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已枯榮

亦十三

有些人會在光陰里磨平棱角，有些人會在時光中失去初心，當(dāng)楊壹長得夠高，走得更遠的時候，就越來越不愿意當(dāng)林林的救贖，他只想救贖自己。

楊壹不會抽煙，可他點了一支，他學(xué)著林林以前的樣子背靠著墻蹲著，煙頭在黑暗中明明滅滅，一截一截地燃成灰燼。

林林進了監(jiān)獄以后被人發(fā)現(xiàn)精神有點問題，轉(zhuǎn)入精神病院治療，楊壹腦子里還在掙扎要不要來看她，身體卻先一步做出了決定。

可他不敢進去。

他想起他在醫(yī)院的時候，林林和他說過的話，她說，楊楊，我生病了，你和我說說話，我難受。

他那時候正恨著林林，看都沒看她一眼，楊壹吸了一口煙，被嗆得直咳嗽，他應(yīng)該和她說說話的，這樣想著，他心口一疼，一滴滾燙的淚便砸在了手背上。

1

楊壹與林林幼年的時候住在同一棟老樓里，住在那里的人大都沒什么錢，婦人幾乎都被生活逼得十分潑辣，家里長鄰里短，為了雞毛蒜皮的事都要吵半天，老舊的油煙機“嘎吱嘎吱”轉(zhuǎn)，那些污垢便糊在外墻上，一點一滴，一人一物，匯成一片環(huán)境惡劣的居民區(qū)。

楊壹父母感情并不好，三天兩頭砸鍋摔碗，楊壹為了不被那些飛來飛去的東西砸到頭，便學(xué)會了離開父母的戰(zhàn)場。

他去到樓梯口，便看見那里已經(jīng)蹲了一個小女孩，她蹲在那兒啃饅頭，見他走過來便給他挪了一塊地方。

她問他道：“你爸爸媽媽也在打架呢？”

楊壹點點頭，她又問道：“你吃晚飯沒？”

楊壹搖搖頭，她便掰了一半饅頭給他，認(rèn)真教他道：“下次機靈點，出來的時候拿點吃的，他們打完不會有人做飯吃的。”

表情沒有任何難過和沮喪，經(jīng)驗老道，一點都不像個六歲的孩子，而那時楊壹還被父母之間的矛盾嚇得哭鼻子。

那就是林林，從小沒什么人愛，所以比誰都堅強的林林。

楊壹與林林就是這樣在各自雞飛狗跳的生活中相熟，一起坐在樓梯口等家里的戰(zhàn)爭偃旗息鼓。

后來再大點，他們又上了同一所小學(xué)，老師在第一堂課上說了一句話，知識改變命運，楊壹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問林林，林林便和他解釋，就是可以讓你離開現(xiàn)在的生活。

楊壹便與林林約定，要好好讀書，一起離開現(xiàn)在的生活。

初三的時候林林已經(jīng)長成一個半大的姑娘，她和楊壹還是喜歡在父母吵起來的時候端著晚飯跑到樓梯口，互相分享今日父母又是因為什么好笑的理由大打出手，然后挑過對方碗里愛吃的菜，笑著扒拉飯。

“其實我父母現(xiàn)在沒以前吵得那么厲害了?！睏钜忌炝藗€懶腰，輕松地笑了笑，“也許以后不會吵了也說不定，真好。”

林林靠在欄桿上看著他，也咧著嘴笑，“我父母已經(jīng)不吵了?！?/p>

楊壹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那你那邊還比我這邊更好??！”

“他們決定離婚了，真好?！绷至肿旖堑男θ葸B弧度都沒有變，輕松如常。

楊壹的表情卻凝固在了臉上，他擔(dān)憂地看著林林，林林便伸出手來揉他的臉，“沒事的，離婚也不會比現(xiàn)在更壞了，我都擔(dān)心他們什么時候一發(fā)狠，便掐死對方?！?/p>

說著哈哈大笑，夕陽的余暉照進林林的眼里，波光粼粼，楊壹假裝沒看見林林眼里的濕潤。

離婚是一件很快的事情，沒過幾天楊壹便看見林林的父母叫來的貨運車，把大件小件先后全都拖走了，唯獨忘了帶走林林。

林林站在家門口，里面空空如也，一貧如洗，楊壹不知道怎么勸她，林林卻笑得無所謂，“沒事，每個月還是給錢的?！?/p>

她拿出一根煙點上，整只手都在微微地顫抖。

楊壹沉默了許久，低聲問道：“那高中呢？”

