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中的落葉

木易

隨著深秋冷季的到來，天氣變得越來越短。才下午五點不到，我的診所里已變得有些昏暗。我是一名心理醫(yī)生，來我這里看病咨詢的大都是預(yù)約，送走了最后一名患者后，這一天的工作也算基本結(jié)束了，我活動了一下筋骨收拾了一下病歷資料便準備下班回家，可就在這時，敲門聲響了。

“這么遲了，還有人來？”但作為一名心理醫(yī)生，首先最重要的就是要尊重自己的病人，我忙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叫了一聲，“請進！”

隨著房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個高挑勻稱，身著一件乳白色長衫，頭發(fā)在腦后綰了一個成熟女人的髻，而臉卻是一張秀氣、幼稚的娃娃臉的女郎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

這是一個用成人服飾武裝起來的大孩子。她打扮奢侈時髦，但眼神中卻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憂傷與迷茫，讓人感覺到她不諳世事卻又歷盡了滄桑。

“請坐，隨便些，就像在家里一樣?！蔽艺泻羲隆榱俗尰颊叻潘尚那?，我特意將我的工作室布置成了一間小小的起居室，淡綠的窗紗，軟軟的布質(zhì)沙發(fā)，墻角的一盆米蘭更是翠綠得可人……

她用一種孩子的神態(tài)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室內(nèi)，在這溫馨的熏染下，她剛進門時的那種不安與無所適從的表情果真變得溫和了許多，輕輕掩上門后走到窗前的沙發(fā)上坐下，在征得我的同意后點燃了一支香煙，猶豫再三后說道：“我今天來只是想找一個人說說話?！?/p>

我替她倒了一杯清茶，說道：“你有什么不開心的事盡可以說出來，就像在家里對著大布熊說一樣，不用害怕，也不用有所顧忌，你今天所說的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p>

她偷偷地瞟了我一眼，見滿是真誠的笑容后才下定決心似的狠抽了幾口煙有些慌張地低聲說道：“我心里很亂。前幾天我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我懷孕了。我今年十八歲，這是我第二次懷孕?！?/p>

“十八歲？第二次懷孕！”我愣住了，但臉上仍是一臉的平靜。在這種情況下，勸慰會被誤解為嘲笑，批評更會被視作是譏諷，只有平淡的沉黙才是最好的應(yīng)付方式。

她顯然接受了我的這種沉黙，慢慢地開始了她的故事的敘述，“我是在我父母的打罵聲中長大的。我父母關(guān)系一直不好，從我記事起他們就經(jīng)常吵架，吃飯時吵，睡覺時也吵，所以在那個家里我感覺不到一點溫暖，甚至害怕回那個家。”說著她又開始狠抽起煙來，睫毛上閃著晶瑩的淚光，這是一種人當面對自己最痛苦的回憶時所特有的表情，“也許正是在家里得不到愛的緣故，所以在我才十五歲的時候就和同班的一個男孩子相戀了。那時的我們都很幼稚，都很純真，所以愛得也很癡，癡到了無所顧忌，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自己有沒有能力去維護那段感情。于是在我生日的那個晚上，在接受了他十一朵紅玫瑰后，我也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她的臉上飛起了兩片羞澀的紅暈，還有淚光的眼睛里則閃爍出一絲幸福的甜蜜，但很快就暗淡了下來，“可事后不久，我們的事就被學(xué)校知道了。早戀在學(xué)校里是嚴令禁止的，所以學(xué)校通知我們雙方的家長進行解決，而最終的解決結(jié)果是那男孩轉(zhuǎn)了學(xué)，我則成了眾人嘲笑的對像。不管我走到哪，我都能感覺到背后那種異樣的目光。大家都鄙視我，疏遠我，就連我的父母也罵我不知羞恥，給他們丟了臉！”她抽搐著，忍了很久的淚水終于奔涌而出，良久才抬起頭來，用滿是淚花的雙眸望著我問道，“我真的就是一個傷風敗俗的壞女孩嗎？”

