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王希孟:北宋時人,宋徽宗趙佶親授指點筆墨技法,用半年時間繪成《千里江山圖》,時年僅18歲,成為中國繪畫史上僅有的以一張畫而名垂千古的天才少年。
他是宋徽宗的高徒,18歲時憑借一幅畫名垂千古
清晨8點半,鐵門從東面打開一角,人潮涌入,或小跑,或飛奔,穿午門而過。一場“故宮跑”在清早的紫禁城中上演。
10分鐘后,午門西側(cè)展廳的入口處,隊伍已排成長龍,盤踞在“千里江山”的立體展示牌下。900年前的王希孟與宋徽宗,大概不會想到,他們會以這樣“熱烈”的方式,與21世紀的現(xiàn)代人相遇。
展廳里的《千里江山圖》,靜靜地躺在玻璃柜下。人們沿著11.9米的長卷,從右向左,緩緩挪動,順著連綿的青山碧水,仔細辨認著其中細小如豆的游人、飛鳥與樹影,遐想著秀麗壯美的大宋山河,與一個天才少年投注其中的日日夜夜。
“看得像個傻子一樣”
一卷《千里江山圖》鋪展開來,滿目盡是青山綠水,其雄渾壯闊、氣勢磅礴,令人嘆為觀止。就連遍覽名家巨作的“宮里人”,也難以抗拒它的魅力。“2013年,‘故宮藏歷代書畫展在武英殿展出,我第一次看到了《千里江山圖》的全卷,唯一的感受就是‘震撼,真是太震撼了!”故宮博物院研究員余輝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
同樣感到震撼的還有著名畫家陳丹青。在那次展覽中,他將腦袋抵在展柜的玻璃上,如癡如醉,“看得像個傻子一樣,(因為)實在是太輝煌”。在賞鑒世界名畫的視頻節(jié)目《局部》中,陳丹青便將“第一畫”獻給了《千里江山圖》:“隋唐五代,包括北宋的大家,你去看看,找不出一幅畫能夠收納這么多自成格局的景別。而每一個景別,有這么多詳確動人的細節(jié)。”
觀賞《千里江山圖》,的確有“一步一景”之感。畫面上峰巒岡嶺,奔騰起伏;江河湖港,煙波浩渺。山水之間,設置著漁村野市、水榭亭臺、草庵茅舍、水磨長橋,其間點綴著三三兩兩的人影,或捕魚駛船,或行路趕腳,或打掃庭院,或客堂清話……
18歲的王希孟,用半年時間繪就了這幅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山水畫巨作,可謂中國藝術(shù)史上的一段傳奇。就像陳丹青所說:“通常成年的、老熟的大師,喜歡做減法,也就是所謂取舍和概括;可18歲英年的王希孟,是忙著做加法。人在18歲年紀,才會有這股子雄心和細心,一點不亂。不枝蔓,不繁雜,通篇貴氣,清秀逼人。”
然而,關(guān)于這位天才少年,史籍中卻不見載錄,唯一可靠的信息只有《千里江山圖》卷后的幾句跋文:
政和三年閏四月八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shù)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不逾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這段跋文出自蔡京之手。在歷史上,蔡京雖有“奸相”的惡名,但其文思才情,卻頗得宋徽宗青睞。根據(jù)他的記述,王希孟年少時是畫學里的一名學生,之后被召入宮中的文書庫。文書庫的活計與繪畫毫不相干,只是承擔抄賬、編目等瑣事。因為一心癡迷繪畫,王希孟作畫呈獻,徽宗一開始不甚滿意,但認為他是可造之材,便親授畫法。王希孟不負厚望,半年后即以《千里江山圖》進獻?;兆诳春蟠鬄橘澷p,將其賞給了寵臣蔡京。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有據(jù)可查的文獻資料里,再無有關(guān)王希孟后來命運的只言片語。直到清代,收藏家宋犖(音同落)在一首論畫的絕句中,提到了王希孟的結(jié)局:“宣和供奉王希孟,天子親傳筆法精。進得一圖身便死,空教腸斷太師京?!辈⒆宰⒃疲骸跋C咸熨Y高妙,得徽宗秘傳,經(jīng)年設色山水一卷進御。未幾死,年二十余?!?/p>
