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婷
有年冬天,外面落著雪,趙子剛躺在暖和的紅薯窖子里,啃著窩窩頭,聽爺爺說豹子頭雪夜上梁山的故事;那空當兒,窖口還搭著三兩根橘枝子,引著開著七八瓣青白色的花。聽到林沖把槍頭戳進陸虞侯的心口窩里,五臟六腑抽將出來,跟腦袋一起摔在祭臺上面,趙子剛一激動,手里的窩窩頭滑落在地上。爺爺一記巴掌就打過來:“嗨,小子作踐糧食!”趙子剛眼淚直流,捂著腦袋瓜子,齜著牙喊:“我也想當好漢!”爺爺說:“飯都吃不飽,當個屁!”趙子剛梗著脖子說:“這才要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爺爺又給了他一記:“好小子,記著你說的話?!边@次就溫柔多了。
爺爺的哲學很簡單,民以食為天。老頭子之所以這樣想,還有個原因,就是他們家族有遺傳性軟骨病,他自己佝僂著身體自不必說;趙子剛的父親三十歲不到就歸天了,現在的孫子雖還沒看出端倪,但從小體弱,也不知命有多長。
幸而趙子剛長到二十歲,還是個血氣方剛、身體健康的好小伙:個子雖不高,但臉盤周正,長著青色的胡須碴子,雙眼炯炯有神。那時候他已經在高考上落榜兩次,也是無心向學;他爺爺面對這情況,“吧嗒吧嗒”抽了兩鍋旱煙,完了往鞋底一磕,說:“你也不是讀書的料兒?!睆拇巳鲩_手,順其自然了。
趙子剛樂得清閑,爺爺那兩畝地也用不到他管,便去了縣城討生活。因年輕氣盛,剛到地方,便跟倆混混打了一架,卻也因禍得福,從此降了兩個小弟,轉身入了西城幫。因緣際會的,他又遇到西城幫老大張之平。張之平好酒及色,但性情豪爽,為人機敏,和同是武師的歐陽山在西城邊上設個武館,得空做做教練,指點些孩子。張之平看上了趙子剛那肯干吃苦的性子,決定收了這個徒弟。于是亦師亦友地教了他兩年,趙子剛自然也下了苦功夫。出師后,甚至有青出于藍的傾向,因而一般人也就不是他的對手。張之平大度能容,反而引以為豪;在這之后,趙子剛便更加逍遙自在,拳腳帶給他的力量感和輕松感更讓他暫時忘記來自先輩的頑疾,倒成天踢踏個鞋,領著幾個“混混”在街頭逛,抽煙喝酒,擼串罵街?;畹孟喈斪栽凇?/p>
恰逢東城區(qū)要嫁個花容月貌的小媳婦,二十三歲,喚丁蕓蕓。趙子剛愛熱鬧,自然不會錯過這等熱鬧事,便帶著幾個弟兄去瞧;然而穿大紅袍的新媳婦沒見到,卻見了個穿翠綠衣服的小丫頭,那丫頭穿一雙牡丹花樣的闊口鞋,梳著油亮亮的大麻花辮子,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挺耐看。趙子剛才一瞅就愣了,眼和心也全都黏在那丫頭的發(fā)梢梢上了,只覺得在上面滴溜溜地打轉,半刻取不下、也離不了了。跟在他后面的那群混混心眼也活,跟蛤蟆似的在那“呱呱”起哄,粘著人姑娘后面嬉皮笑臉地叫“大嫂”;那丫頭剛開始還紅了臉,回過來神,努著大紅唇,抄著身邊的掃帚跟轟牲口似的趕他們,嘴巴里“啰啰啰”地響。那群家伙就推搡著,哈哈大笑地往外竄,慌亂里還不忘回頭調侃兩句,順手揩上“大嫂”手背上的雪花膏。趙子剛更不例外,也邊跑邊扭頭看,直到那張紅通通的臉看不到了,他還一遍遍回放著那些片段,心頭彌漫著一種舍不得的樂?;丶野验T一關,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傻子似的出氣兒,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嘆氣的,輾轉出一身的臭汗。嘴巴里嘰嘰咕咕,誰也不知道他念些什么。就這樣老實了兩天。