“不上了?！绷至州p輕地吐出一個煙圈，“反正讀書那么沒意思?！?/p>

像是不知道說什么，林林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不笑了，她把煙頭丟在地上捻，和楊壹說道：“楊楊，你好好讀，離開這里?！?/p>

楊壹看著林林低頭執(zhí)拗地重復(fù)著捻煙頭的動作，心里一疼，他摸著林林濕潤的眼睛，“我會好好讀，帶你離開這里的?！?/p>

林林呆滯地看著他，眼睛眨巴眨巴，眼淚便溢了出來。

單純的少年對從小相互扶持的少女許下了第一個承諾，覺得只要她能笑起來，什么話他都愿意說，殊不知承諾這東西，會種在心里，日夜滋潤，便會長出一朵叫希望的花來。

楊壹成了林林的希望。

2

當(dāng)面臨選擇的時候，腦子里任何一個念頭都可能在未來掀起驚濤駭浪。

楊壹上了高中以后成績優(yōu)異，儼然是個名校胚子，他的父母因為兒子的優(yōu)秀挺直了腰桿，仿佛成了老樓里高人一等的人物，他們甚至不再吵架，就怕影響楊壹的心情。

林林初中輟學(xué)以后跟人去學(xué)美容，認(rèn)識了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每天早出晚歸，偶爾楊壹坐在窗臺上做數(shù)學(xué)題，便能看見下面有人騎著機車，大聲喊著林林下來，然后在引擎聲中絕塵而去。

楊壹與林林面向的不是同一個方向。

樓里的人都說林林學(xué)壞了，他父母也會鄙夷地關(guān)上門，可林林對他還是一樣好的。

那時候流行用復(fù)讀機聽磁帶，那東西不便宜，他想了想沒和父母說，只是和林林提了一句，第二天林林便興奮地把東西送到了他跟前。

幾百塊的東西，說買就買，眼睛都沒眨一下。

她笑吟吟地拿過楊壹的試題冊翻了翻，瞇著眼睛看他，“沒事，我現(xiàn)在有工資呢！買個復(fù)讀機也餓不死?！?/p>

楊壹就那樣紅了眼睛，那時他便想，一定要帶林林一起走。

高二的時候，林林把頭發(fā)染成了紅色，十七歲的少女熱烈得像一團燃燒的火。楊壹住校，只有周日才有半天的假，林林便蹲在校門口，叼著一根煙，打量著身旁經(jīng)過的女孩子，等著楊壹出來。

偶爾會有人用鄙夷的眼光看著林林，林林便站起來踢出腳邊的石子，惡狠狠地瞪著人家，說道：“看什么看！”

被楊壹逮了個正著，他皺著眉說道：“不是和你說過別抽了？”endprint

林林討好似地把煙丟在地上踩滅，“楊楊，你知道我煙癮大，我已經(jīng)抽得很少了?！?/p>

楊壹怕她抽出毛病，她卻屢教不改，他也生了氣，覺得她沒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林林見他木著臉，手足無措地搓了搓手，再也沒有剛才吼別人的氣勢，她小聲說道：“楊楊，我們一周才能見一次吶……”

語氣委屈，讓楊壹一陣心疼，只得嘆了一口氣，告誡她道：“沒有第二次了?！?/p>

林林便笑著過來挽他的手，開心得一蹦一跳，隨口堅定地承諾絕對不抽了。

楊壹拿她沒有辦法。

林林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說法，說是最好的朋友都會互贈頭發(fā)，嚷嚷著非要楊壹送她一縷，還不要黑色的，非得要藍色。

楊壹讓她剪了自己染去，她卻說不知道哪一縷染出來最好看。那天返校的時候，林林給了楊壹一個小袋子，苦著臉和他說：“又要一個星期呀……”

楊壹知道袋子里肯定裝著林林的一小撮頭發(fā)，按照林林的說法，這是讓他睹物思人的。他看不得林林難過的樣子，星期天請了半天假，把整個頭都染成了藍色。

林林盯著他看了很久，突然捂著肚子大笑，楊壹惱羞成怒，大聲說道：“你還要不要頭發(fā)了！”