如果宋犖所言屬實,這位天才少年在作完此圖不久,便撒手人寰,可謂畫壇一大憾事。
徽宗師徒的盛世家國
在余輝看來,王希孟繪就的“千里江山”,處處體現(xiàn)著徽宗的審美趣味。“之前中國畫中的青綠山水,顏色輕淡,缺乏神采,不‘炫目。到了王希孟,他把青和綠有機地融為一體,蒼翠欲滴,光彩鮮亮。這個路數(shù),實際上是徽宗教他的,如此用心傳授,除了對他的三兒子趙楷之外,唯有這個十幾歲的小畫家了?!?/p>
作為歷史上最“文藝”的帝王,宋徽宗不僅以“瘦金體”獨步書林,而且精于繪畫,尤其擅長花鳥。崇寧三年(1104年),宋徽宗創(chuàng)建了畫學,即皇家繪畫學校,學習期滿的畫學生,可以考取翰林圖畫院,成為宮廷畫家。
“考試由徽宗親自出題,往往以詩句為題,要求學子們根據(jù)詩意,把畫面畫出來?!庇噍x說?;兆谂懦饽欠N直白的構(gòu)思,講求意蘊和巧思。比如出“蝴蝶夢中家萬里”,勝出者畫的是“蘇武牧羊”的故事,畫中的蘇武正在假寐,只能在夢中回到萬里之遙的故鄉(xiāng)。再比如,“竹鎖橋邊賣酒家”,人人都在酒家上用功夫,獨有李唐只在橋頭掛一酒簾,寫個“酒”字。李唐后來成為“南宋四大家”之首,可見絕非偶然。
除了意蘊和巧思,徽宗也十分強調(diào)寫實的功力。據(jù)《畫繼》記載,龍德宮建成后,徽宗特命畫家們在屏壁上繪圖。畫完后,徽宗巡覽一遍,都看不上眼,唯獨一幅“斜枝月季花”引起了他的注意。聽說是一位新進畫院的少年所作,徽宗大悅,賜予重賞。眾人皆不明所以,徽宗解釋說:“月季鮮有能畫者,蓋四時朝暮,花蕊葉皆不同。此作春時日中者,無毫發(fā)差,故厚賞之?!?/p>
在徽宗的培植下,畫院、畫學中人才輩出、高手云集。最著名者莫過于張擇端與王希孟,他們分別留下了《清明上河圖》與《千里江山圖》兩幅傳世名作。在一般人看來,《清明上河圖》的名氣遠超《千里江山圖》,但作為兩幅畫曾經(jīng)共同的主人,宋徽宗的態(tài)度卻頗為微妙。按照他的習慣,每遇佳作,總要與群臣把玩顯擺。如今婦孺皆知的《清明上河圖》,被他賜給了向宗回,向家是當朝望族,祖上曾出過宰相,向宗回的姐姐是宋神宗趙頊的皇后。盡管向氏也是愛畫之人,但與徽宗并無翰墨之情,賜畫多半是出自對其家族的感念與補償;而在后世相對不太“出名”的《千里江山圖》,被徽宗賜給了蔡京——他藝術(shù)上的知音和玩伴。徽宗對這兩幅畫的品評,由此可見一斑。endprint
《清明上河圖》摹寫了都城汴梁的喧囂市景,但在歌舞升平中卻暗藏危機:商人在城門口與稅官大聲爭吵;坐轎的文官與騎馬的武官在虹橋上狹路相逢,互不相讓;城墻上下沒有一個守衛(wèi),懶散的兵卒趴在公文箱上打瞌睡;踏青返城的官家隊伍橫沖直撞,驚了拴在柱子旁的黑驢……“在《清明上河圖》中,張擇端畫出了社會的痼疾與弊病,表達了療治的愿望??上攵兆诳春笮睦锸遣淮髽芬獾?,他認可畫家的寫實技藝,卻不愿意理會畫中那些不祥之兆?!庇噍x說。
此時的宋徽宗,已經(jīng)接受了蔡京、童貫之流為他設計的“豐亨豫大”之計——作為天子,要追求豐盛、亨通、安樂、闊氣,以彰顯太平盛世。“他大興土木,建造了一系列供皇家享受的建筑和園林。宮殿蓋成,要妝堂飾壁,畫壁畫屏風。文人畫講求平淡天真、蕭條淡泊,比如蘇軾、米芾的作品,顯然不能占據(jù)主要地位;而像《清明上河圖》這樣‘悲天憫人、表現(xiàn)社會底層的風俗畫,也不太合適?!庇噍x解釋道,“徽宗想建立一種‘高大上的、為帝王所喜好的繪畫風格。畫幅要大、顏色要鮮艷、氣氛要熱烈,具有富麗堂皇、華貴無比的審美效果。”
徽宗的愿望最終在王希孟的筆下完成??v覽全圖,群山涌動,江河橫流,展現(xiàn)的是一種宏大、莊嚴、自信、堂皇的大國氣象。畫中的村舍、寺觀、橋梁、舟船,充滿江南風情趣味,與習見的北方山水頗為不同,體現(xiàn)了當時風靡宮廷和士大夫階層的“江南風”。
