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
他們坐在餐館里,在短促的爭執(zhí)后又沉默了很久。服務(wù)員終于上菜時,馬沙覺得這頓飯已沒吃下去的必要了。他還在盤算著最后說點什么來勸服唐朵,卻聽見她說:“如果你還考慮我的感受,就什么也不要說了。”他想最好把這看成命令,然后今晚能平安過去。店內(nèi)沒有其他顧客,服務(wù)員是個十八九歲的姑娘,穿著碎花棉襖,粗黑的麻花辮垂落在緊繃繃的胸脯上。符合他少年時對女人的想象,但她神情慵懶,此刻正用牙簽剔著指甲,像是不得不找件事打發(fā)時間。馬沙就要露出一個接受的笑臉了,卻發(fā)現(xiàn)唐朵正在示意他看墻上的電視。新聞節(jié)目,女播音員用冷淡的音調(diào)說,紐約的蝴蝶一夜之間全部死亡,黑壓壓的美國人在時報廣場點燃蠟燭祭奠。“那里天也冷了?!瘪R沙說,似乎在向她解釋蝴蝶的死因。他裹緊上衣,扭頭看向門外,雪意在夜空中醞釀,世界仿佛一塊密不透風(fēng)的幕布。他尾隨她回到這個小鎮(zhèn),它如今已變得無比陌生。這讓他覺得眼下正在經(jīng)歷一場就要醒來、但還必須承受最后恐懼的噩夢。
“我要帶上一只蝴蝶去紐約,就在時報廣場放飛它。”唐朵對著電視說,“你想想那有多美?!?/p>
“我們首先得有錢。起碼買得起兩張機(jī)票?!瘪R沙說。
“我知道美國人又把那里叫作世界的十字路口?!碧贫涞哪樤跓艄獾陌涤袄锞徛幯_來,“我站在世界的十字路口,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我……我喜歡這名字。”
“我們沒有錢。”馬沙說。
兩個男人進(jìn)來了。他們就坐在門口的桌邊,似乎想攔住誰的去路。一個腦袋與桌面齊平的家伙應(yīng)該還在延續(xù)某個話題,馬沙依稀聽見他說,那座山里除了恐怖的黑洞沒什么好玩的,你帶她去得不到你想要的。他對面的男人一言不發(fā)地低著頭,僵硬的坐姿看上去像個次品機(jī)器人。馬沙對他們的出現(xiàn)感到慶幸,希望是一種隔離。他們注意到了唐朵,不約而同向她拋來曖昧的笑容。她身上似乎有種天然的誘惑力,容易帶來麻煩。她擰著眉頭朝他們回笑,笑容輕淺而厭倦,像不過是被鄙夷的鼻息沖開了嘴。馬沙想起那天她就是這么對他笑的。那天下午,她拖著黑色的大箱子從七樓走下來,沒有坐電梯。箱子像壞了的彈簧球那樣在臺階上蹦跳,經(jīng)過他身邊時突然完全散架。他放下拖把,蹲下身替她收拾。她一直站在那里。他瞥見她潔白又顫抖的腿。他把拉桿交到她手里時,發(fā)現(xiàn)她在笑,笑容里有股向內(nèi)燃燒的狠勁。當(dāng)天夜里,她對他說:“一走出他的辦公室,我就發(fā)誓要嫁給第一個遇見的男人?!彼运x擇走樓梯,卻一個男人也沒遇到,直到看見正在大廳拖地的他。他不想去判斷這話的真假。
“你不要把我回趙安那里工作看成……”馬沙想再爭取一次。
“求你,別提這名字?!碧贫浯驍嗨?,立即閉上眼睛,雙手夸張地抱住頭。
“好。”馬沙說,“但他會給我一個好工種吧,像收發(fā)文件,或者電工,這個我會干?!?/p>
“我和蝴蝶出現(xiàn)在‘世界的十字路口。就會引起美國人的注意,我的機(jī)會說不定就來了。”唐朵從電視上收回目光,望向半空,聲音輕柔得像夢中的落雪。
馬沙長時間盯著她被渾濁的黃色亮光包裹的臉,終于注意到她使用的主語。 “那我們或許就可以在紐約住一輩子了?!彼麖?qiáng)調(diào)似的說,語氣中沒能完全克制嘲諷。
