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熱·第八章：挺進東邊道

張正隆

九一八事變兩周年這天，磐石中心縣委和南滿游擊隊在磐石西玻璃河套豬腰嶺召開會議，將紅32軍南滿游擊隊改編為東北人民革命軍第一軍第一獨立師，師長兼政委楊靖宇，參謀長李紅光，政治部主任宋鐵巖。師部設政治部、參謀處、軍需處、軍醫(yī)處及政治保安連。全師轄兩個團，一團團長袁德勝，政委樸翰宗，參謀長李松坡；三團團長韓浩，政委曹國安，政治部主任李明山。師部加兩個團共300人，另有一個80余人的南滿第一游擊大隊。

10月27日，楊靖宇率師部、保安連和三團南渡輝發(fā)江，挺進東邊道。

年底，一團也南下與主力會合。

一軍二師是1934年11月組建的，只有一個團和一個少年營；三師是1936年5月成立的，有兩個團。而當時只有一個獨立師的一軍，為什么要離開磐石根據(jù)地南下東邊道？直接原因是日寇對這支共產黨領導的比較正規(guī)的抗日武裝盯得很緊，10月1日調集萬余日偽軍對磐石地區(qū)進行“討伐”；根本原因是楊靖宇要開辟新戰(zhàn)場，擴大游擊區(qū)域。

1933年7月1日，滿洲省委指示磐石中心縣委和游擊隊：“赤色游擊隊目前的主要任務不是死死地守住那個狹小的根據(jù)地，而是要擴大游擊運動，開展反日的游擊區(qū)域。”在滿洲省委的戰(zhàn)略構想中，磐石游擊隊并非局限于磐石地區(qū)，這在“紅32軍南滿游擊隊”的“南滿”二字上也能體現(xiàn)出來。把楊靖宇這樣“政治上在滿表現(xiàn)得最堅決”的人物派到磐石，矚目的也是整個南滿。

后來的東北抗戰(zhàn)史證明，誰死守舊區(qū)誰受損失，開辟新區(qū)即獲發(fā)展。

一軍是最早動作起來的。

“道”為行政區(qū)劃名。1914年，北洋政府將東北劃為三省十道，東邊道為十道之一，隸屬奉天省，轄20余縣，主要為今天吉林南部的通化地區(qū)和遼寧東部各縣。九一八事變后，遍及遼東、吉南的唐聚五遼寧民眾自衛(wèi)軍，就是在東邊道桓仁縣誓師抗日的。

東邊道是山區(qū)，重巒疊嶂，古木參天，是打游擊的天然去處，更兼民風古樸、強悍，富有反抗性。

兒時聽老輩人講，當年民間管“東北易幟”叫“民國了”。在許多人的心中，什么“民國”“官國”的，反正都是官家、官府，關老百姓屁事？！但這回國難當頭，唐聚五舉義，老百姓的心態(tài)可就大不同了——咱是中國人，咱這疙瘩還是中國地，小日本子想占，沒門兒！

東邊道幾乎清一色的青天白日旗幟，許多縣城，包括一些鄉(xiāng)下，家家掛紅燈。

義勇軍失敗后，許多隊伍上山成了山林隊。前面說過，一個縣就有幾十支、千多人甚至幾千人的山林隊。義勇軍興起時，本指望關內出兵、配合反攻的。后來，鄧鐵梅犧牲，特別是唐聚五進關，對抗日力量的信心打擊很大，有種被國民黨出賣了的感覺。“沒指望了”“東三省沒救了”，大大小小的山林隊都被這種悲觀情緒籠罩著。盡管如此，東邊道依然槍聲不斷，日偽軍難有一天不被襲擊的。只是一些隊伍的匪化傾向日趨嚴重，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要吃要喝要生存呀。有的山林隊員有心下山投降，當個順民過日子，也不大敢冒險。

反復無常原是胡子的本性之一，投降日本子后又不被信任，待遇也不好，有的降了之后又反了。這時期鬼子對付降隊的辦法，除繳械外，就是“嚴重處分”——殺掉，特別是對頭子、骨干。

1932年12月，磐石“三江好”頭子與關東軍司令部小越大尉聯(lián)系，要率部下800余人投降，約定22日在煙筒山車站北廣場集結，舉行受降式。小越假作交涉，將17名胡子頭目帶進車站后，鬼子就動手了。車站內和廣場上一場混戰(zhàn)，“三江好”遺尸300多具，頭目幾乎全被打死。