林林便立刻不笑了，噔噔噔地跑上樓，拿了剪刀剪了她覺得最好看的一縷，鄭而重之地放進小袋子里，霸道地和他交代，“楊楊，你以后不能再染藍色了，藍色是你送給我的?！?/p>

楊壹想著還得馬上把頭染回來，覺得自己以后哪還會染頭發(fā)，無奈地點頭答應(yīng)她，“放心吧，我以后不染藍色的?！?/p>

楊壹剛?cè)镜乃{色，理發(fā)師為了他的頭發(fā)著想不肯立刻為他染回去，他只好頂著一頭藍色返校，被目瞪口呆的班主任罵了一晚上，他雖然有些難堪，但是他覺得還是值得去做的，希望林林以后不那么任性就好了罷。楊壹后來想起的時候覺得，他是愛過林林的。

3

高三的時候，楊壹連周日都用來刷題做題，林林只得好好交代楊壹，“楊楊，好好加油??！”

到了最后兩個月，便是一個月才能見一次。

楊壹已經(jīng)開始各種各樣的模擬考了，可那一天上午剛考完語文，他打開手機便看見林林發(fā)來的短信。

說她一個人在醫(yī)院，楊壹打電話回去沒人接，也慌了神，怕林林是出了什么事，也不管下午還有考試，書包都沒拿就出了校。

他到的時候林林已經(jīng)檢查完畢，可憐巴巴地躺在床上打點滴，見他過來開心得就想下床，楊壹沒好氣地把她按回去，問道：“怎么回事？”

一旁的醫(yī)生接話道：“小姑娘肚子疼，已經(jīng)檢查完了，她有很嚴(yán)重的胃病，你是她男朋友？可得看著點，年紀(jì)輕輕的，不要因為減肥就不吃飯?！?/p>

不吃飯？楊壹看著林林，林林就瑟縮著把頭埋在被子里，見外面沒有了聲音又小心翼翼地把頭探出來。

楊壹沉著臉看她，她憋著嘴道歉道：“楊楊你別生氣，我每天都按時吃飯了，沒減肥來著……”

楊壹看著她編，她說著說著就編不下去了，伸出一只手握住他，坦白道：“楊楊，我想攢點錢?！?/p>

“攢錢干什么？你缺錢可以和我說，我來想辦法?！闭f著楊壹把林林的手塞進被子里。

林林沉默了一會兒，“楊楊，你就要去讀大學(xué)了，我如果不攢錢，我怕跟你走不了，我就只有你了?！?/p>

楊壹一怔，這些天他忙著學(xué)習(xí)考試，只想著一定要考個好學(xué)校，全然沒有想到林林要怎么辦。

楊壹有些感動，也有幾分愧疚，那時候他是真心想要陪著林林，陪著這個從小就堅強的女孩子。

可那天返校以后，他錯過了下午的考試，老師找他去辦公室談話，他解釋道是一個朋友住院，是緊急情況。

老師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子，斟酌著和他說道：“老師知道你的情況，楊壹你的成績很好，穩(wěn)定發(fā)揮名?？隙ㄊ菦]問題的，這個時候不要分心?。　?/p>

說得十分婉轉(zhuǎn)含蓄，可楊壹卻明白他的意思，第二天他的父母便坐著車趕了過來，他們拽著楊壹的手，語氣堅定，不容反駁，“你不許和林林來往了！她會拖累你的！”

楊壹不愿，爭辯道：“林林也是你們看著長大的，她是什么人你們還不知道嗎？”

他的媽媽紅著眼睛，嚴(yán)厲地打斷他的話，“就是因為我們知道，你現(xiàn)在還小，不知道柴米油鹽的艱辛，林林是個可憐的孩子，可我們不能賠了自己的兒子，兒子，外面的世界大著！”

那時楊壹不懂父母口中世界大著是什么意思，不過曾經(jīng)有幾分向往。但是他只知道父母何其狠心，林林就只有他了。

后來再見到林林是在高考的那兩天，學(xué)校那幾天準(zhǔn)許家長送飯，那些父母都絞盡腦汁給自家孩子物色最好的吃的。

楊壹的父母隔得遠，他知道他們不會來，可還是去校門口看了一眼，一下子便看見林林?jǐn)D在最前面，提著個大大的飯盒，她把頭發(fā)染回了黑色。

他急忙迎上去，問道：“你怎么在這兒？”

