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洪鵬
江岸第一次試刀的時候,就有些后悔,媽的,還是小農(nóng)意識了不是,當初買那把鋼火好的刀就好了,不就是差一塊錢嗎?當時,賣刀的小伙子還一直向他推薦那把刀,不就差一塊錢嗎?大哥,差一塊錢,這把刀就是個東西,那把刀就大差了。
現(xiàn)在手里的這把刀,果真不受用,這一刀下去,就感到這刀刃太鈍,刀身也輕,欺不住瓜,切一個西瓜,居然要用些力,刀刃也有些不走正道,一個西瓜就切歪了。
旁邊賣瓜的一位老哥一看就樂了,說,一看你就是個新手。怎么,下崗了?江岸就說,老哥,眼真毒。老哥說,看你手忙腳亂的,用的家什也不地道。你這個歲數(shù)的人,干起這些最下層的行當,半路出家,不是下崗又是什么。江岸干笑了笑,說,老哥,厲害!
老哥干瘦干瘦的,幾乎都沒什么肉,卻透著精干的勁道,黝黑的皮膚一直黑到骨子里。江岸知道,那是被土地侵蝕、被太陽曬烤成的中國農(nóng)民的活標本。因為他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舅舅也是這樣的人,村里的那些叔叔大爺們都是這樣的人,他們的形象就像地上的一棵棵糙皮鐵桿的棗樹。江岸也是從土地里走出來的,從來都是對這些鐵桿農(nóng)民充滿著敬重的。
江岸知道那把刀好,這把刀不好。那把貴一塊錢的刀,拿在手里的感覺很舒服,正合手,如合身的衣服鞋履,如鐘情的知音,握一下,就有了早識的契合。賤一塊錢的這把刀,就差了,掂在手上有些發(fā)飄,當然,刀刃也不那么鋒利。兩把刀就在江岸手上掂來掂去。賣刀的小伙子就有些不耐煩了,你到底要哪把,痛快點,咱也是個爺們!最后這句話就如同鋒刃刺了江岸一下,江岸望人家的目光,就重了些。那小伙子的眼風立馬像利刃般地逼過來,這年輕人本身就是一把鋒芒畢露的好刀。這小子屬于那種瘦肉型的,但瘦而不弱,身上透著筋道,白凈的雙臂上刺著青,兩條青龍沿臂而下,張牙舞爪的。相比之下,江岸立馬意識到自己是老了。小伙子的主要心思不是在推銷這些切菜削瓜的刀,他是在兜售那些名貴的上講究的仿古名刀。小伙子做微商,晚上天熱,家里待不住,就把存貨擺出來,也正好到廣場來透透氣。
在企業(yè)里干辦公室主任吧?老哥的話多起來,倒不是完全因為受到江岸的奉承,他是感受到江岸對他的敬重。心里對一個人是鄙視還是敬重,無論怎樣是掩飾不了的,也是連鳥蟲魚獸甚至草木莊稼都能感受得到的。
江岸說,您咋不說我是政府的辦公室主任?我咋就是企業(yè)辦公室主任?我就不會是車間工人?
老哥說,你是不是認為我是草根,啥都不懂?政府官員有下崗的嗎?車間工人能有你這細皮嫩肉的手嗎?再說,就像你一看我是農(nóng)民一樣,我一看你就是個拿筆桿子的。像你這樣的文人,淪落到這般田地,不是辦公室主任是什么?
江岸又笑了笑,說,老哥,還會看相?
老哥說,什么會看相,你坐在這里久了,什么人都會識別了。你在辦公室里,常年價就接觸那么幾個人,或者,你們坐在寫字樓里都是從上往下看,你們看到的是一群螞蟻和甲殼蟲;而我坐在這里,是從下往上看,就像看野臺子戲,你可以看一群人,也可以單獨看一個人。你看一個人,從他的腳看起,才看得真真切切。
就從這幾句話,江岸不得不佩服起這位老哥來。下下人有上上智,碰到這么一個擺攤的老哥,江岸原本破棉襖般的心情多少有了點熨帖的感覺。他原曾想,第一次擠進這個菜市場,原來的那些攤主會擠對他的。地盤所有是動物的屬性,別說老虎獅子都有自己的山林,就是野貓流浪狗都有自己的領(lǐng)地。頭一天遇到這位老哥,給他騰出一塊地方來,讓他的角色轉(zhuǎn)換有一種軟著陸的感覺。
江岸不得不感嘆,道德在民間。
瓜市場的生意很清淡,只有太陽熱辣辣地照著。江岸左右看看,賣瓜的仍然擺了一長溜,賣瓜的比買瓜的還多,就想起了文壇上多年前就有的說法,寫詩的比讀詩的還多,不禁哂笑。
除了像老哥一樣幾個上了年紀的老農(nóng)民不玩手機之外,江岸發(fā)現(xiàn)大部分人都在玩手機,才想起來,這幾天為籌備賣瓜的事,一點看微信的心情也沒有了。也就掏出手機來,打開微信,好多微信沒看,大部分是櫻桃的。有她寫的詩歌,也有轉(zhuǎn)的各種言論,最后是問話,在干嘛呢,江哥,腫木老不見人影?好在你冒個泡啊,也知道你還活著(調(diào)皮的笑臉)。
江岸想回復(fù)一下,不知道說什么好,想找個表情包,也沒個合適的,也就算了。轉(zhuǎn)念一想,正好玩玩失蹤。
他打開櫻桃發(fā)來的一首新詩:
將你安放在夢里
不讓春風吹醒
縱有良田萬頃
卻不敢把你種下
做你眸子里
三月柳梢頭一抹鵝黃
季節(jié)已到夏天
紅豆在掌心成繭
閉上眼睛
我們隔著一個季節(jié)
櫻桃的詩越來越有意味了。她在訴求著什么,外表大大咧咧的櫻桃又在抗拒著什么,內(nèi)心深處有著她的糾結(jié)。
櫻桃的本名叫殷桃,和那位電影演員一個名字,是江岸給她改的名字。江岸為她寫過一句詩:我含住一枚櫻桃,如含住滿天紅云。殷桃很高興地接受了,再寫詩時,就用作了筆名,圈里的人也都叫她櫻桃了。
在生存面前,櫻桃不再是嘴上的流云,只能是天邊的紅霞了。江岸此時一個瓜沒賣出去,哪還有欸乃泛舟的意趣,生活只剩下吃飯了。