輝南縣報號“野騾子”的山林隊，1933年投降后，100多人被機槍射殺，只跑掉1人。“殿臣”的頭子覺得自己有1000多號人，投降后怎么也能弄個一官半職的，結果被日本憲兵給炸死。為掩人耳目，鬼子花2000元將其厚葬。

就在這時，楊靖宇率獨立師來了，用山林隊和老百姓的話講，是“紅軍來了”。

山林隊各有各的地盤，如果“兔子不吃窩邊草”，當?shù)厝藙t為其當耳目、做眼線。一些山林隊之間還互通情報，用胡子的行話叫“傳海頁子”（海頁子，又稱“葉子”，即信件、消息——筆者注）。

開頭山林隊搞不清獨立師的底細，以為是日本人派過來的便衣隊，很是警惕。待到獨立師和鬼子的走狗邵本良打了幾仗，都說“這紅軍了不得呀，把邵本良的老窩都端了”。后面將會寫到，邵本良是東邊道赫赫有名的慣匪出身的偽團長，山林隊最怵這小子了。

“一不投降、不出賣、不擾民，反日到底；二沒收日本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財產充作抗日軍費；三維護民眾利益，不妨礙民眾反日斗爭，武裝民眾共同抗日?！边@是滿洲省委提出的與義勇軍、山林隊聯(lián)合抗戰(zhàn)的三項條件，而這時在東邊道迅速傳開的，則是一軍獨立成立宣言中的四條，內容基本一致。

“老長青”首領隋長青，四十來歲，中等身材，精干利索。他從小給人放牛，有一年大河漲水，淹死一頭牛犢子。干了兩年，一頭牛犢子的債反倒更多了，隋長青一氣之下當了胡子。此人素講忠義，處事公道，只綁大戶，不禍害百姓，在綠林中威望很高。九一八事變后，他實心實意打鬼子，敢碰硬。他說：“咱是中國人，東三省要是在咱這茬人手里弄丟了，還怎么有臉去見地下的先人！”

隋長青與楊靖宇第一次見面，是在金川縣龍泉鎮(zhèn)附近的山上。事先約好見面地點后，他里三層外三層地布置妥當了，一副進可攻、退可守的架勢。他是真心實意想見識見識這位紅軍司令，可又擔心：知人知面不知心，萬一出點兒什么意外呢？江湖中人，天天在刀尖上過日子，是半點兒差池也出不得的。

已是1934年1月了，山林溝壑被積雪埋壓著，陽光格外刺眼，非白色的物體也就格外顯眼。遠遠地見山下來了一個人，大家瞇縫著眼睛觀察，他們設想，司令出行，要見的是一幫素昧平生的胡子，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不說傾巢出動，起碼也得帶上十幾個武藝高強的壯漢呀！

約定時間快到了，也不見隊伍的動靜，來人已上到半山腰了，能聽到“嘎吱嘎吱”的踏雪聲了。這人大高個兒，戴著一頂莊稼人常見的狗皮帽子，穿著一件日本黃呢軍大衣，“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眉毛、胡子和帽子上結著白霜。

是楊司令！之前到一軍“傳海頁子”的小頭目叫了起來。

隋長青先是愕然，隨即三步并作兩步迎上去。楊靖宇微笑著向他伸出手來。隋長青撲通一聲跪倒在雪地上，磕了個頭，然后昂首道：“百聞不如一見，俺隋長青服了你了。楊司令，從今兒個起，俺這一百來斤和一百多個弟兄都交給你了！”

自結識楊靖宇后，“老長青”就率隊隨一軍活動，轉戰(zhàn)濛江、輝南、輯安、臨江、柳河等縣，不斷襲擊敵人。共產黨可以在他的隊伍中組建政治部、反日會，他患病期間，把隊伍交給一軍指揮。這在其他的山林隊中是難以想象的。

在磐石中心縣委和一軍寫給滿洲省委的報告中說，“第一好的部隊李長青（隋長青——筆者注）”，“抗日軍和我軍最密切的是‘老長青的部隊”。

在通化縣山林隊中，“海樂子”朱海樂也是個有影響的人物。他自稱“抗日救國軍團長”，因為和鬼子打了幾仗都吃了虧，心不甘，又沒轍，覺得窩囊。聽說來了個紅軍楊司令，打鬼子厲害，就派人“傳海頁子”，要求“碰馬”（見面）。