林林把飯盒給他，“我來給你送吃的，都是自己做的?！?/p>

楊壹鼻子一酸，“我要是沒到校門口來怎么辦，你就在這兒曬著??？”

“沒事兒?！绷至帜艘话押?，笑著說，“吃好了營養(yǎng)才跟得上，跟你高考比起來，曬一曬算得的了什么。”

那時他不知道，他的父母找過林林，用了他這輩子可能也想不到的惡毒的話去形容她，林林沒敢吱聲，卻把頭發(fā)染了回去，只想著以后不會有人說：“你看看你這個亂七八糟的樣子，怎么配得上楊壹。”

4

高考結(jié)束之后，一眾同學(xué)聚在一起吃飯唱歌，像是要把這一年的艱辛全化成吼聲發(fā)泄出來，楊壹坐在角落看著一群人又唱又跳鬼哭狼嚎，卻想著今晚沒陪林林吃飯她會不會生氣。

包房里空間不大，好學(xué)生們卸下高中生的身份以后好像就急切的想要放縱自己，會抽的不會抽的全點上了煙，煙霧繚繞的樣子像升華了一大塊干冰。

楊壹被嗆得受不住，便走到樓梯口清凈清凈，沒想到剛站定，班上有一個女孩子便拿著兩個酒杯跟了上來。endprint

楊壹和她閑聊了幾句，卻覺得她心不在焉，果不其然，女生考慮了一下說道：“楊壹，高中畢業(yè)了，以后可能很難見到了，我一直想跟你說，我挺喜歡你的。”

楊壹覺得意料之外卻又是意料之中，他與女生碰了碰杯，不失風(fēng)度地說道：“謝謝你的喜歡，畢業(yè)快樂?！?/p>

都是聰明人，不說破不點破，但卻理解其中拒絕的意思，女生的神色有點落寞，但幾個呼吸間便調(diào)整了過來，酒杯相碰發(fā)出“?！钡囊宦暣囗懀f：“畢業(yè)快樂。”

但畢竟還是有幾分尷尬的，楊壹知道女生是如何細膩的一種生物，識趣的把樓梯讓出來，可走到包房又想起來今日許多人都在這里，魚龍混雜，樓梯口人又少，難保不會出什么意外，便回去想叫女生回來。

才剛走到便聽見門口一聲悶響，他小跑了兩步，剛要打開門，卻像觸電一般地愣住了。

“你喜歡楊壹？”是林林的聲音。

然后便是一聲清脆的巴掌聲，伴隨著林林上揚的語調(diào)，“你喜歡楊壹？”

女生倔強地回答：“是，我是喜歡，怎么了？我不能喜歡他嗎？”

楊壹聽見林林低低地咒罵了一聲，隨之又是一聲悶響，“他是我的！”

楊壹打開一條門縫朝里看，林林將女生踹倒在地，似乎還不解氣，又補了兩腳，她在口袋里掏了掏，突然懊惱地嘀咕，“楊楊不許我抽了。”

她蹲下去揪著女生的頭發(fā)，強迫她仰著頭，惡狠狠地威脅道：“今天便宜你了，楊壹是我的，再有下次，燙死你?！?/p>

她似乎要走了，可下了一層卻又一步并兩步地跑上來，補了一腳，像無數(shù)次她歡快地跑上樓梯迎接楊壹一樣，可臉上卻帶著那樣猙獰的表情，這樣的林林他很陌生。

楊壹不敢面對那樣的林林，女生蜷縮在地上，楊壹默默把她扶了起來，女生在見到他的那一刻便委屈得紅了眼眶，楊壹想問她疼不疼，張嘴卻變成了對不起。

對不起，你因為喜歡我遭受了這一場無妄之災(zāi)。

女生挺直身體和他對視，倔強地說道：“楊壹，如果你是因為她才拒絕我，那我不服氣?！?/p>

那一刻楊壹想了很多。想到林林小時候的堅強，被父母拋棄的可憐，以及對他掏心掏肺的好，可到最后都轉(zhuǎn)變?yōu)閷λ@幅樣子的畏懼。

林林任性妄為，沒讀書那三年抽煙喝酒染上很多惡習(xí)，除了在他面前有所收斂，很多時候喜歡肆意妄為，她早已不是幼年時好心分他一半饅頭的善良女童，她長大了，甚至連用煙頭燙人這樣的話都說得那么理所應(yīng)當(dāng)。這些都是林林的好不能掩蓋的東西。