來買瓜的了,是個小伙子,看上去是常客了,和賣瓜的人都很熟,賣瓜人見了紛紛招呼,猴子,在家里悶了,出來溜溜?今天照顧哥哥個買賣。被叫猴子的小伙子赤裸著上身,笑笑,挨個攤位走過。刺青的雙臂閃過藍光,眼風犀利。江岸一開始就覺得這人怎么這么面熟呢,待他走近了,才猛然想起是賣刀的小伙子。賣刀人也認出了江岸,立馬親切起來,是你啊,老哥,怎么樣,那把刀還順手嗎?江岸也為了給他個面子,只好說,聽你的就好了,這把刀果然不順手。小伙子就說,你看看,你看看。好吧,拿個瓜給我吧。
江岸趕快挑出一個瓜來。
人生逃不過一定數(shù)。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叫猴子的人給開的張。江岸的心情這才開出一朵花來。就像老爹說的,現(xiàn)在的人買瓜,都是成個兒地買,不是他小時候,西瓜切開論葉論片地賣,五分錢買一葉西瓜。所以,刀的利鈍不是太主要了,刀的作用只是偶爾切開一個西瓜當樣品,或者當顧客對瓜的成熟產(chǎn)生懷疑時,用刀切開一個口,探出瓜的內(nèi)容,因此,用刀的時候并不多,當然,這刀沒有又不行。認識到這里的時候,江岸就暗暗地笑了。他想起同齡男人的那些自嘲自憐自損自貶的活,比喻恰似現(xiàn)在手中的刀,有,也沒多大用處,亦不是想當年了,用時如抽刀,唰地一下就出來了。沒有,還真不行。
一天下來,一車的瓜沒全賣完,算算賬,也沒掙幾個錢。見江岸落落寡歡的樣子,老哥說,現(xiàn)在經(jīng)濟不景氣,什么買賣也不好干啊。江岸還是干笑了笑。老哥又說,日出日落,高興一天煩惱也是一天,何必折磨自己,收攤回家吧。
這個時候正是天擦黑的時候,路燈、霓虹燈都亮了起來,白天的商販撤攤了。夜市開始了。路邊的燒烤攤已生起了炭火,夾雜著豬肉、羊肉、蝦、魷魚、蛤蜊等肉類海鮮的味道,飄蕩在人和人、人和車、車和車、車和街道、街道和樓房之間,最原始的火與現(xiàn)代的各種燈光,映照著人類城市生活的這一片斷。
江岸的饑餓感忽然爆發(fā)開來,好久好久沒和朋友們吃燒烤喝啤酒了,不光有嗞嗞冒著油的羊肉塊鮮香四溢的對蝦清爽的啤酒帶來的口腹之欲的快感,還有這城市生活的情調(diào)也是一種享受。撤離市場的這段路最為擁擠,充斥著各種車輛和各類人群,也最為嘈雜。一點秩序也沒有,就像一江的魚鱉蝦蟹,胡亂攪在一起。
江岸騎著三輪車慢慢地隨著人群向前推進,也就有點閑心打量起馬路牙子上的燒烤攤來。他看到近旁的一個小伙子,五大三粗的,光著脊背,只穿著紅藍條紋帶星星的大褲衩,渾身肥嘟嘟的肉,皮膚黑黑的,模樣卻像一尊泥塑,沒有什么表情。打下手的卻是一個穿著整潔長得清爽細膩的女孩,麻利而靜氣地招待著客人。這樣的女孩似乎不應(yīng)該賣燒烤,但她就在賣燒烤。這個女孩讓他想起了櫻桃,她們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美,櫻桃是一種活色生香之美,這個女孩是一種潔凈素雅之美,從本心里江岸更喜歡這種內(nèi)斂的本真之美,但江岸本性里有一種呆板乏味,他更需要櫻桃那種湖光山色的滋養(yǎng)。
望著這一對擺弄燒烤的年輕人,江岸忽然就有了一種感動,過去只是顧著吃喝、高談闊論,并沒有用心觀看擺燒烤的人,現(xiàn)在角色變了,也是惺惺相惜,就感覺這兩人的搭配非常和諧,就是這兩個年輕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江岸的眼睛不由得潮濕起來。
這時,背后忽然響起爆炸一樣的汽車喇叭聲,一連串的,如憤怒的咒罵。江岸回頭一看,一輛黑色寶馬緊跟在他身后,車里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刻意修飾的臉,漆眉細長,紅唇緊閉,兩眼目光像黑色的箭,射向江岸。冰毒美人!江岸忽然得到一個絕妙的形容。江岸光看燒烤攤上的一對年輕人了,也想入非非了,忘了向前跟進,后面這位冰毒美人的喇叭就憤怒了,咆哮了。江岸明顯感受到冰毒美人對騎三輪車賣瓜人的鄙視,否則,她的喇叭聲也不能像箭一樣的穿心。江岸第一個反應(yīng)是僵住不走,看你這個逼樣女人能怎么地!但這時更多的喇叭都響起來,仿佛群狼在圍攻一只羔羊,江岸在這群現(xiàn)代車陣面前忽然敗下陣來,只好蹬了下三輪車向前推進。
走出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路段,江岸就用力蹬起三輪車來,他想趕快回家,好好歇歇,甚至不吃不喝,趕快倒頭睡一覺,什么人間煙火什么冰毒美人,什么櫻桃桃櫻的,都他娘的統(tǒng)統(tǒng)滾個雞巴蛋吧!所有的燈紅酒綠在江岸面前都如黑夜吞噬一切一樣,都暗淡了下去。江岸眼里只有一條回家的路。他又攢足勁,蹬起三輪車來。
一支歌唱起來——
每次走過這間咖啡屋,
忍不住慢下了腳步。
你我初次相識在這里,
揭開了相約的序幕……
這是江岸的手機鈴聲。江岸喜歡這種纏綿的憂傷,溫馨的孤獨。他想給自己留一點點柔軟的小空間,畢竟這首歌藏著他青春的故事。但是現(xiàn)在,聽到這首自戀的歌子,忽然感到厭惡,他想刪掉這首歌曲,換成最原始的那種電話鈴聲就行了。江岸這樣想著,已放慢車速,掏出電話一看,是老婆打來的。
電話傳來了老婆齜牙咧嘴的聲音——
你去學校開家長會了沒有?