“其實我不在乎去哪里。我只想離開這兒。越遠(yuǎn)越好?!?/p>
“你不用擔(dān)心他會報復(fù)我。是他拋棄我的,他沒這個必要。是他拋棄我的,他沒這個必要?!?/p>
這話讓馬沙感覺有點受傷。他邊用手指敲擊桌面邊說:“他是能乘機(jī)整我。下午他電話請我回去,我們需要錢。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干別的什么。他承諾給我安排一個好位置,我也正好可以監(jiān)視他啊。”他一口氣說完后感覺如釋重負(fù),期待著她的回應(yīng)。
唐朵又被電視吸引了,美國人正陸續(xù)離開廣場。然后是鏡頭特寫,一個穿套頭衫的男人一手舉著蠟燭一手擋風(fēng)跪在地上,像一個邪惡的巫師。她頭也不回地說:“我決定了,帶一只蝴蝶去紐約。”
馬沙重新回憶了一遍下午的通話,確定趙安問過唐朵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也許那才是電話的目的。他不打算告訴唐朵?!澳阋医o你報仇嗎?”他的聲音低下來,但逼出更強(qiáng)的穿透力,“我手上有他的把柄。喂,你在聽嗎?”
唐朵沒在聽。她正把一根根魚刺從肉里剝出來,排成嚴(yán)謹(jǐn)?shù)囊恍?。她的臉上有種入殮師般的肅穆。他覺得像在參加一場追悼晚宴,一時竟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因為錢還是為了掌握更多證據(jù)揭發(fā)趙安,才決定回去。他伸過指尖碰了一下她的手背說:“我們一起去紐約。那么我們需要錢。”
“我至少相信一點,如果你想養(yǎng)活自己,并不是非去他那兒工作不可?!碧贫鋷缀跏墙裢淼谝淮握娇此?,眼光像電一樣刺穿他全身。
“我們忘記你的過去,他就傷害不了你。”馬沙想為每個音節(jié)都敷上柔和的氣息,但沒做到。
“你回去,我就去死?!?/p>
這話讓馬沙瞬間就原諒了她。有股快意流過他的神經(jīng)末梢,這說明他和趙安在她心里等價了?他伸手將她面前的魚刺抹到地上,似乎擔(dān)心她拿它們突然扎向咽喉。但唐朵半站起來,像一張承受壓力的弓,聲音幾近咆哮:“他讓你回去,就是想隨時能知道我過得怎樣。他那種人像什么,就像失效的狗皮膏藥?!?/p>
門邊的那兩個男人被驚得停止了低語,朝這邊看過來,面露譏笑。可能把他們當(dāng)成了吵架的情侶。這種想法讓馬沙感覺輕松了些,他覺得自己也完全可以這么看。他用息事寧人的討好口吻說:“我不去,我好像只是故意和你開個玩笑?!?/p>
唐朵把一顆水煮菜心從盤子的左邊撥到右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愛要全部,恨也必須是全部?!彼蝗徽蹟嗫曜?,一半扔向門外的黑暗中,一半扔到他面前。她臉上的兇狠又漸漸被悲傷覆蓋,“否則我受不了。”
他們走出餐館。本該向南,去馬沙租住的農(nóng)民房。但唐朵往北走,他知道她要去哪里,他們已經(jīng)去過很多次。有時她不見了,他準(zhǔn)能在那里找到她。馬沙就出生在這個小鎮(zhèn),但在監(jiān)獄里長大。他跑長途運輸?shù)母赣H失蹤后,母親象征性地尋找了一陣,然后沉迷賭博。母親在麻將桌上交出最后一筆錢的同時,掏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剪刀刺向贏家。