這讓他爺爺看得云里霧里的。后來老人家聽說趙子剛去人婚禮搗亂鬧新娘,氣得白胡子都要立起來,抄起掃帚打在他屁股上,聲稱要和他斷絕爺孫關系。趙子剛哈哈一笑,說:“我這是給您找孫媳婦兒呢?!滨谥_尖,小燕子似的飛出門去了。那天他就坐在鳳城鎮(zhèn)的土城墻上,頂著不慌不忙的日頭,托著個腮幫,生生聽著東城區(qū)的喇叭嗩吶奏了一個白天,又響了一個晚上。那聲音把他的心糊上一層厚厚的泥,已然造成土城墻的一部分了。趙子剛只覺得心口被堵得死死的,出不得氣兒,入不得氣兒。憋屈得很。
沒多久,趙子剛就打聽到那丫頭叫丁彩彩,是西城區(qū)老大白一展的干妹妹,在鎮(zhèn)上的“歡樂時光”做前臺。趙子剛就啐了口唾沫,心想:白一展長那熊樣,還能認這么個妞當干妹妹,真他娘的說不過去。話雖如此,他心里面卻有點凄涼有點“疼”,想著這緣分算是斷了。
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他和丁彩彩本就有一面之緣。老大張之平曾喚趙子剛去“歡樂陽光”跟白一展干了一架。原因么?是這丁彩彩不好好唱歌,還把酒潑在張之平衣服上。趙子剛清楚地記得丁彩彩像彎蒼白的月牙兒似的蜷縮在黑色沙發(fā)里,頭發(fā)也亂糟糟的,嘴角流著血;老大的白襯衫也濕得透透的,正中央赫然是白一展踹上去的鞋印兒。趙子剛也不傻,他看出來老大喜歡丁彩彩,敢情是欺負了白一展的干妹妹。丁彩彩身上附加著太多理不清的事兒了,趙子剛不敢和她好。
于是他把喜歡丁彩彩的這事兒深深壓在心里,想著日子久了,這股邪火就能生生悶死。半個月后,他也確實“忘”了不少??墒怯写嗡⒃诖箝T口嗑瓜子兒,享受著細碎和風在他腳底下打轉,遠遠地卻看見兩個人影兒,近了,才發(fā)現是一姑娘一壯漢。姑娘一看見他,就拿玉筍般的指尖對著他,接著倆人就沖他過來了。趙子剛蒙了,想躲壯漢又不忍躲姑娘。他也是沒出息,半個身子不受控制地酥了起來,步子邁不動,直愣愣地杵在那里,雖然面上看著仍像個不怕事的漢子。
那兩人其實就是丁彩彩和白一展。
白一展走近他,一句話沒說,先朝他臉上打出一拳,趙子剛感覺嘴里有了血腥味,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倆,手里的瓜子兒噼里啪啦地漏了一地。
“可是他嗎?”白一展這才問丁彩彩。丁彩彩紅著臉點點頭。
“狗日的。為啥打我?”趙子剛腦子充血,一手捂著臉,一手握著拳頭要打過去。
“你這個龜孫,”白一展抓住那拳頭,罵道,“不干人事!”他看見拐角里沖出來兩個城管,松開手說:“五天后晚上鳳鳴塔,我們做個了斷。但凡有芝麻大的膽兒你就別躲。”說完扯著有點受驚的丁彩彩走了。趙子剛愣了半天神兒,忖度著之前攪了人家妹子的婚禮,東城人講究得多,破了人家規(guī)矩也說不定;心里一沉,覺得自己是惹了事了。