“不！”我很肯定地答道，“你不該有這種自卑的想法。早戀是一種很常見的現(xiàn)象，在你的身邊許多人都有過早戀的經(jīng)歷，只是你們當初在處理這方面的事的時候過于輕率才造成了悲劇性的結(jié)局，而且對于造成這種悲劇，你的父母、學(xué)校乃至這個社會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另一方面，雖然早戀給我們許多人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但是我們也不能否認那一段純真的戀情將會成為我們?nèi)松猛旧献顬槊篮玫幕貞洠　边@種早戀現(xiàn)象在我的日常工作中經(jīng)常會遇到，對于那些才剛剛涉足其中的少男少女們，我一般會采取告戒與勸阻；但對于像她這樣已受到過了早戀最為嚴厲懲罰的人，我卻只能給予安慰，讓她們忘記傷痛，記住快樂，在幸福的回憶中重新振作起來。

“是啊，那段日子確實是我這一生中最為快樂的日子。”她沉浸于昔日的幸福里，半晌才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重新點燃一支煙接著說道，“只不過為了那段短暫的幸福我付出的代價也太為沉重了。事后不久我便因無法忍受別人的冷嘲熱諷而輟學(xué)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個小城打工?？墒窃谶@么一個舉目無親的陌生城市里，我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想要找到一份工作又談何容易，后來還是一位開餐館的老板見我可憐才勉強收留了我，包我吃住另加五百元的工資。我當時開心極了，雖然活兒又苦又累，但我終于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終于可以不再忍受別人的冷嘲熱諷開始新的生活了。然而我的命運仿佛天生就多災(zāi)多難，我懷孕了。我那時還小，啥也不懂，所以對于懷孕初期生理的反應(yīng)并不在意，直到肚子明顯地大了起來才到醫(yī)院去做檢查。醫(yī)生說我已有六個多月了，做人流會有很大的風險，需要親人的簽字。在這小城里我無親無故，只好去求助我的老板，可老板說他一個大男人無緣無故帶一個小女孩去做人流，人家會怎么想？他最終沒敢?guī)胰メt(yī)院，只是結(jié)算了我的工資，另給了我六百元錢讓我回家找父母。在老家的時候我就給我父母丟盡了臉，現(xiàn)在這樣子我哪敢再回去求助于他們，只好在這城里混一天算一天。后來錢用完了，我就像小叫花一樣白天在街上游蕩乞討，晚上就睡車站。那些日子，我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她的聲音哽咽了，但我看著眼前這位身著質(zhì)地優(yōu)良的長衫和直筒長褲，十指精心繪了花，腳上穿著那種達妮克曼真皮皮鞋的貴婦打扮的少女，卻怎么也無法與她描述的那個流落街頭、孤苦無依的悲慘孕婦聯(lián)想到一起。“直到有一天我昏倒在了車站里才被警察送進了醫(yī)院。在醫(yī)院里我生下了一個男孩，一個挺漂亮的孩子！可那時候我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哪還能再帶一個孩子？于是在他出生后的第三天，便由一位護士幫忙找來了幾個婦女，在丟下幾千塊錢后將那孩子抱走了。在流落街頭的時候，我沒有哭，在生產(chǎn)的巨痛的時候，我也沒有哭，但是在眼睜睜看著我的孩子被抱走的那一刻，我哭了——！”她雙手捂住了臉失聲痛哭起來，“如果我當時的境況好一點，我也會將那孩子留在我身邊的，可現(xiàn)在我卻不知道我這一輩子還能不能與他再見上一面，他又會不會原諒我——？”endprint

“如果那孩子知道你當時的處境，我相信他會諒解你的。因為他知道，你心里是愛他的，而母愛正是這世上最偉大的最神圣的愛?！蔽译m然無法猜測她與她的孩子將來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局，但我知道那場生離死別注定將成為這位母親一生都揮之不去的陰影。