馬沙在監(jiān)獄里過得還算安穩(wěn),但十一歲那年,母親結(jié)果了自己,他被監(jiān)獄拋了出來。他夜里造訪小賣部、偷賣鎮(zhèn)上殯儀館里的花圈,得以勉強(qiáng)度日。在警察已經(jīng)注意他后,他跟著一個路過的馬戲團(tuán)遠(yuǎn)走他鄉(xiāng)。戲子們從不教他謀生技藝,但他學(xué)會了掃地,能在觀眾哄散的同時確保地面沒有一片垃圾。五年后,馬戲團(tuán)因班主墜亡而分崩離析,馬沙決定去城市里碰碰運氣。他來到上海,滿大街尋找招聘清潔工的廣告。他進(jìn)入趙安的公司。趙安經(jīng)營小額貸款業(yè)務(wù),可能還干著其他沒人知道的勾當(dāng)。馬沙第一次見到做文員的唐朵是在夏天,她穿著粉紅色的超短裙,抱著文件夾走出趙安辦公室,從他面前飄然而過。他感覺裙邊溢出的香氣都能將他撞暈。他想,如果能擁有這樣一個女人。他們不屬于一個階層,因此這個想法更讓他興奮。他斷定自己所想要的不是愛情。也許是唐朵的要求,也許是一些女人曾經(jīng)給趙安帶來過麻煩,所以是由他而不是某個女秘書為趙安打掃辦公室。他兩次在午后撞見唐朵和趙安親熱。他沒有退出門,而是用旁若無人的清掃動作表明,你們請繼續(xù)。他們很快對他不再避嫌。唐朵甚至因此對他有了點親近感,在走廊相遇會給他一個高高在上的笑臉。他在趙安辦公桌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唐朵的半裸照,想都沒想就揣進(jìn)了口袋。趙安也許明知道是他拿的,但什么也沒說。他認(rèn)為接下來幾次都是誘餌——現(xiàn)在看來更可能是試探,在抽屜里他又發(fā)現(xiàn)了更加刺眼的封面女郎,甚至全裸,還有錢。他都視而不見,內(nèi)心里似乎有股較勁的沖動,就要讓趙安明白什么。后來他覺得,也許那時就有某個想法在趙安心里成形了。endprint
他們一直走。馬沙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唐朵身后。周圍的村莊像無數(shù)條陰郁的蛇躺在黑暗里,悄無聲息。他說:“我們再等上大半年。秋天蝴蝶多,到時我們帶一山的蝴蝶去紐約?!彼麤]聽見回答。月亮剛才還冰冷地掛在天空中,現(xiàn)在消失不見了。他每一腳都像踏在虛浮的水面上。然后前方出現(xiàn)了兩點光。與唐朵擦身而過時,光亮了些,是兩根煙頭。馬沙還沒看清他們,就斷定不是餐館里的那兩位的,而是陌生人,不屬于這個小鎮(zhèn)。監(jiān)獄的經(jīng)驗告訴他,如果想避免別人對你犯罪,你可以在一切尚未實施前主動打聲招呼。他快步迎上去,聽見他們好像在說著與一場酒有關(guān)的盛事。兩個看不出具體年紀(jì)但很年輕的男人,矮胖的是個光頭,高瘦的那個穿著套頭衫。馬沙向他們借火。光頭朝馬沙笑,是那種讓人記不住臉的模糊笑容。套頭衫給他點火,動作輕得像個幽靈。光頭正在扭頭往后看。唐朵在前方,就要被黑暗吞沒了。馬沙覺得此刻黑暗對她是一種保護(hù),而像她這樣的人是永遠(yuǎn)不可能了解他所屬世界的危險的。他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什么發(fā)生。但套頭衫只是把火機(jī)塞給他,光頭說,送你吧。然后他們走遠(yuǎn)了。