接到“戰(zhàn)書”的第二天,他就跑去找老大張之平。但一連兩天都沒找到,最后可算在洗澡堂子里給趙子剛堵到了。見了,懸了半日的心也落了,慌忙迎上去,大巴掌“咣咣”拍在老大白嫩的大后脊梁上。張之平不久前剛在背上文上了條龍,今天是第一次洗澡,這一拍也疼得他齜牙咧嘴。鎮(zhèn)靜下來的老大勉強擠出來點笑,倆人就光溜溜地面對面坐著,聊得那叫個推心置腹。endprint
張之平認真聽完趙子剛的話,卻說:“子剛,我年紀不小了?!?/p>
趙子剛還等著出謀劃策呢,沒想到等來這一句話,忙擺手:“大哥您說什么呢?您現在風華正茂……”老大微閉上眼,搖搖頭。趙子剛從老大臉上看到疲憊且真誠的樣,生生把到嘴邊的寬心話咽了下去,倆人中間就只有遠處淋浴的聲音,他心里忽然有點涼。
老大說:“我年紀大了,這西城老大的名號就交給你吧。你年輕,領著咱弟兄好好干?!闭f完還拿手拍拍趙子剛赤裸裸的肩膀,眼里盡是無限的期待。趙子剛倒蒙了,感覺自己不是來商量事的,倒是拿事逼老大“退位”的。他才二十來歲,從心底說雖也想過當老大這事,可沒想到當得這么隨意,就在澡堂子里決定了,周圍只有兩個等活兒的、皮膚松弛的搓澡師傅。
老大似乎看出趙子剛的心思,說:“好兄弟,出去后我來召集弟兄來宣布這事。”說完,準備扎進大浴池里,轉身間露出后背的青龍文身,這文身趙子剛也是第一次見,細細一看,發(fā)現卻要比自己的有趣些。
“畫龍”向來最難的是“點睛”。趙子剛的青龍眼是描上去的,刺青師傅功夫不到,看上去有些呆板;張之平背上的龍眼卻有玄機:一顆藏在“云里”,只露出眉上的青鱗;另一顆卻是借了自然生長的黑痣。這一隱一現,一虛一實,卻愈發(fā)烘托了青龍威風凜凜的神氣來,更顯得虎虎生風,栩栩如生了。趙子剛看見那青龍眼睛上有個結疤翹著,四周泛紅,心想或許是點瞳時留下的。澡堂里氤氳的霧氣和慵懶的氣氛,讓他將白一展“清算”的事弱化了,甚至遺忘了。他也隨著老大快樂地扎進水里去了。
西城幫當晚張燈結彩。大院里擺了六張直徑兩米的八仙桌,每張桌上擺滿雞鴨魚肉,全葷;每人三瓶二鍋頭,啤酒管夠。老大在正中間大桌的席首坐著,和坐在他右手邊的趙子剛竊竊私語,讓其他人看得好生羨慕。忽然見老大敲著碗底站起身來,聲如洪鐘:“弟兄們聽我說!”所有人都抬起頭。
“今天叫弟兄們來是要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承蒙各位關照,鄙人在西城幫做了三年太平幫主,這三年,我們和東城幫、城管、片兒警都保持著良好關系,各位弟兄也相互照拂,安居樂業(yè)。我也知道這都是在座各位弟兄的功勞,所以在這兒給各位拱拱手,大家受我一拜!”說著,當真拱了手,隨著手垂下去,腰也弓了下去。頭抬起來,目光灼灼。席下掌聲、歡呼聲一片。
老大伸出右手,往下按了按:“兄弟們,只是我最近卻感到力不從心了。我今年三十歲,在西城幫呆了三年,沒帶領弟兄們開創(chuàng)偉業(yè)不說,有些弟兄還離了幫;我實在也辜負了上屆大哥的期許。因此,”老大停下,拍了拍身邊的趙子剛,示意他站起來:“我今天召集弟兄們過來,想宣布一件事,從今日起,趙子剛是西城幫第十任幫主。弟兄們看在歷代老大的顏面上要幫扶他!把西城幫發(fā)揚光大!”說完坐下了。留個趙子剛直端端地站在臺面上,對著席下的三十幾號人。
“弟兄們!”他深吸了一口氣,抱拳,“請多多關照!”
臺下人歡呼。趙子剛沒有看到老大眼角的冷光,他伸出拳頭:“西城雄起!”