他聽見自己說，“不是?！?/p>

那是拋棄林林的開始。

5

楊壹第二天直接回了家，沒有告訴林林，在家里悶了兩天，第四天早上打開門便看見林林雙手環(huán)抱著膝蓋坐在他家的門前，頭發(fā)亂糟糟的，像是一只找不到棲息地而驚慌失措的小鳥。

她沒有如同她父母離婚那一天那樣云淡風(fēng)輕，反而抱著楊壹嚎啕大哭，“楊楊你回來了怎么不告訴我啊？我找了你兩天！”

她那天的樣子一直在楊壹腦子里縈繞，他突然覺得被林林勒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他不動聲色地退了兩步，胡亂找了個喝多了的借口搪塞過去。

好在林林一直是相信他的。

楊壹報了北京的大學(xué)，林林得知后喃喃地問道：“以前不是要留在南方嗎？”

楊壹眼神閃爍，他別開頭，“我高考發(fā)揮得好，可以上北京的大學(xué)，林林你知道的，那邊可以發(fā)展得更好?！?/p>

楊壹知道林林在擔(dān)心什么，林林這些年攢下的錢根本不足以支撐她去北京那種物價高的地方。楊壹面不改色地寬慰她，“沒關(guān)系的，林林你先留在這兒，等我在那邊站穩(wěn)腳跟，我就來接你?！?/p>

林林擔(dān)心地看了他一眼，可她沒有再提要和他去北京。

楊壹一邊唾棄自己的虛偽無情，一邊又慶幸自己擺脫了林林這座沉重的大山。當(dāng)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芥蒂埋下，就會在生活的點點滴滴中不斷抽取惡毒的養(yǎng)分，林林性格暴躁，林林占有欲強，林林沒讀過什么書，審美也差得要命。

老樓里的人贊美他有出息的時候，看見林林蹦蹦跳跳地過來摟他的脖子，眼神里那一閃而過的鄙夷像是刻在了楊壹腦子里，他記得自己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什么，可下一秒便聽見有人在他背后絮絮叨叨，楊壹怎么會和那樣的人攪和在一起。

她也不再堅強了，而是像菟絲子一樣緊緊攀附在他身上。

這些掙扎日日夜夜讓他心神不寧，楊壹便屈服了，屈服于世俗的眼光，和自己的自私。

令人心動的都是小事，令人厭倦的也都是小事，他告訴自己等以后工作了就把林林當(dāng)親妹妹養(yǎng)著，然后心安理得地拋棄了曾經(jīng)的承諾。

而這些林林都不知道。

她從窗臺下緊緊拽著楊壹的手，火車慢慢啟動她便哭得越急，像個孩子一樣執(zhí)拗地要楊壹承諾，“你一定要多給我打電話。”

楊壹笑著答應(yīng)，然后掙脫了林林的手，她跟著跑了一截，楊壹感覺到那種久違的心疼又回來了，可轉(zhuǎn)眼間又被輕松掩蓋。

火車的那一頭等待他的是屬于他的光明前景，廣闊未來。

他對林林說了一個錯誤的校區(qū)，買了手機卻沒有告訴林林，頭幾個月都是用公共電話給她打電話，后來忙起來，電話便也打得少了。

他媽媽說得對，外面的世界很大，北京的車水馬龍，琳瑯滿目，來自全國各地的學(xué)子匯集在這里，這里的姑娘沉靜而美好，常常拿著一本書在圖書館待到余暉灑滿窗臺。

他戀愛了，對方是個熱愛文學(xué)的女孩，出口成章，渾身上下都是書卷氣，但是卻又熱烈活潑，叫劉織。

有幾點倒是和林林有些相像，他生病的時候，劉織跑上跑下買藥送飯，他恍惚間便以為是林林來了，她那么害怕楊壹的離去，所以對他的照料總是格外用心，可他已經(jīng)有一年半沒見過林林了，也許林林明白他的有意疏遠了，也許她很難過，楊壹想他應(yīng)該給林林打個電話的。