到達(dá)河邊。唐朵站在界碑旁,往前一步是上海,后退是浙江。夜風(fēng)襲來,她看上去像一棵病弱的黑色楊柳。馬沙唯一一次進(jìn)入她身體的那天夜里,就感覺她的呼吸像汩汩有聲的白色泡沫。過程中他始終懷疑一切都不是真的,不停向她求證,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瞪大眼睛看著他,像看待一臺永動的機(jī)器。完事后,她扔給他一疊錢。這個侮辱的舉動讓他明白,在最初的想法之外,他心里已經(jīng)悄悄生長出了其他東西。他本只想擁有她的肉體,哪怕淺嘗輒止,就像一只腳在她的那個階層站了一會兒。第二天傍晚,他在公司大廳里堵住她,她又回去上班了。他說,我得把錢還給你,只是還給你,我沒有其他意思。這不是他的真實想法。她盯著他看,好像就準(zhǔn)備叱罵了,他看到趙安從電梯出來,她背對電梯,但他確信她一定意識到了,然后,她湊近臉來結(jié)實地吻了他一下,就像親吻一根樹干那樣。她走出幾步又回頭喊,你不來?是喊他。
唐朵將他帶進(jìn)一家高級餐廳,他從沒來過類似的地方,感到拘謹(jǐn)。但他覺得拘謹(jǐn)是他應(yīng)對接下來可能發(fā)生的任何事件的最好辦法。她看著他笨拙的吃相,嘴角漸漸漫上紋路般的冷笑。她勉力保持著這種冷笑對他說:“他一定是對我厭煩了?!?/p>
“我知道?!彼f,“不,我是說我能猜到。”
“他前妻又出現(xiàn)了。”她說,“鬼知道他前妻有沒有出現(xiàn),我沒見過。他是這么說的?!?/p>
他舉著刀叉看著她。
“其實是這樣,”她說,用的是爭取同情的坦白口吻,“我發(fā)現(xiàn)他有個前妻。我們?nèi)ヮI(lǐng)結(jié)婚證,民政局的系統(tǒng)里就是這么顯示的?!?/p>
“你介意他有前妻?”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這么問。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前妻。”唐朵用濕巾使勁擦臉,似乎將自己的情緒當(dāng)成了骯臟的桌面,“我覺得他沒有,他只想甩掉我。找個不那么傷害我的借口。只要在系統(tǒng)上填個虛假的名字,你知道他的能量。”
“有可能?!彼伎剂税胩觳耪f出口。
唐朵告訴他,她逼趙安交代為什么要隱瞞。但感覺話一出口就感覺進(jìn)了他的圈套,那我們分手吧,他正好可以說。他確實是這么說的。她費盡心思進(jìn)行了一些挽救,但好像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將他推遠(yuǎn)。他好像從她的每一次挽救中都能找到她更多的錯誤,來證明他們之間的不合適。
“然后你出現(xiàn)了。他有次說,你偷了我的照片。我不在乎這是不是真的?!碧贫涞哪樕袷种谢蝿拥臋幟仕?,眼神迷離地審視著他,“但你是個清白的下家吧。”
“如果他是想甩掉你,那我一定不是他計劃的一部分?!彼庇诔吻宥桨l(fā)變得結(jié)巴,“我隨身帶著你照片,現(xiàn)在就拿給你看,這就能證明……”
唐朵搖著手指制止了他,接著笑出聲來,神情像被夏天的夕陽刺破的烏云。他覺得適應(yīng)不了她這么快的變化,但堅持說出口:“他不要你,我要?!?/p>
“可是我對你一點還不了解呢?!彼恼Z氣清幽得像一縷香風(fēng)。
“你想知道什么?”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愛上面前這個女人了。他開始駕著十架馬車快速穿過記憶的腦洞,確保她隨便問什么,自己都能坦誠地脫口而出。然而她只是問,“你在哪里長大?”