喊完“西城雄起”的第二天,張之平就跟弟兄們說自己要“下?!比V州做塑料生意了。臨行前,趙子剛帶著兩個小嘍啰,一個捧著煮熟的豬腦袋,一個抱著只剝皮的整羊,他則一手一瓶大曲,幾個人浩浩蕩蕩地向張之平家走。這讓張之平家的半老婆娘和兩個娃娃看得一愣一愣的。那倆娃娃也像極了他老婆,一個歪眼,一個齙牙;那三人在門框里一站,就是幅抽象畫。
趙子剛舉著杯子,嘴角動了動;停了停還是把話咽進了肚子里。張之平舉起酒杯,仰頭灌了,長滿胡碴的喉結瀟灑而順滑地一動,仿佛咽下了一顆解憂丸,放下茶杯,一臉感動和輕松。
張之平離開的第三天晚上,趙子剛帶著六個弟兄操著家伙來到鳳鳴塔下。這六個弟兄都是和趙子剛歃血盟誓的,身上也有幾招功夫,打過架,受過傷,沒失過手,膽兒也大,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可天漸漸黑了,卻也不見人。
趙子剛們等得有些無聊,年齡最小的“猴子”開始用打火機燒螞蚱。深秋露重,他們漸漸覺得冷了;后來夜色完全籠著地,天上就只剩月亮那一個光點,地上又仿佛結了一層的霜?!昂镒印遍_始燒第十只螞蚱了,空氣中散發(fā)著一股液化氣和焦熱刺鼻的蛋白味。
這時來了陣風,連著蟲聲,四周隱約布滿了腳步聲。趙子剛心里一驚,卻仍不見人影,風聲陣陣,倒像有上百只螞蟻撲糖般的聚攏過來。趙子剛心也慌,但他憋了口氣,恨不能將自己身上的每根毛發(fā)都改成槍,每個毛孔都能上膛,到時候能射出子彈來,如此在接觸對方倏忽而至的棍棒時也能抵擋一二。
“猴子”關了打火機,說:“回吧。我看是被人放鴿子了?!彼曇粲行╊澏?,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剔著指甲上的螞蚱腿。他站起來的同時,有兩個也跟著站了起來。
正想著,一人影從塔影里閃出來,因他居于高地,便遮住了整塊月亮,人形周邊盈盈有光。那人擰開手電筒,光亮直接打在趙子剛眼睛上,晃得他一陣暈眩。從這人后面又竄出來大概五六個人,也都打開手電筒,把他們全籠在人造光下了。
“趙子剛出來!”白一展的聲音響起。趙子剛覺得身后被人推了一把,他往前一個趔趄。“你來!”白一展聲如洪鐘,“到塔下來!”
他這才發(fā)現白一展們離他們還有三十米的距離,只是站在高地上,看起來比較近而已?!坝斜臼履阆聛恚沃搜鬯闶裁春脻h!”趙子剛拿棒子指著高高在上的白一展,看見那黑影從高臺上躍下來,他心里漫上來一陣后悔,卻還是倔強地對身后的弟兄們說:“操家伙,上!”
話音未落,他頭上就挨了一棍,跟著腰上又是一棒,眼前登時五光十色。他看出打在他頭上的是白一展,心想:“奶奶的,我縱使鬧了你干妹妹她姐的場子,你也不至于置我于死地吧?”隨后便從腰里抽出刀子,朝著面前人一陣猛戳,刀子在骨頭上吱溜作響,溫熱的液體也隨之源源不斷地涌向他的袖管,沉甸甸的讓他極度興奮。忽然他聽到白一展絕望的喊聲,他臉上挨了一個耳光,熟悉如五日之前。這一巴掌讓趙子剛意識清醒了,這喊聲是白一展的沒錯,可為什么聽起來如此的孔武有力,根本不像失血過多的人。endprint
這時月亮從厚重的云層里穿出來,照亮了一張凄白又清冷的小臉。趙子剛一看到就松開緊握的胳臂,仰起頭,像狼那樣嚎叫起來。所有的人也都停了手,發(fā)現滿臉是血的趙子剛手里正拽著一個身形瘦小的姑娘,長長的發(fā)梢?guī)缀踅菰谌缤粞蟮难蠢?。那瘦影正是“大嫂”丁彩彩?/p>
趙子剛抽了自己二十幾個大嘴巴子。之后,丁彩彩受傷的事“私了”了。趙子剛自然出了所有的醫(yī)藥費,這錢的“大頭兒”是老爺子出的。老頭拿錢的時候嘟囔著:“你也真是出息,給你攢的結婚錢,沒想到要拿來救人命??捎芯湓捨业昧淘谶@,這輩子打光棍是你自個的事;但你不能讓我們老趙家絕后。”老頭說這話時有些傷感,他布滿血絲的眼閃著些無奈和茫然。這事兒不久后,老頭就走了。老頭走的時候手掌腫成了面包,手指一根根膨脹起來,如十只風干香腸倔強地立著。趙子剛心里慚愧,遇到這么一檔子事兒,他都忘記給爺爺添一件冬衣了。
趙子剛把他埋在挖著紅薯窖子的莊稼地里,那之后下了好大一場雪,積了足足半尺。趙子剛打算一直待在窖子里,倚著墻,聽著自個兒的心跳,就好像有老頭兒陪著。他想著林沖雪夜上梁山的故事,不覺淚如雨下。第二天雪停了,趙子剛剛醒就聽到外面有踩在雪地上的聲音,“吱吱吱吱”的清脆而生動,透著活氣和力道,他鉆出來,打眼看到白一展。
白一展頂著個狗皮帽子,雙手抄在袖管里,踢踢踏踏地走過來拽住趙子剛,嘴里嘟囔著:“日了個狗!真是日了個狗。”趙子剛忍著沒甩手給他一個耳光,咬著牙說:“你嘴碎什么!”