江岸這才想起今晚還要給兒子去開家長會。但老婆的話茬口吻,讓他的心中又騰地升起了一團火。
兒子下學期就要升高三了,這高二最后一學年的家長會,他不去開也知道是關(guān)于分班的事,兒子的學習成績他不是不知道,兒子長大了,唉,愁事也來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父子倆就沒話說了,兒子有事先向他媽說,讓他媽再轉(zhuǎn)告自己?,F(xiàn)在,兩個人的隔閡又加深了一層,昨晚,江岸打了兒子。
昨晚,江岸在準備賣瓜的家什。三輪車是老爹從鄉(xiāng)下送來的,好多零件都損壞了,螺絲、鏈條也松動了,就像老爹的身體,胳膊腿等好多部件都不行了。在樓下拾掇好車子,就上來調(diào)試電子秤。
賣瓜的主意還是老爹給他出的。下崗兩年了,江岸干了不下十多種工作,都不行。江岸從來就不是一個怨天尤人的人,誰讓你自己沒有吃飯養(yǎng)家糊口的本事呢?你如果是人情練達討得領(lǐng)導(dǎo)的賞識提拔個副總,即使企業(yè)黃了,手里還有資源;你如果是從小就知道人必須學一門生存的技能,別天天喊著那些滿天飛的口號,也不至于年過半百一事無成;或者你有才,寫作也寫出點名堂,不用多,寫成一部電視劇,也掙個百八十萬,不就衣食無虞了嗎?怨誰,就怨自己!老爹說,你就去做個小商小販吧!江岸沉吟了一下,不置可否。老爹知道兒子的心事,就說,小商小販不出力,不耗神,會個加減乘除就行了,不會都能干,有電子秤計算器。雖是利小,卻能賺個日?;ㄤN,只要拉下面子,放下架子就行了。
那,販賣點什么好呢?過去,有事老爹都向兒子請教,兒子是個文化人兒,現(xiàn)在,如何生計倒請教老爹了。
老爹說,那就賣瓜吧,對,賣西瓜。
為什么要賣瓜,賣西瓜呢?
賣瓜清氣,搗鼓蔬菜,要擇葉去泥,梳理捆綁,費工費時;販魚賣蝦,會弄得一身腥氣,你更干不了,再說菜魚什么的,當天賣不了,第二天就壞了,只有瓜,是最好的。而西瓜存放幾天壞不了,整個整個地賣,干凈利索,你早上去南關(guān)市場批發(fā)一車,拉到北關(guān)去賣,要說掙錢最容易的就是買賣,賺個差價嘛,別怕掙得少,一天掙一文,強似閑著人。
賣瓜只能干夏天這一季,過了夏天怎么辦?
想那么多干什么,日子要一天一天地過,先賣這一夏天的瓜,到了秋天,或許就有了新的生意。退回幾年,你會知道你有今天?
為了讓他省倆錢,老爹把自己騎用了多年的三輪腳蹬車送給了他。
江岸思忖了一下,賣瓜的確不需要太多的設(shè)備,再買一臺電子秤,一把刀就行了。
老婆見他要賣西瓜,不無揶揄道,你本來就是個賣瓜的。
江岸想起網(wǎng)上正流行一個熱詞,叫吃瓜的群眾,就把老婆的潛臺詞說了出來,是啊,我就是個沒腦子的傻瓜,現(xiàn)在想來,做個簡簡單單的吃瓜群眾也挺好的。
江岸內(nèi)心里的火苗子本來是直想往外竄的,但,還是壓了下去。你只能去賣個瓜,就老老實實做個瓜吧!
江岸過去買東西從來不看電子秤的數(shù)字,花花綠綠的整得人眼花繚亂的?,F(xiàn)在得自己先弄明白啊。
江岸調(diào)試著電子秤,就聽到兒子和他媽在屋里嘀嘀咕咕,他聽到老婆堅定的聲音,不行,別說他不會同意,連我也不同意,你就用著那塊就行了。老婆在兒子面前提到他時,很少用你爸爸你爹這些稱謂,就用第三人稱,他。
人家都用Iphone7了,我就換一塊國產(chǎn)的Vivo都不行,我們同學不用Iphone7的,起碼也都用國產(chǎn)的華為呢。兒子的聲音忽然高喊起來,也似乎是有意讓他聽到。
江岸當然聽得一清二楚,也聽明白了兒子的意思。他立刻向屋里喊道,你要換什么手機,咹?要換什么手機,咹?你看看你學習那個奶奶燈樣,還有臉要手機?
兒子從里屋沖出來,狠狠地甩了門,邊走邊說,你都只能去賣瓜了,還有臉說我?當初別養(yǎng)我啊!
江岸就一下子爆了,跳到兒子跟前,照著兒子劈頭蓋臉一頓亂打。邊打邊說,好啊,倒笑話起我來了,我現(xiàn)在也后悔養(yǎng)了你,沒有你,我何必去賣瓜?今天,我就砸死你!說著就要找東西砸兒子,兒子上前緊緊地抱住他,江岸竟然動彈不得。猛然間,江岸感到兒子長大了,十八歲的男子漢了,當?shù)恼嬉泊虿粍恿?。兒子緊緊地抱住他,他一點也動彈不得。
江岸氣急敗壞地叫道,放開我,你這個王八羔子!
兒子松開手,江岸也就沒有再打的意思了。整個過程,老婆卻在一旁叉手立著,不發(fā)一言,就那么看著,像個女王。
江岸沒有臺階下了,就甩出了一句話,我滿足不了你,你可以去找個有錢的爹,別說買塊手機,要個飛機都行!