“其實我并不侈求他能原諒我，只要他過得幸福，快樂，我也就滿足了?！彼凉u漸平靜了下來，接過我遞上的紙巾拭了拭淚水接著說道，“經(jīng)過了這件事后，我終于明白了一件事。我之所以遭受了這么多的苦難，就是因為我沒有錢。如果我有錢，我就不會與我的男友分開；如果我有錢，我就一定會將我的孩子留在我的身邊。于是我養(yǎng)好了身子后，就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一位有婦之夫。他四十多歲，是一大型企業(yè)的老總。他給我買了房子，購置了家具和日用品。他對我很好，不僅給我生活費，每次出差回來還會給我?guī)ФY物。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幸福的?？珊髞?，一件小事卻無情地擊碎了我的夢。那次，他的老婆去外地看他們的孩子去了。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他帶我去他家看看。進屋后，他隨手解下手表丟在了茶幾上。就是這么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讓我突然明白了，我只是他生活中的一個附屬品。因為他和我在一起時，就從沒有解下過手表，而只有在他的家里，在和他的老婆孩子在一起的時候，他才不會去在乎時間。但是，現(xiàn)在已過慣了這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的我已離不開他了，何況我現(xiàn)在又有了他的孩子！我不知道我將怎么去面對我的將來，以后又該怎么去面對這個將要出世的孩子？”說完，她的眼里又顯現(xiàn)出了剛進來時的那種慌亂與迷茫……

我知道現(xiàn)在是該我闡述觀點的時候了，起身替她換了一杯熱茶后說道：“對于你和你情人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我無權(quán)加以評說，但就我個人的觀點，我是不贊成你現(xiàn)在的這種生活方式的，而且中國的當今社會和道德觀念也無法接受你的這種生活方式的。人生活于這個社會群體中，雖不能遺世而孤立，但也不能將自己的一切都依附于另一個人身上，因為人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你只有自尊、自立、自強，才能在這社會上找到一塊真正的立足之地。你現(xiàn)在的這種生活方式，不僅在傷害著另一個女人，也在傷害著你自己。你雖然用青春從他那兒得到了金錢，可你輸?shù)舻膮s是你的靈魂。而且你們的這種關(guān)系既得不到法律的保障，也得不到社會的認可，相反還會受到人們的唾棄。所以，你應(yīng)該考慮到，如果有一天你的情人棄你而去，你該怎么辦？以后你的孩子出世了，面對他的戶口、上學(xué)，以及這個社會能否接受他等諸多問題，你又該怎么辦？小妹妹啊，你是一個善良的好女孩，你還年輕，以后的路還長，我真的希望你能從依賴中獨立起來，重新面對自己的人生，重新認識自己的人生，好有朝一日能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幸福！”

她黙然了，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直到六點的鐘聲響了，她才從迷茫中醒悟過來，看了看墻上的掛鐘，站起身來抱歉地說道：“真不好意思，打擾了你這么長的時間?！?/p>

“沒關(guān)系，這是我的份內(nèi)之事，以后想找人聊天還可以來找我。走吧，我送你出去?！蔽乙苍撓掳?，收拾了一下后替她打開了房門。

到了大門口，她又回過頭來，不過這時她的眉頭已舒展了許多，說道：“謝謝你，你今天讓我懂得了許多，我現(xiàn)在心里已不再那么煩亂了……”話未說完，她的目光卻突然被街對面的什么東西給吸引了過去。我順眼看去，原來是一對臉上洋溢著幸福光彩的年輕夫婦正帶著他們活蹦亂跳的孩子經(jīng)過。直到那三口之家消失在了街道的另一頭，她才極不情愿地收回了羨慕的目光，回過頭來苦澀地一笑說了一聲，“再見！”然后下了階梯走進了那滿是隨風飄蕩著落葉的街道上去。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我突然覺得她也成了一片秋風中的落葉，只不過落葉終須歸根，而她又將飄落到何處……

責任編輯/文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