這一天，兩個人在通化縣三岔河見面了。朱海樂殺豬宰羊，盛情款待。大海碗，老白干，“叮咣”一碰，朱海樂道：“楊司令今兒個能賞光見俺，俺朱海樂三生有幸了?！?/p>

楊靖宇笑笑：“你是朱（豬），俺是楊（羊），咱們朱（豬）楊（羊）一圈，日本子可是要殺朱（豬）宰楊（羊）的呀?！?/p>

朱海樂哈哈大笑：“有楊司令當家，俺朱海樂就是老虎了，俺這老伙計也該好好開開小鬼子的洋葷了?！?/p>

說著，抽出腰間那支大鏡面匣子槍：“司令你看，大狗頭，通天擋，滿槽，金機，百發(fā)百中，在這旮旯誰也比不了。俺就是有了這支槍，才拉起這支隊伍的?！?/p>

朱海樂說完就瞅著楊靖宇腰間的槍套，問：“楊司令，你用的啥槍？”

楊靖宇道：“三號匣子，沒你的好。”

朱海樂略一思忖，隨即立起，將他的寶貝雙手舉過頭頂：“楊司令，你指揮千軍萬馬，這支槍就送給你了，算是俺對司令賞臉的見面禮，也是俺和弟兄們跟司令抗日的一片心意?！?/p>

寶刀、駿馬，自古英雄所愛。這支槍在朱海樂心中的分量，是誰都曉得的。楊靖宇趕緊將他扶坐下，動情地道：“朱團長，你的心意俺領了。你是帶兵打仗的人，沖鋒陷陣，建功立業(yè)，這支槍在你手里有大用場。”

朱海樂臉一沉：“司令不收下這支槍，就是沒看得起俺?！?/p>

這支大鏡面匣子槍，就是楊靖宇犧牲前手中向敵人噴吐火焰的雙槍之一，如今陳列在哈爾濱東北烈士紀念館。

楊靖宇讓副官去保安連選了兩支最新的三八大蓋，連同自己那支三號匣子和槍套，一并送給朱海樂，然后握著他的手說：“朱團長，說一千道一萬，咱們今兒個見面，就是一個意思，同心協(xié)力打日本子。你說是不是？”

朱海樂顯然不習慣握手這種比較現(xiàn)代的禮節(jié)。像隋長青一樣，這些山林隊首領習慣而且認為尊貴的禮節(jié)是跪拜，只是那膝蓋可不是輕易彎下的。這一刻，朱海樂情不自禁地腿一彎，卻被楊靖宇一把扶住，兩雙大手就熱乎乎地握了個滿把。

朱海樂眼噙熱淚：“楊司令，從今兒個起，你說打到哪兒，俺朱海樂要是皺下眉頭，就不是站著撒尿的爺們兒！”

“大的、小的，所有鴨綠江北、沿著老龍崗山一帶主要的抗日軍，皆向我們靠攏，完全在我們領導之下，組織了東北抗日聯(lián)軍及其總指揮部。取消了他們的山頭，改換為第×支隊的名稱。至于群眾，都說我們才是真正抗日的，看我們的隊伍如同救星一般?！币陨衔淖?，摘自滿洲省委巡視員小孟（韓光，離休前為中央紀委常務書記——筆者注）1934年4月23日給滿洲省委的報告《南滿抗日游擊運動》。

4月1日，在濛江縣那爾轟附近的城墻砬子，楊靖宇主持召開了一軍與16支山林隊的“東北抗日聯(lián)合軍總指揮部”成立大會。他首先代表滿洲省委講話，分析了東北的形勢，闡明了共產黨的抗日主張。

山林隊首領也紛紛發(fā)言，表示贊同統(tǒng)一戰(zhàn)線，愿隨共產黨抗日到底。

韓光在《南滿抗日游擊運動》中寫道：“選舉總指揮部人員的時候，尤為鄭重，皆采用投票法，當時室內則鴉雀無聲，選總指揮票十七張，十六張寫著楊司令?？倕⒅\長我們得九票，趙參謀長七票，結果還是我們的參謀長當選了?？傉尾恐魅我彩俏覀儺斶x了。所以形成了我們的司令部，即是總指揮部。老長青為副指揮，趙參謀長為外交部長，余各為參謀委員?！?/p>

在南滿，在東北，無論從哪方面講，這都是共產黨與非黨武裝比較像模像樣的最早的聯(lián)合。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