老婆拔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江岸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一時萬念俱灰,這日子過的,真他媽的啊。他來到窗前,向窗外望去,十層高的樓,在這個縣級城市也算是高樓了,他住的是閣樓,在樓頂了,夜生活的城市盛宴一般展現(xiàn)在眼底,迷離的燈火,夏夜里的男女,又像是一簇簇盛開到很爛的荼蘼。
江岸一時極端的情緒被這夜的荼靡化解開去?;钪鸵幸环N隱忍的功夫啊,人總得要活著呀!
嘣嘣,手機響起了微信提示音。是櫻桃發(fā)來的一個大灰熊頭像,擺著手打招呼,嗨——
江岸關(guān)了機。
江岸想起還得要出去買把刀的,賣西瓜總得也要用刀??!
江岸就去了廣場夜市。
江岸對刀從骨子里也是喜歡的。
他先前在那些刀堆里掂量過那些現(xiàn)代工藝與傳統(tǒng)風格相結(jié)合的完美之作。尤其那把威虎刀,刀身是百煉花紋鋼,緞紋細致,浮土燒刃,加了強,黃銅澆鑄的刀把,刻著魚鱗紋,護手是張口的虎頭,利刃如虎舌,從虎嘴里吐出來,威猛剛烈,虎氣生生,似乎還帶著猛虎的嘯聲。有這樣一把刀在握或擺放,倒是給人一種力量、血性和膽魄,這或許是現(xiàn)代人玩刀的意義,現(xiàn)代人也因此把刀做得如此精致,盡管現(xiàn)代工藝輕易地讓這把刀削鐵如泥,如凌厲的秋風。小伙子曾拿起一根八號鐵絲,一刀一刀地剁去,如剁著一根柳條。江岸想,刀劍已失去它的殺伐功用,未必要做得如此鋒利?;蛟S是這種意識,讓他最后選擇了握在手中便宜一塊錢的刀時,隨口冒出了一句托詞,就這把吧,又不是殺人。這句話讓小伙子反瞪眼了,你這大哥說的什么話呀,叫你這么一說,我成干什么的了?看你也是個文化人,也說出這么野蠻的話來。這讓江岸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也就不再言語,立馬付錢,拿刀走人。
但,江岸會時常想起那把威虎刀。
家長會散了,大多數(shù)家長都有車,有奔馳寶馬凱迪拉克,也有長城吉利比亞迪,好賴都是車,一時呼兒喚女,汽笛亂鳴,極盡人間聲色。兒子出了教室,也不理江岸,徑直向前走了。
江岸的三輪車,也沒好騎進校園,只放在校門旁的角落里,他看到,還有一些各式電動車、自行車、摩托車也放在那里,淹沒在冬青雪松的陰影里。
一時間,各色車輛在校門口這里擁擠在一起,一點秩序也沒有,如炸群的動物大會,一片混亂。一片混亂。最不耐煩的是那些高檔汽車們,它們有著龜鱉般的硬殼,抖著虎羆般的威風,發(fā)出豺狼一樣的嚎叫。騎各色車的普通大眾自然就罵,發(fā)出惡毒的咒罵,奶奶的,有顆手榴彈就好了。
江岸的車夾在車流中,左右奈何不得,又如同傍晚撤離農(nóng)貿(mào)市場一樣,后面又響起同農(nóng)貿(mào)市場上一樣的爆裂的喇叭聲。
直覺告訴他這聲音就是沖他來的,他回頭一看,真是邪門了,竟還是那個冰毒美人!江岸的人生經(jīng)驗告訴他,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神秘的東西是不可知的。但他知道,這個女人是他生命中的一個煞星。副駕駛上,坐著一個一臉高傲的小子,江岸先想到這是她弟弟,不會,這個歲數(shù)的人不會有弟妹。冰毒美人似乎也認出了他,目光更加黑、更加冷,就那么盯著江岸。江岸想說,你他媽的犯什么神經(jīng),這么多的人堵在一起,我能走得了嗎?但他江岸總不至于和這樣的一個女人理論,也沒法理論,只能回過頭來不理會,隨著人流走,但江岸不由得咬牙切齒,這個逼養(yǎng)的,應(yīng)該給她一刀。
江岸又想起了那把威虎刀。
江岸走出擁擠的車流,加快蹬起車子,去追兒子。他想拉上兒子,兩人好好談?wù)劊珒鹤舆€是不理他,喚他上車,也不上,只是悶聲悶氣地甩出一句,你走吧,我自己走。
江岸想說,你是怕這三輪車丟你的臉是吧,但他沒說,是自己沒有轎車讓兒子丟臉,還挖苦他干什么。
江岸感到渾身乏力,他忽然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他餓過了頭,也感覺不到餓了,只是渾身無力,他忽然想起自己又笨又傻,這不是拉著一車瓜嘛。
他在路邊停下車,從包里拿出那把西瓜刀,掂出一個瓜,用刀去切。這刀還是不受用,他還是想起了那貴一塊錢的刀,就貴一塊錢呀!
其實餓的時候,也不是沒想到吃瓜,潛意識里,還不是為了多賣幾個錢。可是,活人也不能讓尿憋死不是。他吃起了自己的瓜,甜甜的瓜汁下去,人就有了些精神了。西瓜真是個好東西,爽甜的液汁讓人爽利、柔軟,仿佛清心的醍醐。有人見有瓜,就三三兩兩地圍上來,沒想到自己一吃瓜,倒招生意來了。
江岸開始還想拿出電子秤來稱斤論兩地賣,但轉(zhuǎn)念一想,就自己賣,又不影響他人,論個兒賣得了,這樣倒也利索,買賣雙方都滿意。正得手之時,一輛車遠遠地開過來了,有人眼尖,早認出是城管的車,就說,城管來了!