“你過去醫(yī)院,”白一展有些愣神,“彩彩找你?!?/p>
“我們都兩清了,還找我做啥?”趙子剛說。
“你自己問去?!卑滓徽褂行┥鷼狻?/p>
“你不說,我跟你去個 ?!壁w子剛轉身要走。
“她說要嫁給你,原話是:‘非你不嫁?!卑滓徽棺炖餂]摟住。但這冒出來的話讓趙子剛驚奇了:
“為啥?”
“我怎么知道?簡直日了個狗?!卑滓徽箾]好氣地說:“你跟我走么?”他朝著趙子剛背影喊。
“我穿上衣服。”背影頓了頓,說。
才走兩步,白一展聽到身后傳來匆忙腳步的聲音,他知道是趙子剛,心想:“找這么個熊玩意兒,丁彩彩真瞎了眼了。”轉念一想:再不是個東西,也是干妹夫。當下很不情愿地從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搭在趙子剛的肩上。趙子剛肩膀一抖,那手又尷尬地縮進口袋了。
丁彩彩果真鬧著和趙子剛結婚。趙子剛很是驚奇,支支吾吾地推脫說不是自己不想結婚,只是他爺爺的喪事還沒過;而且他們也要多做了解,更何況積蓄不夠,結婚儀式辦不好,如此云云。丁彩彩不理,把手放在趙子剛懷里,光光有神的眼睛瞅著他,半是撒嬌半是委屈:“這都無所謂。我只問你,你稀罕我么?”趙子剛紅著臉點點頭。他看見丁彩彩嘴角一勾,另一條沒有受傷的胳臂把他脖子勾過來,舌頭將他的五臟六腑攪得如海嘯般翻涌。丁彩彩忽然停住了,趙子剛給激起來了,順著勁兒就要往上粘,丁彩彩直著胳臂,只笑瞇瞇地看著他,說:“想要嗎?”趙子剛雞啄米似的點頭。丁彩彩用力一推他,說:“娶我!”趙子剛咬咬牙,說:“好!”
第二天,丁彩彩和趙子剛就去領了證。可是趙子剛家底已經空了,所以婚禮也辦得有些冷清。新婚前兩月,他們天天膩在一起;兩個月后,丁彩彩的肚子就跟西瓜似的長起來了。
趙子剛發(fā)現,丁彩彩是個挺有主意的人,比如他剛想怎樣讓她辭去KTV的工作呢,丁彩彩就告訴他,她已經不打算在歌廳干了,她要跟著姐姐丁蕓蕓開花店。趙子剛又驚又喜,剛想說好。丁彩彩又說:“作為交換,你也不要在西城幫待了。”她要趙子剛找個武館做教練。
退出西城幫,趙子剛自然是答應的。但這也不全是因為丁彩彩;也不全因為這是他爺爺臨終前的再三交代:老頭子堅持認為,孫子變得如此墮落全在入錯了幫派。主要原因是,他娶丁彩彩的事在鎮(zhèn)子上鬧得沸沸揚揚:現在不管西城幫還是東城幫,都說趙子剛是個沒有良心的人。老人家尸骨未寒,這邊就張羅著娶老婆。趙子剛把這事兒給丁彩彩講,說連巷口的小孩都朝他吐吐沫,丁彩彩拿手往圍裙上一抹,嘴巴一撇說:“那正好。別人愛說就說嘛,咱們過得好就行?!彼幌攵亲哟笃饋砹嗽俳Y婚,她和家人丟不起那人不說,也是防著趙子剛不認賬。趙子剛看著丁彩彩日益壯大的肚子,想想自己也是要做父親的人了,總不能以后開家長會還是個小混混的派頭。于是就咬咬牙,堅決把幫里的事情交給幾個弟兄,沒多久就“退位”了。從當上西城幫老大到退隱江湖,他干了不到三個月,在西城幫歷史上絕對是前無古人?!巴宋弧辈痪茫w子剛就收拾了身行頭,果然去了家武館,給一群小孩兒做散打教練。處理好這些事時,趙子剛摟著日益豐腴的丁彩彩,啃著她圓潤潤的腮幫,連著感嘆了好幾句:“紅顏禍水。”卻被丁彩彩玉筍般的小腳踹到一邊,接著倆人對視嘻嘻地笑。
