子,卻帶去一整車的重禮。趙大一點也不熱情,屋門口厚厚的雞屎都沒掃一下?;貋頃r,海爺想把趙大的孫子帶到自己的商號里當(dāng)學(xué)徒,要知道,這可是別人燒香拜佛都難求的大喜事,趙大竟然沒答應(yīng)!海爺走時,趙大也只讓孫子送海爺?shù)酱蹇?。村里一下炸了鍋,村人紛紛罵趙大不識抬舉,回頭便夸海爺仁義、心寬,以德報怨。
管家把這些好話說給海爺聽,海爺說:“啥個以德報怨?趙大本來就是我的大恩人!”
海爺說:“當(dāng)晚,邱掌柜摔成那樣,即便當(dāng)時不發(fā)酒瘋攆我,第二天醒來,聽人添油加醋的,也會尋我個不是,讓我卷鋪蓋滾蛋。當(dāng)時,大伙都等著看笑話了,誰會給我這個學(xué)徒求情?趙大這頓鞭子,解了邱掌柜的氣,等他醒了酒,也不好再罰我啥了,而那些等著告我刁狀的人,自然也就沒啥可說的了。多虧了趙大,不然,邱掌柜要是把我趕回家,家里人不餓死也丟人死了。”
管家問海爺:“那您當(dāng)時就知道趙大是在幫您,而不是給那邱掌柜當(dāng)狗腿子?”
海爺笑笑,說:“我們這些個學(xué)徒,最重要的就是手和臉,臉是用來迎客的,手是用來算賬的。趙大的鞭子,一不打臉,二不打手,聽起來很響,其實很多都落在了地上。那年月,大伙都顧著自己,有誰還像他那樣,心疼我們這些窮人家的學(xué)徒?”
未等說完,海爺?shù)难廴图t了。
不過,這事,在趙大的嘴里,卻是另外一股味兒。幾回,村頭大樹底下的爺兒們叫趙大講他當(dāng)年鞭打海爺?shù)氖聝?,趙大都不搭理。問急了,趙大臉一黑,說:“那晚,我也喝多了,發(fā)了酒瘋打了人,也是第二天才知道?!?/p>
說完,趙大拿煙袋鍋子敲了敲鞋底,背著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百花園》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