江岸當然知道城管是怎么回事,關(guān)于城管過去只是當新聞聽,雖有想法,卻是個旁觀者。今兒遇上了,還真有些恐,有些慌。城管的車駛近了,車上的喇叭也響了,此處不準擺攤!此處不準擺攤!馬上離開!馬上離開!這聲音經(jīng)過電喇叭的擴送,爆破感十足。
江岸知道,畢竟是自己違規(guī)呀,不可多言,只有乖乖地走人。再說,確實也累了,才提起的一點精神又立刻坍塌下去,疲憊又一次洶涌而至。
一連幾天,生意還是那么清淡,一車瓜還沒有賣出去,日頭越來越毒了。遮陽傘下,也沒有多少陰涼了。江岸向下拉了拉草帽寬大的帽檐,倒也不光是因為熱,每個攤位都立著陽傘,大家也就都沒有戴草帽。前兩天,江岸也沒戴,今天,卻戴著草帽來了。
那位老哥一看就樂了,笑嘻嘻地向他打著招呼,領(lǐng)導(dǎo),早啊哈!老哥,您別這么叫,我怎么又成領(lǐng)導(dǎo)了呀!你看你烏紗帽都戴上了,當官了,不是領(lǐng)導(dǎo)是什么?老哥,您別這么諷刺挖苦我好不好?
江岸本來戴著個草帽就別扭,讓老哥這么一說就更不自在了。老哥猴精猴精的,江岸知道自己的心思都被這個老哥看透了,他看人居然像看瓜那樣準,他看瓜的水準已有些接近神明的境界了,他向江岸炫耀過看瓜經(jīng)??垂鲜旆窈脡姆秩齻€級別,一般的看瓜技巧,是一手托起一個瓜,用另一只手拍拍或敲敲,聲音會透過瓜心從整個瓜的凸面散發(fā)出來,發(fā)出咚咚的顫音,感覺瓜心是疏空的,那瓜一定是熟透的,至于火候正好還是過火了,那就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了。江岸看瓜的水準就是這一水平。再高一個層次的看瓜技巧就是用手摸,好賴全在于手感,那硬邦邦的觸手的瓜,肯定是不熟的,那叫愣,愣頭青。而熟透火候正好的瓜,摸上去就像摸女人的皮膚……說到這里,老哥就壞笑了一下,江岸也跟著壞笑了一下??垂系淖罡呔辰缇褪沁h遠地看,瓜放在哪里,冷眼一盯,就知道瓜的成色。老哥說,好瓜有一種光,江岸問,什么樣的光?
毛茸茸的光。
就是像月亮的光暈,就是那種風鍋拉(風暈)?
對啊,到底是有文化的人。
江岸就吟出了一句詩,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老哥說,你這太高深了,不過我倒想起瓜田有月亮的夜晚的情景。
江岸說,我也想象到了,那是田園詩了。
現(xiàn)在,老哥像看瓜那樣又掃了一眼戴著草帽的江岸,學著裝癡賣傻的小品演員的臺詞說,小樣,穿上馬甲我就認不出你了?
江岸的脈從認識這位老哥的第一面起就被他號住了,他的精明近乎于妖了。
江岸怕遇見熟人,但每天都會遇見熟人,他難堪,熟人也難堪,個中情形一旁的老哥看得一清二楚。
老哥接著說,瓜地里的瓜呀,大部分的瓜露在光天里,遠遠地一看就行了,但有一些偏偏躲在葉子下面,那就要用棍子把葉子撥開,徹徹底底地看著這個瓜是什么樣子。
江岸聽他這么一說,也不言語,一把扯去了草帽。
老哥和旁邊的賣瓜人都愣住了。
江岸已削去三千煩惱絲,擎著個光頭,愣愣地放光。江岸不露聲色,就那么用眼瞅著老哥。
老哥來得快,立即拍手笑道,好好好,好好好!看得破,放得下,這要出家當和尚了。
江岸腦殼飽滿圓正,頭皮閃閃發(fā)亮。
老哥端詳一下說,沒想到長頭發(fā)是書生,剃光頭是金剛呀,這瓜長得挺圓正??!可惜呀……
可惜什么?江岸問。
可惜還不大熟,有點愣。
……
江岸堵一下。這話給江岸的思路一個反轉(zhuǎn)。
西瓜攤前人來人往,買瓜的還是不多,真像老哥說的,過去在辦公樓只是俯視樓房街道的人與物流,現(xiàn)在在瓜攤,從下往上望,就像看野臺子戲。
江岸不大看行人的臉,只看行人的腳,他猜摩著曾經(jīng)的獵人只察看地上的蹄印就知道是何獸的動向的心理,察看著行在柏油路面上的各種腳履,有穿精致皮涼鞋的,有穿圓口老布鞋的,有穿運動鞋的,有趿拉著拖鞋的,有登高跟涼鞋的。一些趿拉拖鞋的女足,大腳,歪曲,指甲和甲縫里滿是黑污;登高跟涼鞋的玉足,白嫩,細小,指甲涂著豆蔻。那些污黑的腳是雞爪鴨蹼,多半拖著忙亂疲憊;那些豆蔻的纖足,多半孔雀高蹈,踩著高貴驕傲。
江岸這么看著,看到了那些豆蔻的纖足,猛然想起老婆的腳趾甲,不知何時也涂上了血紅的顏色,同時,一種不對勁兒的感覺涌上心頭。他猛然想起給兒子開完家長會回去的情景。
家里靜悄悄的,老婆在床上向里側(cè)臥著像是睡著了,但江岸感覺到她并沒有睡著,江岸太累,到廚房里胡亂向嘴里扒了兩口飯,倒頭便睡。現(xiàn)在想來,就是有些不對勁,是哪里不對勁,又說不出,再細細一想,家里有一種以往沒有的整潔,那是一種被刻意整理過的整潔,連寂靜都是用心營造的。
那個人,老婆也不是一次沒提過,兩個人吵架的時候,老婆就訴怨,姓江的,你打開你的良心你好好想想,我跟你二十年了,我戴過什么嗎?我穿過什么嗎?我吃過什么嗎?我享受過什么嗎?你看看人家誰誰誰,老婆孩子跟著享受些什么?每逢說到這里,老婆就哭了。老婆下崗時間更長,有十五年了,就給這個人打工,在百貨大樓開的攤位上替他賣服裝,賣的是高檔的名牌服裝。
有時,老婆穿著一身高檔時裝回來了,江岸就問,買的?送的?老婆就反問,拿什么買?誰送?