“姚莊,在浙江。離上海最近的小鎮(zhèn)。”
她的呼吸似乎瞬間被什么封堵住了。她干咳幾聲后,用一種干癟的聲音說:“那挺好。我是說,挺合我意的。”
“我在那里沒親人了,也沒有房子?!彼I(lǐng)會不了她話中的重點。
“嗯,我得離開上海。那么我應(yīng)該去最近的地方?!彼f,激越的聲音里有種病態(tài)的亢奮?!拔也环裾J(rèn)這就是我選擇你的部分理由?!彼粗槤u漸藏到肩胛骨陰影里的他,“你在想什么?我這么說你不介意吧?!?/p>
“我什么也沒想?!彼鐚嵒卮?。
“那就好。我還打算和你過下去。所以我不會說那是全部理由?!彼裾谧糟匏频膹埓笞旌粑?,一邊嚯嚯嚯笑個不停。
“都沒什么?!彼f。“我只想得到你。”他慶幸后面的話沒有說出口。
風(fēng)畫著黑色的弧線從河面上掠過,月亮被攪碎了。唐朵的聲音像傳自暗流洶涌的河底:“為什么你非要阻止我去紐約呢。”馬沙想,即使只是為了阻止她回到趙安身邊,也要將他的罪證揪出來,把他交給警察,送進(jìn)監(jiān)獄?!凹~約只是一個象征,”他說,“但這個象征毫無意義?!?/p>
“如果現(xiàn)在是和他在一起,他就不會這樣說?!?/p>
“是的,他什么都會如你意。”他希望這話聽上去足夠狠毒,同時意識到心里不知何時起已對她有了恨意。
她干咳了幾聲,就要止住了,卻又突然粗喘起來,緊接著咳得彎下腰。馬沙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臉色比黃月亮還要黃?!澳闵眢w出了什么問題吧?!彼麌肃橹鴨?。他忐忑地等待著,邊想著應(yīng)付各種答案的方法,很久之后才聽見唐朵說:“我不知道。相比身體,我的精神更難復(fù)原了。”她回過頭來,頭發(fā)在風(fēng)中覆蓋了她的臉。她說,“你真會那樣做嗎?”
馬沙不知她的所指,是回趙安公司工作還是舉報趙安。現(xiàn)在他寧愿認(rèn)為是后者。她還在擔(dān)心趙安。他慢吞吞地說:“我這樣做也是危險的。”endprint
“我希望你那樣做?!?/p>
他明知這不是她的真實想法,為了自我安慰再次求證:“我要舉報他行賄。你會阻止我那么干嗎?”
“我不會。我還希望你快點干,要致命?!?/p>
這好像是阻止她回到趙安身邊的唯一辦法了,馬沙想。
她的腳始終踩在上海與浙江的臨界點上。他突然很害怕她向上海的方向邁出一步,轉(zhuǎn)念又覺得即使她退回自己的生活也不見得會好上一分。月亮在沉重的烏云背面行走,風(fēng)中傳來模糊的搖籃曲。他仿佛聽見唐朵說:“上海,在我的眼里越來越模糊?!?/p>
她開始往回走。
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朝她輕忽的背影喊叫:“我只是你的道具。雖然我很窮,但我并不傻。”她像是沒聽見。
他長時間盯著黑色的河面。在離開小鎮(zhèn)前,它曾是他心思的唯一傾聽者。如今好像也沒什么改觀。
黑暗更濃重了。他向唐朵趕去。他先是看見了兩點亮火,接著聽見唐朵的尖叫。他用雙手扒開夜色,逐漸接近他們了,然后,他腳步慢下來。套頭衫和光頭正在糾纏唐朵。光頭嬉笑著說:“我們可以先吃飯,喝點小酒,余下的慢慢再說?!碧最^衫和光頭站在唐朵兩側(cè),拉直了她的左右手。她看上去像單薄的晾衣繩。套頭衫發(fā)出陰沉而一本正經(jīng)的聲音:“我們可不是十足的壞蛋。你別怕?!惫忸^的張狂笑聲像一把把匕首劃破夜空:“對,我們是壞蛋,但我們可不是十足的壞蛋?!?/p>
馬沙摸遍身上,一把小刀都沒有。他不能肯定,如果帶了武器,自己會不會沖上去。他其實從來都懼怕危險,他不想再進(jìn)監(jiān)獄。而且,他確信自己無法在一瞬間打昏兩個人。
光頭看見了他,朝他招招手。他走過去,路過他們,又繼續(xù)往前走。他感覺唐朵瞥過來的眼光。他聽到她在向他呼喊,救救我。任何一個路過的人,她都會這么喊吧,不僅僅是對他。哪怕漆黑的夜里,他也能感覺到后背上的眼光越來越陌生,越來越輕。