作為“天子門生”,少年王希孟雄心勃勃繪制的千里江山,正是徽宗心中的盛世家國。
黑白之外的山水
靖康元年(1126年),欽宗趙恒登基。他嚴懲包括蔡京、童貫在內(nèi)的“京師六賊”,《千里江山圖》遂不知去向。經(jīng)過一番周折,100年后,此卷入藏南宋內(nèi)府,元朝時則歸于內(nèi)府昭文館大學士溥光和尚。
溥光既是著名書法家,也是一位慧眼獨具的鑒賞家,他在蔡京的跋文后續(xù)題,稱自己從15歲初次觀賞至今,已看過近百回,但每次展卷仍折服于畫者的巧工絕藝,“一回拈出一回新”,將其置于古今丹青小景中,“自可獨步千載,殆眾星之孤月耳”。
溥光圓寂后,圖卷易主,但不知何人。這幅畫卷在史籍中再次現(xiàn)身已是清初,經(jīng)梁清標收藏后入了清宮內(nèi)府,著錄在乾隆朝的《石渠寶笈·初編》里。1922年,溥儀以賞賜溥杰的名義,將《千里江山圖》轉(zhuǎn)移到長春小白樓里。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之際,溥儀匆忙出逃,被蘇軍在沈陽北陵機場截獲,小白樓里的書畫名跡被偽滿洲國憲兵哄搶。新中國成立初期,《千里江山圖》在北京的文物市場露面,被古董商靳伯聲所獲,后入藏故宮博物院。
在青綠山水乃至中國藝術(shù)史上,《千里江山圖》無疑是一座豐碑,也是此次“千里江山——歷代青綠山水畫特展”中的耀眼明星。長久以來,與人們熟知的水墨山水和淺絳山水相比,青綠山水顯得有些冷門。而所謂“青綠山水”,就是以礦物質(zhì)的石青、石綠為主色的山水畫,也是中國山水畫最早的呈現(xiàn)形態(tài)。在這次大展中,故宮將館藏重器傾囊而出,使觀眾一睹中國歷代青綠山水畫之真容。
除《千里江山圖》外,還有一幅不容錯過的重器,即是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作為現(xiàn)存風格最為古拙的山水卷軸畫,畫中表現(xiàn)了仕女游春之場景,青綠重彩,工細巧整。至唐代,李思訓、李昭道父子,創(chuàng)立了“金碧山水”之體,景象富麗,氣勢恢宏。到了宋代,由于徽宗大興畫學,青綠山水畫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前有天才少年王希孟,后有趙伯駒、趙伯骕兄弟,既有富麗堂皇的風范,也有清潤雅麗的氣息。至元明以后,文人畫蔚為大觀,占據(jù)畫壇主流,雖也有錢選、仇英、文徵明等大家,將青綠山水和文人筆意、趣味相融合,但青綠山水畫的地位卻日趨衰落。
在中國古代繪畫史中,青綠山水畫曾被狹義地認為是“匠人的世俗畫”,且常常依附于宮廷廟堂,刻板拘謹,因循守舊,缺乏文人畫的雅趣和自在。直到近現(xiàn)代,著名畫家傅抱石仍在《中國繪畫變遷史綱》中痛斥院體青綠山水,認為其“不普遍,戕賊性靈,代表少數(shù)豪華階級”。
如今,隨著人們對青綠山水畫的“再發(fā)現(xiàn)”,這種誤解正在慢慢減退。雖然青綠山水畫只以青、綠二色作為基調(diào),但從構(gòu)思山水布局,到勾皴林泉輪廓,再到層層上色、反復調(diào)整,無論是色、墨之間的相互補助,還是青綠設色的濃淡渲染,無不凝結(jié)著畫者的雄心與細心。
徜徉于歷代青綠山水畫作中,滿目盡是青山綠水,這是黑白筆墨之外的另一重天地,是空靈、蒼茫之外,中國書畫藝術(shù)的另一番景象。就像是看了《千里江山圖》,我們頭腦中的古典畫家,也不再只是那些一臉暮氣的白胡子老頭,四平八穩(wěn),慢條斯理;而有一位青春少年,正帶著英氣與靈氣向我們走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