經營那家武館的正是歐陽山,張之平的好友,但和白一展的武館是對頭。歐陽山身材魁梧,面容慈祥,實質上卻是個狠手。年輕時他是特種兵,退伍后給軍區(qū)一長官做過五年司機,也就是貼身保鏢。歐陽山開車技術自然是一流,武藝也是一流,心氣自然很高,向來看不上所謂的西城幫和東城幫的糾紛,認為就是小孩子的把戲,上不了臺面;他退休后為圖個清靜安樂,回到老家,在西城邊上設了一武館,收些小孩練點拳腳,也能補貼家用,結交好漢,給門庭增添些生氣。歐陽山本是個與世無爭的主兒,一心鉆研武學,也因此和身懷絕技的張之平走得近。歐陽山就想做個閑人,只是奈何這兩年鳳城鎮(zhèn)拆得厲害,他的武館也在拆遷之列,這就牽出來一大團的事兒,其中最重要的還是賠償問題;若按照正常程序走,也沒什么;但這武館偏偏和白一展的武館離得近,在邊界上就產生了些爭議。偏偏白一展又是貪圖便宜的主兒,歐陽山先前有意效仿賢人,退一步以引對方也退一步,因此留個“六尺巷”的美名;但誰料白一展卻步步緊逼,非得多占那幾分土地,這就讓歐陽山不痛快了;歐陽山想自己不痛快自然也不能讓白一展痛快,兩人就暗中使了不少絆子。只是相互忌憚著,表面上還是和和氣氣。endprint
趙子剛去了歐陽山的武館也是因為不喜歡白一展。另外,歐陽山和張之平又是好兄弟,他學功夫那會兒也曾得到歐陽山的指教,算是歐陽山的半個門人。那段時間倒也平安無事,丁彩彩半年后順利生了個大胖小子,肥頭大耳,笑容可掬。趙子剛將他視為心頭肉,特意包了紅包,找了個測字先生,說了生辰八字,想討一吉利名兒。那先生瘦削高挑,帶著點仙風道骨,微瞇雙眼,算了四柱;接著掐指一算,對了周易,說道:“這小子占了好時辰,一生順遂,富貴不可言。只是命中缺水。”說完想了想,在紙上寫了個“淼”字,說道:“水流廣遠,澎湃浩大。取個‘淼字吧?!壁w子剛捧著“趙淼”二字跑回家,丁彩彩也喜歡,親了娃娃一口,乳名也起出來了,喚作“水兒”。
水兒的降生和健康生長讓趙子剛越來越能拿出活著的勁頭來。只是他漸漸感覺到渾身酸疼,常常使不上力氣,家族遺傳病的陰影開始時不時地從他心頭閃過。趙子剛不敢去醫(yī)院查,萬一真像擔心的那樣,他可就是連寬慰自己活下去的“借口”都沒有了。他常常做夢,夢見自己的父親。夢中的男人一臉病態(tài),像只老狗一樣佝僂著身子,眼睛里透著哀傷和無奈。醒來后,趙子剛總能嚇出來一身冷汗。他明明沒有見過他,可那人卻如此清晰。趙子剛想:“那個可憐的人兒,二十七歲才討上老婆,三十歲就去世了。但愿我和水兒都不是這樣。”
他有時也給水兒講梁山好漢的故事,問水兒:“長大想干什么?”小伙子攥著小拳頭笑瞇瞇地看著他。丁彩彩就在旁邊打趣道:“他還不會說話呢,你讓他怎么回答呢?”