可他一直沒有打，直到他聽聞老樓被拆遷，里頭的居民都得了一筆不小的拆遷費，然后一起住了幾十年的人便拍拍屁股，喜笑顏開地一拍兩散。endprint

他聽父母說林林的房子早已改成她的名字，但一聽有拆遷費，林林的爸媽卻又嚷嚷著要林林把錢給他們，不依不饒了幾天，林林就卷著錢跑了。

沒人知道她去哪兒了，楊壹撥了那個爛熟于心卻許久沒有打過的號碼，卻被機械的女聲提示，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機。

再過了兩個月，楊壹要去另一個校區(qū)辦事，剛出校門便看見林林在對面的小飯店里，系著一條圍裙，端著盤子在怔怔地看著他。

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林林胡亂把盤子一放，攏了攏散落的頭發(fā)，手局促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才仰起頭，眼睛在哭卻笑著顫聲和他打招呼。

楊楊，好久不見了。

6

楊壹覺得林林變了很多，性格比以前要安靜，也沒那么黏著他，楊壹有幾分落寞，卻又覺得這樣最好。

楊壹把劉織介紹給林林，林林也只是陰沉著臉打量著劉織，雖然沒有跟劉織示好，但是也沒有什么過激的行為，見得多了，林林眉間的抑郁也淡了很多，楊壹以為這是因為林林成長了，所以不再執(zhí)著地把他緊緊拽在手里當(dāng)成自己的所有物。

直到他應(yīng)劉織的要求與她一起挑染了幾縷頭發(fā)，林林瞥見他頭上那抹淡淡的藍色，像是隨口一問，“怎么把頭發(fā)染了？”

楊壹無奈地聳肩，“劉織磨了我?guī)滋炝?，硬要我陪著她染。?/p>

林林淡淡應(yīng)了一聲，沒有任何異樣，可卻在第二天趁中午休息的時候跑去了劉織的宿舍。她神色如常，宿管阿姨只是登記了一下，劉織每天有午休的習(xí)慣林林是知道的，她就是趁這個時候悄無聲息地剪了劉織的頭發(fā)。

劉織醒來就發(fā)現(xiàn)林林踩著凳子貼在她的床前，手里拿著從她頭上剪下來的藍色頭發(fā)，劉織被她冷漠的神色嚇得尖叫，林林也不走。

是劉織的室友打電話叫來了楊壹，林林那一瞬間陰沉的神色來不及收回去，讓楊壹看得膽戰(zhàn)心驚，他像是從未真正認(rèn)識過林林。

他來不及安撫劉織，只想著要把林林帶著離開這里。

出了校門林林才像反應(yīng)過來似的，反握住楊壹，討好地說道：“楊楊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p>

那副樣子與楊壹記憶里的林林重合在一起，讓他異常煩躁，他不知道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詢問她，想著要和她平心靜氣地談?wù)劊稍挸隹趨s還是帶了幾分責(zé)怪的意思，“你怎么能剪了劉織的頭發(fā)？”

林林把手里一直拽著的頭發(fā)丟在地上，碾了碾，偏執(zhí)地回答，“你答應(yīng)過我的，藍色的頭發(fā)是送給我的，你不染了的！”

楊壹這才想起來被他遺忘的這個承諾，他揉揉眉心，有幾分心虛，語氣也軟了一點，“你不開心了和我說，我染回去就行了，你怎么一聲不吭地去找劉織，她不知道我們之間的約定?！?/p>

林林古怪地盯著他看，盯了幾分鐘以后大把大把的淚就從眼眶里涌出來，語焉不詳?shù)乜卦V道：“楊楊，你變了，都是因為劉織！”

幾句話讓楊壹渾身僵硬，對林林的那幾分愧疚又被死死地壓回了心底，他害怕了，甚至開始后悔為什么自己招惹上了林林。

那時候他與劉織已經(jīng)商量好了一起出國交換，已經(jīng)獲得了資格，楊壹考慮了許久并沒有告訴林林，此刻卻成了楊壹逃避的退路，他與劉織決定提前過去，無論如何也不要留在北京。