他走出十步開外了。
“喂,男的。”套頭衫在喊他。
他像個斷線木偶一樣扭轉(zhuǎn)身來。這次是光頭說:“你把火機(jī)還回來吧。”
他的雙腿像在齊膝深的沼澤里跋涉,保持著隨時逃跑的姿勢向他們挪過去。他把火機(jī)遞給套頭衫。套頭衫啪的一聲摁亮火機(jī),火苗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然后以溫和的商量口吻說:“只要你承認(rèn)她是你女朋友,我們就放過她?!?/p>
套頭衫又把火苗伸到唐朵鼻孔下面,似乎想讓他看得更清楚些,以免判斷失誤。唐朵向后躲閃著臉,但一直盯著他,嘴唇緊閉,臉色冷漠甚至平靜,只是眼里閃出的恐懼、悲憤和失望像整座森林在火焰中燃燒。
他知道自己的眼里此刻充滿了怯懦的魔鬼。
他艱難吐出聲來:“她不是?!?/p>
她在兩只胳膊之間滑下去。他眼里的世界也晃了晃,然后完全傾倒了。
他走了。
他將自己關(guān)在租房里三天,蜷縮成一只蠕蟲的模樣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第四天,天空飄起零星的雪花。他等著唐朵的敲門聲。他把房間和自己整理干凈,隨時準(zhǔn)備迎接她。但他不僅面對不了鏡中的那個人,連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都不敢看。第五天天剛亮,他就開始發(fā)瘋地去周邊醫(yī)院尋找,又去派出所。但一無所獲。
第六天上午,趙安出現(xiàn)在租房里。馬沙覺得自己其實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
趙安匆匆掃視了一遍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間,似乎生怕眼光受到玷污,然后把眼光擱在馬沙頭頂上。馬沙蜷縮在單人床的最里邊,等著。趙安終于說:“她報了警。她受傷了,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里?!庇玫氖窍蚰幌喔傻挠浾咄▓笫聦嵉哪欠N口氣,抽離了細(xì)節(jié)和情緒。馬沙不知自己該不該提問,他不想提問。
“你在現(xiàn)場吧?”趙安問,并不指望回答。
馬沙不想回答他明知道的問題,只是瞇眼看著他。趙安的五官像是從五個性格迥異的人臉上偷來,隨便拼湊一起,稀疏的頭發(fā)像從土質(zhì)疏松的地里長出的枯草,因為幾乎膠合起來的眼簾的阻擋,總想奪眶而出的眼光顯得加倍的兇惡。他不知道唐朵是愛這樣的趙安,還是愛其他什么。他開始懷疑唐朵對這樣一個男人的愛情是否有那么純粹,他幾乎可以斷定了,如果不,那么他所有的爭奪是不是都很滑稽。但現(xiàn)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他聽到趙安說:“我今天來只是通知你?!?/p>
馬沙想表現(xiàn)出憂傷的樣子,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憂傷已經(jīng)不能再多一分?!澳闶钦f,你打算什么也不做嗎?”
“既然你接手,就要全盤接手?!壁w安說,用患了白內(nèi)障的狗一般的眼光盯著他。
“我當(dāng)然會。但我沒有錢,”馬沙說,“她要醫(yī)療費。”
“前面的我付過了。昨天她清醒了些,”趙安噓噓地笑起來,“認(rèn)出了我不是你。我怕麻煩,你知道的,她這種人喜歡聯(lián)想,我再付錢她又會對我糾纏不清,所以得由你來了?!?/p>
“她什么病?”馬沙一字一句地說,“不會是這次事故這么簡單吧?!眲傉f完他就確信了自己的猜想。
趙安的眼光像兩個锃亮的釘子在眉毛下閃爍。馬沙希望從里面能看到一絲不忍,但失望了,“你以前就知道了吧?”他問。