這樣平靜又忐忑的日子過了一年,不知什么時候,有個謠言像瘟疫似的在鳳城鎮(zhèn)風傳起來。說什么呢?說趙子剛之前強奸了丁彩彩,丁彩彩懷了他的孩子,所以才不得不和趙子剛在一起。好事者瞅著不諳世事的水兒,扳著手指,算了算日子,發(fā)現時間剛好和謠傳里對上;又想起,趙子剛娶丁彩彩前剛辦了個喪事,他如果心里沒鬼,怎么會如此慌張?大家又忽然覺得:丁彩彩天仙兒般的人,怎么會看上趙子剛那貨呢?慢慢地,很多陳年舊事也被翻了出來,有人說趙子剛不仗義、有心計的,趁著夜黑風高,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甩了弟兄們干了那事兒?又忽然想到他逼著張之平離開,年紀輕輕的就當上西城幫老大;又想起,他帶著兄弟去鳳鳴塔打架,誰也沒傷,卻獨獨傷了丁彩彩,接著立刻拿出了醫(yī)藥費,立刻結婚……這一切仿佛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演給外人的一場戲。鎮(zhèn)上的人感慨道:趙子剛確實不簡單,明明是個落敗戶,卻成了幫主,沒花多少錢又討了個貌美如花的老婆;現在還是歐陽山手下的得力干將,還有個大胖小子,簡直是人生贏家啊。
這些話也斷斷續(xù)續(xù)傳到趙子剛耳朵里,有些事一聽就是假的,他就不在意;但聽到自己結婚前強奸了丁彩彩,他就不干了,心想:“誰他媽的造謠?老子要做了那種事,生兒子沒屁眼兒?!边@話他究竟沒說出口,生生給咽下去了。因為有些推斷確實有鼻子有眼,他自己也覺得茫然,他沒忍住就算了算和丁彩彩在一起的日子和水兒的出生日期,發(fā)現水兒確實是“早產”,趙子剛心里開始別扭了,他想丁彩彩之前確實在舞廳做過前臺,遇到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比如張之平那次,他自己不是親眼所見嗎?趙子剛胃里涌上來一層酸水,喉嚨里似乎卡了只蒼蠅,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可他轉而想起丁彩彩也許是真的愛他,這兩年跟著他也沒過上好日子,反而要里外操勞,看上去都老了不少;況且水兒也生得那么討喜,但真要不是自己的……趙子剛倒抽了口涼氣。他不敢多想,又控制不住自己往“奇怪的”方向上想。但如果真聽信了這些謠言,懷疑些什么,豈不是傷了丁彩彩?那些天他教課也不像之前那樣費心了。小孩們常常踢了一組掃堂腿,又被要求踢一遍;好不容易完成了,又被教練要求再來一遍。他們也因此苦不堪言。
歐陽山也看出了趙子剛近日來的心不在焉的恍惚狀態(tài),他自然也聽了些風聲,心里也是著急,想著這十有八九是白一展搗的鬼。前些日子,他從白一展手里搶過來一處土地使用權,那家伙心里不平衡是正常的,他圍繞自己散布的流言又何止趙子剛這一個?只是就這一個發(fā)酵了,但這也是意料不到的事。
歐陽山看著趙子剛日益瘦削青白的臉,可憐這個小弟兄。他特意叫趙子剛跟自己喝一杯,天南地北地扯了很多自己在軍隊和做司機時的種種窘境和難事兒。趙子剛聽出老大哥的潛臺詞,他心里感激,敬了歐陽山一杯酒;歐陽山嘆了口氣,說:“天無絕人之路。”又拍拍趙子剛的肩頭,說:“世上沒有解不開的結;最難解的是心結?!壁w子剛感激地點頭。那天晚上他灌了一斤白酒。
他暈暈乎乎地回到家,發(fā)現丁彩彩正在廚房里圍著灶臺轉悠,“叮叮當當”清洗著餐具,水兒叼著奶嘴兒看動畫片,茶幾上擺滿了水果和禮物,煙灰缸里也有幾根煙頭。丁彩彩老遠就聞見這股酒氣,便沖干凈手上的清潔劑,轉身拿了只杯子,灌了些白水,放在他面前,一邊抱怨著:“要死人了,又喝這么多?!?/p>
趙子剛讓她停了手,說現在心亂得很,想抱抱她。丁彩彩紅了臉,說:“水兒還在呢?!壁w子剛瞥了一眼懵懵懂懂的水兒,笑著說:“豆大點孩子,懂什么呢?”丁彩彩看著趙子剛眼圈紅紅的,閃著盼望又落寞的神情,洗干凈手,坐在他身邊。趙子剛攬住她的肩頭,親了親她的頭發(fā),靜靜地抱著她。丁彩彩身上散發(fā)著油煙味和汗味,但趙子剛卻覺得這比任何味道都好聞?!敖裉旒依飦砜腿肆??”趙子剛問。
“嗯,剛想跟你說呢,”丁彩彩抬起臉來:“張之平來了。我給你打電話,你總不接;他就坐了會兒,抽了支煙;還給了水兒壓歲錢?!?/p>
“你接了?”
