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高
我家住洞庭湖畔,是有名的產(chǎn)棉區(qū),自然,就多彈花匠。
小時候,家鄉(xiāng)來了彈花匠,媽媽請他們?yōu)槲壹覐椥旅薇?。那是兩個單瘦的年輕人,他們把潔白的新皮棉鋪在寬寬的門板上,腰間系一個寬寬帶子,一塊厚厚的青竹片插在后腰上,在竹片的上端垂下皮繩,吊著一個大大的弓,那弓上緊緊地繃著弦,像二胡的弓。彈花匠手執(zhí)一個大大的油光閃亮的木錘:馬上那木錘敲打弓上的弦,將皮棉一片片地彈成蓬松蓬松的絮狀物?!班锑锑?,嗵嗵嗵”的彈棉聲,實在是一首美妙動聽的樂曲。我們幾個小把戲好奇地圍著他們前后左右地看,后來,竟然模仿他們彈棉花的樣子,手執(zhí)一個物什,一邊上下?lián)]動,一邊“嗵嗵嗵”地叫將起來,惹得大人們一陣陣地笑。傍晚,媽媽殺了家中的大蘆花公雞,沽了上好的白酒,熱情地請彈花匠坐上席,一邊給敬酒,一邊連聲感謝這兩位彈花匠師傅,夸他們彈的棉被好。夜里,我睡在新棉被上,果然是好,柔軟舒服,好暖和。夜里我還做了個夢,自己竟變成了一個彈花匠,正腰背弓弦“嗵嗵嗵”地彈棉花哩!
事隔三十多年,近日,我又見彈花匠。那是外地來的兩位彈花匠師傅,大約都有五十多歲了,頭發(fā)花白,胡子碴碴,就在小城鬧市區(qū)的一個剛拆掉的舊屋尚未建新屋的空地上拉開了架勢,他們將托運來的木彈花機擺弄好,在水泥地上鋪上了網(wǎng)線的工具,攬起了生意,彈起棉被來。由于是在空曠地上操作,沒有鋪板,城里人只請他們彈制墊棉被,且往往是舊棉被翻新。他們從清早開始做活兒,將舊棉被拆開,那舊網(wǎng)線卻小心翼翼地撕下,猶如撕下一本舊書的“封面”,然后將這些“封面”放在一邊。我挺奇怪,這舊網(wǎng)線有什么作用呢?
他們將拆下來的舊棉絮放在木彈花機上,輪番踩著兩個木踏板,木彈花機的大飛輪便很快地旋轉(zhuǎn)起來,鏈條也發(fā)出“咝咝咝”的細吟聲響。那端,便彈出來了蓬松柔軟的棉絨,似乎比彈弓彈得更佳,只是在加工時,棉絨四處亂飛。也有幾個城里的孩子圍著好奇地看 ,如三十多年前的我一樣,盡管沒有那美妙的音樂了。可是,大人們卻不讓孩子們欣賞,邊拉孩子們邊說:“這有什么稀奇好看的,小心吸了這灰塵后生病?!蔽也挥梢徽?,竟將我對彈花匠彈棉花時的美好記憶蒙上了一絲陰影,宛如在一幅完美的水彩畫上滴了幾滴墨跡一樣。
兩位彈花匠并不理會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仍然利索地彈棉花,盡管是舊棉絮,但工作效率不用說比我記憶中的那時要高多了,一天下來,可彈制三、四床棉被。工錢收得不多,且讓顧客隨意地還價,最后的結(jié)果是加工一床新棉被才十多元錢。
月上中天之際,他們才收工,席地而坐,胡亂地吃著盒飯。夜深了,他們竟只是鋪上草席子,覆上舊床單,便在皎潔如水的月色下隨意就寢了。他們先前撕下的如舊書的“封面”的舊網(wǎng)線,此時果真派上了用場,已連在一起,就著一側(cè)圍著組成了一個臨時“帳篷”:遮得住些許風,但遮不住雨;擋得了部分月色,但擋不住夜露與寒氣。這些勤勞善良的匠人,他們把溫暖送進千家萬戶,彈出千萬床棉被讓人溫馨入夢,而他們就這樣風餐露宿??!
第二天,我路過此地,特意停下來與他們閑談,說他們很艱辛,應(yīng)當善待自己,去租住房子、搞個臨時門面。而這兩位花白胡子的匠人卻說:“我們習慣了?!苯橙耸亲吣详J北的,生活苦點算不了什么?!拔覀冃枰X,都有孩子在大城市里上大學,只要有活兒干,我們就什么都滿足了?!彼麄冋f到孩子在念大學時,眼中都閃射著希望和喜悅的光波,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也漾起了憨厚而略顯自豪的微笑。我不由心中一酸: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呵!他們?yōu)榱撕⒆?,竟能這般吃苦耐勞!
過了幾日,我再次從他們那里路過時,駐足細看,情況有了新的變化:他們用舊棉被網(wǎng)線搭成的帳篷上又添加了不少塑料袋之類,變成了一個穹廬狀的小屋,屋外還添加了小煤爐、鍋碗瓢盆之類,還有裝水的塑料桶等,儼然如一戶都市里的“家”。
他們只是和我微微點頭笑笑,一個仍在雙腿不停地歡快地踩動木彈花機,一個忙不迭地接棉絮、網(wǎng)棉被網(wǎng)線,臉上都看不出一點愁苦的神情,只有那沾滿棉絨、灰塵的花白頭發(fā)在風中輕輕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