那?
拿樣品穿兩天都不行?
沒有生意,賣瓜的人就都望著街景發(fā)呆,只有那位老哥,大家都發(fā)呆的時候,他的嘴卻閑不著,自言自語地哼出一段歌謠來——
別說路不平,
只怨咱不行。
人生路漫長,
不一定都輝煌。
漫漫人生路,
有窮就有富。
別人騎馬咱騎驢,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旁邊的人一聽,都笑了。天天聽你這些寬心歌,還真沒有憂愁了。
江岸卻突然反感起來,這不就是那些微信段子嗎,這不就是百家講壇里那女人講的心靈雞湯嗎?如果說我們最有特色的就是有一鍋熬了幾千年的心靈雞湯,這鍋雞湯讓一群人在什么情況下都能活過來,有人歌頌五千年的生命力,卻沒有一次涅槃。
也有人打趣說,老哥這個瓜是越老越圓,圓得滴溜溜一碰就打轉(zhuǎn)。就說去年那件事,放在一般人身上,不被氣死,也會被氣個半死。這故事瓜販們自然都知道,說的人也就有意說給江岸聽了。你不知道,老哥去年曾到凱旋園小區(qū)去賣西瓜,那里是不讓擺攤的,那里不是住著全城的富人嘛,瓜好賣,老哥就利欲熏心,見錢眼開,就去那里擺攤,結(jié)果就遭遇了城管,城管攆他,他拉著一車西瓜就跑,他哪里能跑過城管,后面的城管攆上來,一腳就把車子踹翻了,車子翻了,西瓜滴溜骨碌滾了一地,老哥也和個瓜樣了,滾了好幾個滾。那人頓了頓,問江岸,結(jié)果,你猜老哥怎么樣?
江岸問,怎么樣?
那人接著說,人家老哥坐起來,抹了抹臉上的泥,笑了,笑著對那個乳臭未干的城管說,大爺啊,謝謝你老人家了,我正愁這一車瓜賣不了,吃,也吃不了,扔,也扔不了,你一腳就給解決了,解決了,謝謝您啊謝謝您大爺,我給您老人家叩頭了。城管那小子倒不好意思起來,罵罵咧咧地走了。
江岸就睜眼望著老哥。
老哥自得地說,民不和官斗,窮不和富斗,男不和女斗啊。
老哥又說,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水不轉(zhuǎn)路轉(zhuǎn),和別人過不去,就是和自己過不去。
這句話好像在教導(dǎo)江岸,江岸心里真的不痛快了,他覺得從一開始,這個老東西就在教導(dǎo)自己。
凱旋園有一種氣,從它的建筑,從它的園林,從它的男人,從它的女人,從它的大人孩子,從它的寵物狗貓,從它的香車寶馬,都透出一種氣來,如居有虎羆的山林,輻射著崢嶸與驕矜,別的動物從它邊上走過,不免情怯與心虛。江岸倒沒有被這種氣所懾住,不管怎么說,江岸屬于那種清高的人,腹有詩書氣自華,骨子里更有一種高傲之氣,要說對世事看得破,他也并非看不破。他想起在企業(yè)時,業(yè)務(wù)人員面對刁難的客戶滿腹怨言時,主管常說的一句話,我們伺候的不是人,伺候的是錢!是錢!江岸很明白自己的,我是來賣瓜賺錢的。
在凱旋園賣瓜,確實是好賣,幾天沒賣出去的一車瓜,幾個富人就銷了,有錢人買瓜就是不一樣,不是一個一個地買,是一買就幾個,江岸一下子就暢快了。
一連幾天,江岸一天一車瓜,順順利利地賣光了,數(shù)錢的感覺真好?。〗断氲侥切﹦P旋園的有錢人,自己掙這倆小錢就喘氣都暢快,人家掙的那銀子像水一樣嘩嘩地往家淌,怎么能不氣吞山河萬里如虎?。∫贿B幾個傍晚,江岸都是騎著空車回家的,騎著空車回家真是輕松啊。
又是一個傍晚,江岸邊騎車回家邊盤算著,照這樣下去,一個夏天,給兒子買個手機沒問題,給老婆也買點配戴的什么東西,讓兒子老婆在外人面前有點尊嚴,讓自己在兒子老婆面前也就有點尊嚴。這樣想著,就不自覺地吹起了口哨,是《每次走過咖啡屋》的曲子。
每次走過這間咖啡屋,
禁不住慢下了腳步……
他吹了這兩句,真正的音樂就跟著響了起來,他一度厭惡想換掉的這小情調(diào)的懷舊鈴聲,又親切起來。他接起來一看,是櫻桃打來的,趕忙接起來,電話里傳來櫻桃爽朗略帶鼻音的聲音,江哥,這段時間干嘛去了,怎么微信里老不見你的狀態(tài)啊,發(fā)微信也不回?
這一刻心情好,又是和小美女說話,江岸語言忽然調(diào)皮起來了
啊,啊,哥不是忙嘛。
忙什么呢?
忙大買賣呀!
櫻桃咯咯地笑了起來,什么大買賣呀?
櫻桃的聲音都帶著櫻桃鮮艷蜜甜的色香味。江岸都看到櫻桃說話的樣子了,花枝亂顫的。櫻桃的眼的黑是水潭黑的黑,櫻桃的臉的白是梨花白的白,櫻桃的小嘴的紅是櫻桃紅的紅。什么大買賣呀?櫻桃還在咯咯地笑。
江岸靈機一動說,販人頭?。?/p>
哈哈哈,這是真大買賣啊,江哥不做則已,一做就驚天動地呀!
櫻桃放聲大笑了,江岸仿佛都看到了落了滿地的櫻桃。
哥不是說過嘛,這一生如其冒煙,不如爆炸。
哎呀,哥啊,別說得那么嚇人了,再說你不是還說過嘛,干什么都可以理解,販毒走私賣軍火,唯獨就是販賣人口十惡不赦?。?/p>
江岸哈哈地笑了,這不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嘛!
