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章
1988年春天,嫂子第一次來我家和大哥相親。嫂子當時18歲,穿著大紅鴨絨襖,低著頭,從村里那條彎彎曲曲的蜈蚣路走過來,所有人眼睛都盯著她看。
牛大叔是我們村的村長,見女方一行人到了我家門口,便沉著老練地吩咐起來:“裝煙的裝煙,倒茶的倒茶?!蔽壹宜腥硕济β灯饋?,三弟忙得最歡,有意將那臺從牛大叔家借來的錄音機擰得山響。我家電視機也是借來的,臨時扯起一根天線,雖然翻來翻去屏幕上滿是雪花,但還是擋不住五媒婆故意驚抓抓(四川方言:大聲喧嚷)的叫聲:“看哪,電視機里的天安門!”
喝過茶,洗了臉,嫂子的娘和幾個嬸娘到屋外轉(zhuǎn)了轉(zhuǎn),又進我家?guī)组g披紅掛綠的土屋中瞧了瞧,都暗暗地點著頭。那天,媒婆本來還安排了嫂子一行去棗坪的一戶人家見相親對象的,結(jié)果在牛大叔的安排下,他們?nèi)颊笪W陔娨暀C前看電視,沒有再提去棗坪的事。
那年頭,黑白電視機在渝東鄉(xiāng)下還是個稀奇玩意兒。
我跟大哥蹲在灶屋里剝一捆大蔥。大哥一邊往灶膛里添柴火,一邊將大蔥剝出刺眼的白。他的目光老是往堂屋那邊瞄,那里有電視機,還有嫂子一行人。瞄著瞄著,大哥走神了,將剝好的蔥白扔進灶膛。
“那不是柴火?!蔽艺f。大哥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要起身,嫂子進來了。她瞅了我一眼,笑了笑說:“老二,去吧,讓我跟你哥剝蔥。”大哥趕緊坐下,臉紅紅的,我也紅了臉,知趣地說了聲:“我去了。”
大哥和嫂子一邊剝蔥,一邊交談。大哥是個老實人,問一句答一句,樂得嫂子抿住嘴直笑:“看你,倒成了個女孩子。”
中午,客人滿滿地坐了6桌,全都擺在那方小院里。臘肉、豬蹄燉雞,再炒了些薯粉皮、胡蘿卜、青蒜等農(nóng)家菜,席面倒也豐盛。隨著白瓷碗晃蕩,苞谷酒的香味兒在小院里彌漫。
大哥端著一只小碗,輪流給嫂子娘家人敬完酒,正要坐下,突然聽見一個稚氣的童聲:“這是我的洋娃娃,我要我的洋娃娃!”原來是銅嬸家的二崽跟嫂子的親弟弟──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爭奪我家那只塑膠娃娃。
二崽的嗓門大得嚇人:“這是我的洋娃娃,還給我!”銅嬸起身,過去扇了二崽一記耳光,二崽嚎啕大哭起來:“他們家不要臉!電視機是牛爺爺屋頭的,新桌子是二爺爺屋頭的,他們家拿別人的屁股充他們的臉!”
石破天驚!
我看見父親打了個哆嗦,宛如寒天被人剝光了衣服。母親張大了眼,不知所措。還有大哥,他默默地垂下頭,像做賊被當場抓了現(xiàn)行!
嫂子的娘家人一下子全都放下碗筷?!澳銈凃_婚?”嫂子的一個嬸娘大叫道。
“一個小娃娃的話哪能相信呢?”牛大叔忙出來打圓場。
但那嬸子哪里肯信,還說:“小孩子才說真話哩,不像有些大人,老放著狗屁!”
那嬸子看來也是見過些世面的,她拉著嫂子來到屋里,先看了看那些不配套的桌椅板凳,接著瞅瞅墻上掛著的幾十塊臘肉,冷笑著說:“這些家具一看就是拼湊起來的,樹木、成色、做工的年份都不配套。還有這些臘肉,大的大,小的小,黃的黃,黑的黑,不是10條豬的肉才怪。敢問,這家人到底殺了幾頭豬?”
一院子的人都鴉雀無聲。
那嬸子輕蔑地笑了笑:“你們想騙婚,可就怨不得我們女方了。哪怕喝了酒,吃了飯,最后落個雞飛蛋打,也是你們自找的。我們走!”說罷,嫂子的娘家人一齊起身,臉上全都是憤然的神色。
這時,嫂子說話了:“嬸兒,他們沒有欺騙咱們?!?/p>
所有人再次愣住了!
嫂子平靜地說:“我聽銅嬸說了,去年這家人殺的豬不大,一家七八口人早把那些肉吃完了。這些肉是他們家用存的繭錢,從外面買回來的。還有這些家具,也是村中幾戶人家去湖北荊門落戶了,賣給他們的。嬸兒,你不知,他們家去年養(yǎng)了好幾張蠶,是全鄉(xiāng)的養(yǎng)蠶專業(yè)戶哩?!?/p>
嫂子口中嘣出一串一串的瞎話,我們?nèi)恢胱鍪裁?。局勢一下子變了,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嫂子娘家人,一個個全都盯著嫂子,滿臉迷茫。
最后,還是嫂子那嬸兒說:“真要這樣,那就太好不過了。不過,既然是大戶人家,就要有大戶人家的規(guī)矩,既然我們高攀了親家,這門親事,親家也不會太小家子氣吧?”
嬸子的話擺明了是向父親索要“彩禮”。嫂子叫了聲“嬸兒”,但她充耳不聞,繼續(xù)說:“前個月,胡家的胡老五說了個兒媳婦,搞了個‘千字上路。1000斤糧,1000塊錢……”
1000塊錢現(xiàn)在看來不是什么大數(shù)目,但在1988年那個春天無疑給我們?nèi)依闲⌒念^蒙了一層寒霜。那時,苞谷才1毛錢1斤。父親趁夜去了趟鎮(zhèn)上,連夜回來,手中就多了一沓錢。我們知道,父親是去鎮(zhèn)上找劉三借的,劉三開了一家磚瓦廠,有錢放印子錢,月息3%。
第二天,客人們漸次散去,1000元彩禮錢當然是拿到手了,父親還給他們雇了幾匹騾子拉那1000斤糧食。
臨走時,嫂子跟大哥在塘邊那株苦李樹下交談著什么,很親密的樣子。嫂子一邊說著什么,大哥就一邊點著頭。嫂子眼圈兒紅紅的,看得出分明是流淚了??粗┳訚u漸遠去,大哥還久久地站在原地,儼然成了一尊木頭人。
這樁親事終于成了。嫂子過門后非常勤奮,她對大哥說:“爸媽年齡大了,弟妹們年齡又小,那債是為咱倆欠下的,咋能讓家人背呢?”嫂子與大哥一道起早貪黑地喂豬、養(yǎng)蠶,不久就將咱家所有債務(wù)還清了。
選自《龍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