趙安猶豫了一下,然后仍然沉默。
“是因為這個你才拋棄她的嗎?”馬沙覺得唐朵也許知道趙安為什么拋棄她,也許并不知道。
“不關(guān)你的事。”趙安插話。
“而不是什么前妻之類不存在的東西?!瘪R沙堅持說完。趙安作勢要走了。
“我正好也想找你?!瘪R沙突然說,“那么,那我就要干些什么了?!彼穆曇袈犐先フ嫦褚痪渚妗Ko靠在墻壁上,一只腳尖擠著另一只腳后跟。他等了一會兒,像是在給趙安最后的反悔機(jī)會?!澳俏揖鸵闪?!”他突然又脆生生地說,像是擔(dān)心趙安剛才沒聽清楚。聲音的鋒銳讓他自己也很吃驚,但又分明感到勇氣正一點一點像一團(tuán)煙那般消散。
他跳下床,奔向墻角的矮柜,拉出一個個抽屜翻找,直至把它們?nèi)康箍赵诘兀矝]發(fā)現(xiàn)要找的。他跑向門后高聳的雜物堆,撞了趙安一個趔趄,趙安想發(fā)作,但忍住了。除掉打碎兩只啤酒瓶,在那里他仍然一無所得。他目光停留在污跡斑斑的圓木桌上很久,最終決定走過去,他抖動已被翻得破損不堪的《電工指南》,他本想學(xué)門手藝,體面養(yǎng)活自己,但直到今天他仍然沒有那樣做。只掉下來一張相片,是唐朵的半裸照。他把它像只斷翼的蝴蝶一樣向趙安扔去。相片畫著悲涼的弧線,落在了趙安腳下。趙安沒有撿起它,只是瞟了一眼,就把眼光扭向另外的地方。趙安似乎知道他在找什么,始終沒有阻止。他把被褥掀到地上,在最下層的稻草里,沒有。他終于看見了床腳的一個老鼠洞,然后,他在老鼠洞里發(fā)現(xiàn)了那張復(fù)印紙。他原是希望老鼠將它撕碎的。
他看都不看,一把遞到趙安面前,就像是交出自己的罪狀。他對此舉沒有信心,但唐朵躺在醫(yī)院里,她需要錢。他也許知道接下來會面臨什么惡果,但他必須這樣做。趙安看著,先是面紅耳赤,接著用手背揩臉,然后用手掌從臉上抹下大把的水來。他多么希望,趙安嘶啦一聲扯個粉碎。他沒有留存第二份。但他看見趙安的臉漸漸泛上終于得見寶貝的那種神情。趙安用一種出乎他意料的平靜聲調(diào)說:“就這個,你還有更多的嗎?”
他說:“沒了?!?/p>
他希望能從自己的聲音中聽到一絲傲慢的氣息,但沒有。他像個等待宣判的罪犯那樣站在那里。他知道,即使他掌握了趙安的所有犯罪證據(jù),他們?nèi)匀皇遣粚Φ鹊摹?/p>
趙安將復(fù)印紙輕放在圓木桌上,用手掌壓壓又用手指敲擊出聲響,意味著現(xiàn)在它又重歸他掌握了。他抱起胳膊,再次面露鄙夷地掃視了房間一圈,然后慢悠悠說:“警察找到我,因為她在家屬欄里填了我的名字。有時候讓人知道你的名字就是個頭疼的問題?!?/p>
“我沒其他意思。我只是需要錢?!瘪R沙說,聲音里有種自己無法想象的鎮(zhèn)定。
“我原以為你們會住在一起?!?/p>
“我們?yōu)槭裁匆≡谝黄?。”馬沙幾乎用了頂撞的口氣,但瞬間又委頓下來,“她無論是什么病,你對她的今天都負(fù)有責(zé)任。我只是想向你借點錢?!彼l(fā)現(xiàn),面對趙安,他從來沒有真正勇敢起來。
“我能理解你這是敲詐嗎?”
“我不想這樣做。但你這么說我也不能反對?!瘪R沙還在搜刮殘余的勇氣,卻看見趙安向他擺擺手,又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馬沙盯著他跨過門檻的腳后跟說:“我沒有其他辦法,她需要錢。她還曾經(jīng)是你的女人呢?!?/p>
馬沙因敲詐勒索罪被逮捕。一個月后,他轉(zhuǎn)進(jìn)監(jiān)獄。監(jiān)獄坐落在野外的山坡上。他覺得這輩子只剩下一件事可做,利用放風(fēng)的全部時間抓蝴蝶,春天里竟然也抓到了一只。他小心養(yǎng)護(hù),想著等唐朵來時送給她。她會來嗎?又一個冬天來臨,一天夜里,蝴蝶死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