從決定到離開的短短幾天里，楊壹沒再見過林林。

楊壹趁這個空檔與劉織上了去美國的飛機，下飛機以后手機顯示八十二個未接來電，全是林林打來的，楊壹狠狠心，掏出電話卡掰成兩半丟進了機場的垃圾桶。

他又一次逃跑了，第一次逃到北京，第二次逃到美國，逃難一樣地離開曾經(jīng)心疼過的這個女孩子。

7

有些人會在光陰里磨平棱角，有些人會在時光中失去初心，當(dāng)楊壹長得夠高，走得更遠的時候，就越來越不愿意當(dāng)林林的救贖，他只想救贖自己。

也不是沒有過愧疚的時候，偶爾做夢，他似乎總是聽見林林叫他，欣喜的，哽咽的，怨恨地叫他，醒來一摸，滿臉都是淚。

可她那么偏執(zhí)，像是溺水的人緊緊地抓著他的脖子，他拽不上來，也不愿意被她拖下水。

他在國外交換了一年，期間只聯(lián)系過他的父母，他媽媽在掛電話的時候卻突然說了一句，如果有空的話，打個電話給林林吧。

他媽媽一直都是不贊同他和林林來往的，楊壹直覺有事，想再問他媽媽卻顧左右而言他不肯多說，楊壹就放棄了。看，他已經(jīng)變成了這個樣子，有關(guān)林林的一切都不愿意深究，好像這樣就可以置身事外。

可總是要回國的，他一直在和同學(xué)旁敲側(cè)擊地打聽，有沒有人找過他，他同學(xué)說，之前是有個女孩子沒日沒夜地守著學(xué)院，可已經(jīng)幾個月沒見了。

楊壹便放下心來一個人回學(xué)院辦手續(xù)，可當(dāng)他拿著文件袋走出門口，林林卻突然如同鬼魅一般從旁邊躥出來，木著一張臉伸出手來拽他的衣擺。

表情無悲無喜，說道：“楊楊，真的是你啊，我還以為又是錯覺?！?/p>

那平靜卻讓楊壹更恐懼，他腦子空白一片，只想著逃跑，路況和車輛在他腦子里都變成了無概念的一團混沌，直到尖銳的剎車聲響起，他被車撞了。

醒來的時候在醫(yī)院，一個很大的單間，一只腿被打上了石膏板，林林拿著一支畫筆在那上面寫寫畫畫，嘴角翹起的弧度顯得那么天真爛漫。

她見楊壹醒來，皺著眉幫他掖著被角，眼角還有淚痕：“楊楊你跑什么呀？過馬路都這么不小心，有摩托車也不知道躲躲！”

楊壹有那么一瞬間以為還是初中的時候，林林教訓(xùn)他吃飯?zhí)?，總是嗆到，可林林的眉眼間帶著那么詭異的神采，提醒著他什么是現(xiàn)實。

楊壹沉下臉：“林林，拿給我手機，我打電話給我父母。”

林林像是沒聽見似地自顧自地說話，“醫(yī)生說你要靜養(yǎng)，不能動?！?/p>

楊壹盯著她看了半響，放緩了語氣，“林林，這里是哪里？”

林林垂下眼睛，像是無力再維持她的偽裝，聲音嘶啞地說道，“楊壹，你陪我一陣子吧?！?/p>

她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叫過他的全名，楊壹神色復(fù)雜地看著林林的頭頂，她一動不動，也沒有抬頭看他，整個人頹廢地坐在那里，像是個形容枯槁的老人。endprint

楊壹以為林林只是在鬧一時的脾氣，可她有整整一周都形影不離地看著楊壹，不讓他有任何離開，或者聯(lián)系別人的機會。林林對他的祈求警告通通置若罔聞，楊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林林變了。

他知道劉織肯定在瘋狂地聯(lián)系他，楊壹焦急不已，到最后，他開始拒絕和林林說話。

林林卻不在乎，喋喋不休地和他說她的父母如何想要她手里的錢，她又是怎樣拿著錢去北京找他，他沒有和她在一起的時光，她像是背著一篇記敘文一樣說給他聽。

直到最后無話可說，林林就坐在床邊癡癡地看著他。第十五天的晚上，楊壹側(cè)著身子看窗外，林林坐在旁邊像是個假人，連呼吸都輕得可怕，像是怕嚇到他。

直到半夜，林林用她干澀的嗓子啞著聲音說道：“楊楊，我生病了，你和我說說話，我難受?！?/p>

楊壹側(cè)躺著，眼淚就淌過鼻梁滲進枕頭，什么時候，他們開始互相折磨呢？

他沒出聲，直到天快放亮，他才輕輕地說道：“林林，你放我走吧，已經(jīng)半個月了。我們會原諒你的。”