“他給,我也推不掉?!?/p>
“唔,那就拿著吧?!壁w子剛說。他覺出丁彩彩喉嚨里“哼”了一聲,接著說:“前幾天我們還在聯系。他告訴我要回來了,倒沒想到他先來我們這兒了。”
“他生意好像做得不錯,這次回來是要開個樓盤,”丁彩彩說,“我還想,你干脆也‘下海得了,不要在武館做了。賺不了多少錢,而且小水再兩年就上幼兒園了,之后要上小學、中學和大學,我們也得為孩子想想?!?/p>
“確實是,”趙子剛笑著說,“有了水兒你都不想理我了。”endprint
“哪有的事?”丁彩彩笑著說,“我也就是個提議。說實話,我才不想你‘下海呢。你知道嗎?張之平說他離婚了,現在兩個孩子都跟著前妻,他現在是個孤家寡人了?!?/p>
“這我知道,”趙子剛說,“他跟我講過。”他摸著丁彩彩的頭發(fā),忽然有些難過:“有些話我一直想不明白,今天喝了點酒,想問問你?!彼塘丝谕倌??!拔液芮宄刂牢沂裁磿r候喜歡上的你,你呢?你什么時候看上我的呢?”
丁彩彩紅了臉:“怎么想到這事兒?”她從趙子剛懷里抬起頭來,看到丈夫滿臉期待的樣子,還是說:“就是你去酒吧幫張之平解圍那次?!?/p>
“那時候就愛上了?”趙子剛說。
“那次是有好感,覺得你挺有男子氣概,”丁彩彩說,“后來我又在蕓蕓的婚禮上見過你,你還記得吧?你領著那群小混混在那鬧,還一個勁兒地回頭看我,我就知道不只是我喜歡你呀。然后你不是……月光底下,我是看到你背上那條龍了。白一展告訴我,整個鳳城鎮(zhèn)只有你背上有青龍?!?/p>
“哦,原來如此?!壁w子剛輕輕嘆了口氣,他的心揪了一下,說,“我那天真是喝多了?!?/p>
“只是……”丁彩彩說,“我當時好像摸到你后背有個小肉球。不是說體無惡痣嗎?我還總跟人說你是個富貴命呢。后來才發(fā)覺那只是個錯覺。”
“也不是,我究竟還是個富貴命。比如娶了你,還有這么個好兒子。”趙子剛有些虛弱地笑了笑,把丁彩彩推到一邊,說,“我累了,先去睡了?!?/p>
三個小時前,他發(fā)現了手機里的未接來電,張之平找過他。和兩年前趙子剛找他為自己“出頭”的那天下午一樣,他們還是約在了澡堂,當時霧氣氤氳,張之平向他袒露了當初離開、并將西城幫老大讓給趙子剛的內在原因:他欺負了丁彩彩。
他這次回來,一方面覺得對不起他,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水兒。
趙子剛一言不發(fā),張之平在旁邊喋喋不休地說了很多;他說他這兩年一直受到良心折磨,盡管賺了很多錢,卻總覺得對不起兄弟;他還說現在自己也有很多錢,他聽丁彩彩說,他們正在為水兒上學的事發(fā)愁,愿意承擔之后所有的費用;他甚至小心翼翼地提出來,如果趙子剛嫌棄丁彩彩,他可以照顧這娘倆的生活。趙子剛第一次把張之平摁在浴池里,他看見張之平背上的青龍朝他瞪著獨眼。掙扎的力氣越來越小。
“滾你娘的蛋?!彼罱K松了手。張之平從水里冒出來的時候紅了臉,“咔咔”咳嗽著,那一刻,趙子剛忽然想明白很多事情。他把張之平從水里拽出來,并拍了拍張之平身上那只蒼老干癟的青龍,沉默著離開了。
出來時,外面正在下雪。他想起爺爺給他講的林沖上梁山的時候,也是“風雪正緊”。趙子剛舒了一口氣,感覺回到了窖子里,窖口仍開著七八朵瘦小的青白小花兒。他揚起臉,看著如斗的大雪從天上蓋下來。口袋里那張揉成一團檢查表嶙峋地張揚著,上面寫著他的病癥——他擔心的那天終究要來了;然而丁彩彩和趙淼是不用擔心了。
他嘆了口氣,一團蒼白的寒氣立刻籠罩了他。趙子剛想: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終究是個理想啊。
門悄悄打開了,閃進一束光。趙子剛裝作熟睡的樣子輕輕打著呼嚕,他感到丁彩彩把搭在他肚子上的被子展開,細細攏在他的身體上。那雙溫熱粗糙的手觸到他的下巴,雖只有短短一秒,卻讓他覺得無比踏實。
他不經意間翻了個身,瞬間淚如雨下。
責任編輯:王方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