哎,說正經(jīng)的哈,后天晚上我們準備在廣場舉辦一個仲夏夜詩歌朗誦會,這段時間我出了趟差,今天才回來,要不早給你打電話了。今天晚上大家聚一聚,研究一下有關(guān)事宜。
嗯——
江岸有些遲疑,剛才在天空飛了一會兒,現(xiàn)在又回到了地面。現(xiàn)在滿腦子賣瓜生存,哪還有心思鼓搗詩呀。江岸本來是本城詩歌圈子里的骨干之一,大家經(jīng)常在一起采采風游游山玩玩水什么的。要不說,現(xiàn)在的生活真是休閑了,攝影的,書畫的,釣魚的,騎驢下棋跳舞唱戲的,各類群體都玩得那么嗨,并且裝備也厲害,最是那攝影的,背著幾萬塊的相機,開著高檔越野,名山大川地跑,有錢有閑有體力。就他們這幫詩人窮酸,作品最多在紙媒和網(wǎng)絡(luò)公眾號上發(fā)發(fā),沒有現(xiàn)場效應(yīng),連跳廣場舞的大媽都不如。
我們也可以搞個詩歌朗誦會的,這主意還是櫻桃最先想到的,沒想到櫻桃他們真的要操作此事了。
那邊櫻桃聽出了他的遲疑,怎么了?哥?
好吧,好吧,在哪聚?
老地方,文峰宴。
晚上見。
晚上見。
江岸對自己說,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賣瓜,還有詩和遠方不是。
江岸興沖沖地回到家里,推開自家的門,一下子愣住了,家里一片凌亂,衣架歪倒著,衣服四散在地,茶幾翻了,茶壺茶杯破碎散落。臥室里,老婆半窩在床上,頭伏在床頭,頭發(fā)凌亂,一動不動。
怎么了,這是?江岸問。
老婆沒反應(yīng),他走過去扒拉了一下老婆的身子,老婆扭動了一下身子,他看到老婆兩眼直瞪瞪地瞪著。
江岸又來到兒子房間,兒子仰躺在床上,也是兩眼直瞪瞪的,無神地睜著。
這是怎么了?江岸又問。
兒子也是不反應(yīng)。
江岸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娘倆打起來嗎?還是為了買手機的事?他們倆的矛頭都是指向我的啊,再說兒子雖然倔犟,和他媽還沒有發(fā)過脾氣啊,也沒見他砸摔家什什么的,這男孩到了青春期的反應(yīng)?
江岸倒冷靜下來,就現(xiàn)在的情形,他是什么話也問不出來的。
他回到客廳,閣樓的客廳,權(quán)叫做客廳吧。他在沙發(fā)上坐下來,這個時候他想應(yīng)該是抽一支煙的,但江岸不抽煙,茶幾上常擺著煙灰缸,是準備來客用的。
江岸就下意識搜索起煙灰缸來,這才發(fā)現(xiàn)滿地是亮晶晶的煙灰缸玻璃碎塊,在墻角里,有一支抽了半截的煙蒂。
江岸盯著煙蒂,自然有一種情節(jié)漫延開來,那支煙蒂燃燒起來,被一個人夾著……
江岸來到窗前,十層樓下的城市盡收眼底,華燈初上,城市的夜之荼蘼又綻開了。
江岸想起今天晚上櫻桃說的聚會,打開手機,想給櫻桃發(fā)個微信,說不去了,又轉(zhuǎn)念一想,索性就關(guān)了手機。
又是一個火辣辣的天氣,天氣預(yù)報說,今天的高溫將達到36℃,這天要下火啊。江岸還是早早地去南關(guān)市場上了一車瓜,依舊來到凱旋園小區(qū)門口,門亭里的保安和他也熟了,老遠地見他來,就向他笑了笑。江岸停下車,撿起一個瓜送過去。保安見他的光頭滿滿地滾著汗珠,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哥,不要不要,昨天給我的還沒吃完呢。江岸說客氣個啥呀,不就是個瓜嘛,說著就給他放在了門亭里。
剛來的時候,保安不讓他在這里擺攤,江岸就給了他一個瓜。保安說,哥啊,即使我讓你在這里擺,城管也會來攆你的,在這里城管不光是攆你,而是連車帶瓜要沒收的。
江岸就說,好兄弟,你給我長著點眼色,要是城管來了,你就喊一聲。保安看了看他的車子,就答應(yīng)著,好好好。
正是不晨不晌的時候,買瓜的人還不多,江岸自然就想他的心事,他對昨天的事再推理,復(fù)原事件的過程。
半夜里,他去兒子房間門前佇立了很久,他想問問兒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知道兒子的倔脾氣,假如真的是一件難堪的事呢?問他的話,豈不更難堪嗎。當然老婆也問不得。江岸忽然意識到這個家正在一個崩潰的邊緣,每一個人都會坍塌。江岸其實是一個容易沖動的人,這個時候,他還是保持了冷靜,仿佛家里布滿了看不見的雷線,一步都動不得,不小心就會觸雷。江岸沒再做出什么動靜,他只在沙發(fā)上窩了一宿。
太陽就那么熱辣辣地照著,連空氣仿佛都在燃燒,那個人就那么明顯地在他眼前晃動著,他不想想他,但他不可能不去想他,有些情節(jié)也不是他的設(shè)想、推理,經(jīng)過一晚上的發(fā)酵,故事情節(jié)的枝蔓自然生長出來了。十八歲的兒子無法接受撞見的一幕,他先是蒙住,但他沒有思考的訓(xùn)練,他只有本能的暴力,他已領(lǐng)教過兒子的力量,那個人只有去如何掙扎逃脫,兒子只有手不擇物,隨手抓起煙灰缸,以人類擲石塊的本能擲出,幸好,煙灰缸撞到了墻壁上,幸好,兒子手邊沒有刀……
江岸就握住了他那把廉價買來的西瓜刀,江岸又想起了那把帶著虎嘯聲的威虎刀。
就在江岸想入非非的時候,江岸的手機響了起來——
江岸拿出來一看,是櫻桃打來的,不用問也知道,櫻桃是來詢問昨晚怎么不去聚會的事,是接還是不接,江岸正遲疑間,門衛(wèi)喊了起來,哥,快跑,城管來了!