楊壹不知道林林有沒有聽到，他以為他這句話會和之前所有的話一樣，起不了任何作用，可第二天，他的父母便找來了，他媽媽抹著淚將他翻來覆去地看，他還覺得不真實，林林放過他了？

他怔怔地問道：“林林呢？”

她媽媽咬牙切齒地啐了一聲，“沒良心的瘋丫頭，被警察帶走了。”

楊壹后來知道，劉織調(diào)了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他出了車禍并且是林林陪同去了醫(yī)院的時候，并沒有和他父母說，也沒有報警，而是自己聯(lián)系同學(xué)在各大醫(yī)院尋找。

劉織知道林林不會傷害楊壹，也不想把林林逼到絕路，直到半個月依舊沒有音信，劉織才告訴了他的父母，而那時候剛好有人打電話到家里，說他在這家偏僻的小醫(yī)院。

林林沒有防備，被抓了個正著。

他出院的時候，醫(yī)生來過一次，他問道：“那天帶著警察來的是你的父母？”

楊壹點點頭，醫(yī)生便繼續(xù)說道：“是我通知他們的，被抓走的那個女孩讓我打的電話?！?/p>

楊壹渾身一顫，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繼續(xù)收著行李，像是不經(jīng)意地問道：“她有說什么嗎？”

醫(yī)生沉默了一會兒，“她說，他們會原諒我的。”

我們都會原諒你的。楊壹的眼淚“吧嗒”“吧嗒”就那樣猝不及防地掉下來，直到最后忍不住嗚咽出聲。

時光是怎樣大刀闊斧地砍伐，才會將感情修理成這樣狼狽而面目全非的模樣？

8

他們說這件事情，怪不得楊壹，誰也沒規(guī)定誰一定要負(fù)擔(dān)起另一個人的人生，那些責(zé)任換誰都會想要逃避，可這句話卻不能說服他。

有很多事情是楊壹后來才知道的，當(dāng)一件愧疚的事情出現(xiàn)，就像是拽出了一個線頭，然后拉拉扯扯把那些過往通通拉出水面，讓他知道自己這些年對林林究竟有多殘忍。

那一年拆遷，林林被父母逼得走投無路，只能來北京找他，沒辦法聯(lián)系就守在對面的店子里，沒日沒夜地盯著校門口，指望從千萬個人里找出楊壹來，可楊壹騙了她。

后來他無聲無息地去了美國，林林只能采取同樣的方法守著他的宿舍，守了大半年，每天神經(jīng)緊繃到后來魂不守舍，最后時不時產(chǎn)生幻覺，林林就是那時候生了病。

最讓楊壹無法釋懷的，是林林將那筆拆遷款的一半留給了楊壹的父母，說是送給楊壹的禮物，而她自己守著另一半耗在北京，等他回來。林林老家的房子已經(jīng)拆了，對她來說那筆拆遷款就是她的全部身家了，可她留了一半給楊壹。

林林入獄的時候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沒有錢，也沒有楊壹。

楊壹最后也沒有去看林林，他在醫(yī)院外面抽了一整宿的煙。他和警察解釋是一場誤會，林林沒有拘禁他，然后給了醫(yī)院一大筆錢，讓他們好好治林林的病。

楊壹有好幾個晚上就睜著眼睛到了天明，劉織與他說話他都漸漸開始走神，他反反復(fù)復(fù)地想林林要怎么辦，劉織說她不能看著楊壹也這樣被逼瘋了，她在一個陽光尚好的早晨離開了，楊壹遲鈍了幾秒，卻沒有挽回，他要怎么背負(fù)著對林林的愧疚一心一意對待劉織，這多不公平。

楊壹想等林林病好。

林林的病治了一年半，可當(dāng)醫(yī)院通知他的時候林林已經(jīng)走了，他當(dāng)即沖了出去，可面對人來人往卻不知道怎么走，林林是怪他的，楊壹怔怔地想，她怎么能不怪他。

他捂著頭蹲在馬路上，就好像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沒有帶走林林，這一次，林林也不肯帶走他了。

可是林林，我還沒有告訴你我錯了，告訴你我懦弱無能，和我雖然廉價卻也真正存在的真心。

時光里有一些錯事是無法彌補的，楊壹后來老夢見回到高考那一年，他拽著林林上了去北京的火車，林林的笑臉定格在火車窗框里，對他說，楊楊，我們要一起走了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