江岸抬頭一看,城管的面包車正從路的東邊向這邊駛來。江岸趕忙把手機放進褲兜里,踏上三輪車,向路西邊飛快地蹬起來。
江岸貓著腰,拼命地蹬啊,無疑是一只只會奔跑逃命的麋鹿或者是山羊,后面的城管卻越來越近,電喇叭里傳出威風的吆喝,站??!站??!
手機的鈴聲還在響著——
路邊行人也駐了足,在本來就喧鬧的市囂聲里,又響起了一片雜亂的驚呼聲。
江岸此刻什么都聽不到了,他只是為了他這車西瓜,本能地逃。
江岸的人力車怎么能逃過機器呀?城管的車很快就攆了上來,隨即跳下幾個穿制服的年輕人,這當兒,江岸又蹬出四五步了,幾個年輕人兩步三步趕上來,其中一個飛躍而起,一腳把江岸連車帶人從側(cè)面給踹翻了,江岸和他的西瓜們一塊兒滾了出去,而江岸的車子正好倒在了一輛擦身而過的轎車旁邊。
轎車停下來,是一輛黑色的寶馬。黑色的寶馬門開了,下來個女人,女人個子很高,三十多歲,高挽發(fā)髻,戴著墨鏡,穿一身黑色的連衣裙,絲質(zhì)的,身體如蛇蟒般扭著,裸著的胳膊和雙腿豐腴白皙,腳穿黑色的皮涼鞋,嘴唇、手指甲、腳趾甲都是艷紅的豆蔻色。
女人一身寒氣,如霜如劍。她看了看她的車,把眼望向正在爬起的江岸,又把眼望向那幾個城管的人。城管的幾個年輕人不去接女人的目光,卻向著江岸教訓(xùn),你還跑,你往哪里跑?早就規(guī)定這里不準擺攤,你這是故意犯法。說完,就都轉(zhuǎn)身回到面包車,徑直而去了。
江岸爬起來,感覺額頭上有熱乎乎的東西流下來,他抹了一把,一看,是血。
江岸來到那寶馬的車主面前,先說道,對不起,對不起。黑衣女人又看了看車,他的三輪車把寶馬的車后身劃了一道痕。這時候早有人圍了上來。
江岸又對眼前的這位女人說,多少錢,我賠。
女車主盯著江岸看了看,就把墨鏡推上了額頭,露出了她的雙眼。
江岸一看,又是那位冰毒美人。江岸真服了,什么叫冤家路窄,這前世到底是什么恩怨?江岸也感覺到這個女人認出了他,盡管他已剃了光頭。
江岸只有認輸?shù)姆?,又緩著口氣說,多少錢,我賠。
你賠,你賠得起嗎?
冰毒美人忽然就爆了,高聲叫著,一手拍在自己的寶馬上。
江岸也就有點蒙了,好賴你說個價??!
一萬!
圍觀的人群發(fā)出了轟的一聲,不等江岸說什么,人群就嚷開了,什么啊,不就劃了一道杠杠嘛,怎么就要一萬啊,這不是要訛人嗎?
冰毒美人一點矜持也沒有了,她向那些說話的人嚷開了,知道這車多少錢嗎?知道這漆多少錢嗎?知道這工夫多少錢嗎?
江岸沒有和這女人論理的心思了,這真是撞上地煞了,罷罷罷,今兒個就認了罷。
江岸說,好,給我你的電話,改天我給你送去。
女人說,你一走了之,我怎么能信你,我上哪找你去。
江岸說,我給你打個欠條,留下電話姓名。
誰知道你留的是真的假的?
江岸急了,那怎么辦?
女人說,現(xiàn)在就給!
江岸張著口說不出話了。
圍觀的人又有人說話了,你說你一個有錢人,和他這個賣瓜的人較什么勁啊,他要有錢,能來賣瓜嗎?你就認了吧,就算吃個虧,做個善事,放他一把不行嗎?你看他的頭都破了,還流著血呀!再說,你有保險啊。
圍觀的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江岸的頭上,江岸的光頭,流著血,胳膊肘、肩膀都蹭破了皮,狼狽之極。
女人不依不饒,沖著那些人放出了毒話,哪個褲襠破了把你給露出來,你當好人,你替他墊上??!
眾人都怒了,這個女人,這說的什么話??!
女人見犯了眾怒,就又把矛頭對準了江岸,連這倆錢都拿不來,你還算個男人?你還算個爺們?就你這個熊樣,連老婆孩子也養(yǎng)不起!
江岸就問,你現(xiàn)在就要這一萬塊錢?
你是個男人你拿呀!
江岸說,好,你等著。
江岸就把已落在地上的破提包拿了起來,從里面拎出了那把西瓜刀。
眾人都發(fā)出了噓聲,那女人竟然不知道恐懼,又擺出了她的冷傲,你還要殺人不成?
江岸說,殺你都污了這把刀,一萬塊錢算什么屌錢,這車歸我了,我還你車錢。
還沒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江岸的刀胡亂在那輛車上砍了起來,這把刀就是有些輕飄,江岸還是后悔,為便宜一塊錢買了這把輕飄的刀。
女人呆在了那里。眾人都后退了一步,江岸砍了一氣,停住手,從地上撿起一個西瓜,放到車蓋上,手起刀落,一劈兩半,投向人群,老少爺們,今天我請客了!
江岸一刀一瓜,投向人群,那瓜如劈開的頭顱,鮮紅的汁液,在灼熱的陽光中飛濺。
江岸什么也不想,就想著那把威虎刀,這個時候,所有喧鬧市囂都沒有了,只有江岸揮刀劈西瓜的噗噗聲和刀刃砍到寶馬車上的當當聲,西瓜飛向空中的呼嘯聲。
江岸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每次走過這間咖啡屋,
禁不住慢下了腳步……
江岸不理,那一定還是櫻桃的電話。
江岸繼續(xù)砍著,寶馬的前蓋做了案俎,劈開的西瓜濺著鮮紅的液汁在空中飛舞。
我的車??!那個冰毒女人發(fā)瘋一般地撲了上來……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