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明年綠，問爾歸不歸

王雪妍

德累斯頓的美，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穿城而過的易北河。河水清澈見底，河岸綠草如織。大學期間，我常和瑪麗亞、安德莉亞坐在河邊的草坪上，望著遠處的風景無話不談。那時的天總是那么藍，那么純，輕柔的河風將我們的頭發(fā)吹亂，我們抬起頭仰著臉，靜靜感受著面前的河水與青澀的時光一起緩緩流逝……

瑪麗亞離開我們已經(jīng)五年多了，沒人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在做著什么，跟誰在一起。離開的時候，瑪麗亞沒跟任何人道別，悄無聲息地，就好像天明時分的露珠，自然而然地消失了蹤影。

瑪麗亞來自俄羅斯，留著一頭金色短發(fā)，戴著一副金邊眼鏡，圓圓的臉蛋像極了俄羅斯的傳統(tǒng)套娃，她的身材中等偏矮，身上總是一套黑色或藍色的運動裝，走起路來抬頭挺胸的。

第一次見到瑪麗亞是在大學正式開學前的專業(yè)預備課上，這個有點像假小子似的瑪麗亞比其他所有學生都要興奮活躍。老師剛提出一個問題，她總會大聲用帶著俄羅斯口音的德語搶著說出答案，而且答案幾乎全都正確。這讓當時德語還沒完全過關的我佩服不已。十月底正式開學后，瑪麗亞的積極主動絲毫沒變，每次回答教授的提問時，總是面帶笑容充滿自信，好像一束明亮耀眼的陽光射進教室，將窗外蕭瑟的秋寒驅(qū)逐殆盡。有時候因為搶答太多了，有些同學會發(fā)出一些抱怨，但瑪麗亞仍然不管不顧地繼續(xù)搶答，直到教授發(fā)話：“請您給其他同學也留一點機會吧！”瑪麗亞這才稍稍有些收斂。

一次專業(yè)課上，我和瑪麗亞，還有德國同學安德莉亞被分到一個小組，要準備一個四十分鐘的課堂演講報告。從此，我們?nèi)藥缀跣斡安浑x，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頂著風雪去圖書館借書找文獻，一起在課后繼續(xù)留在教室里討論報告的結(jié)構……

到了匯報成果的這一天，我和安德莉亞走到講臺前，為大家介紹我們的演講標題?，旣悂喿叩胶诎迩?，用粉筆寫下小組成員的名字。我當時背對著黑板，并不知道瑪麗亞寫了些什么，但是臺下觀眾的指指點點讓我的心里隱隱有種不安。我好奇地轉(zhuǎn)過頭去，驚詫地看著瑪麗亞在黑板上寫下的三個名字“Andrea，Mariya， Schuenjaen”，這最后一個詞是什么鬼啊！我睜大了眼睛，什么話也沒說，徑直走到黑板前擦掉了最后一個詞，然后工工整整地寫下了“Xueyan”。瑪麗亞看到后，連連向我低頭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你的名字我只會發(fā)音，還不會寫，對不起?！彪m然我心里有些不快，但還是大度地說了句：“沒關系?！弊罱K，我們的專業(yè)演講報告獲得了1.2分的好成績。

隨著交往的慢慢增多，我發(fā)現(xiàn)瑪麗亞稀里糊涂的個性真不是裝出來的，有時她會把大衣上的扣子系錯，有時她背上的雙肩背包忘了拉上拉鏈，同學的名字她也常常會記混叫錯。面對別人的提醒，她往往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然后道歉、解釋；然后，這樣的粗心大意還是照樣發(fā)生。

瑪麗亞已經(jīng)結(jié)婚兩年了，我猜測她的德國老公一定對她寵愛有加，才使她在生活中能夠如此放松、不拘小節(jié)。而且每次提到她的家庭，瑪麗亞也是一副幸福的小女人模樣，說她老公迪諾出錢讓她考德國駕照，說迪諾在家做飯有多么美味，說迪諾總是變著法子給她帶來各種各樣的驚喜……雖然我一直沒見過瑪麗亞口中的完美先生，但從她說話的語氣和神情中，我相信這是瑪麗亞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而不是在人前的故意炫耀。因此我也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有時候瑪麗亞會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一些關于中國的問題，然而不把我問得額頭冒汗她是不會罷休的：“雪妍，中國也有西紅柿嗎？”“雪妍，我聽說中國男人比女人多，那些找不到老婆的男人怎么辦？”“雪妍，你喜歡吃狗肉嗎？”“雪妍，你的膚色偏黑，在中國也算美女嗎？”……看著孩子似的瑪麗亞聚精會神地等著聽答案的表情，我一邊擦著額頭上的冷汗，一邊努力為她介紹中國的情況。我知道她并不是故意想要難為我，只是對中國缺乏了解，對生活、對世界仍然保持著孩童般的好奇。

夏季學期來臨，德累斯頓慢慢進入了和暖的初夏，易北河邊的空氣里已經(jīng)可以聞到萬物蓬勃生長的溫熱躁動的氣息。一天，我和瑪麗亞、安德莉亞相約去河邊野餐。坐在草坪上，瑪麗亞從背包里掏出一大袋子小圓面包，又翻出一瓶果醬，一塊黃油，還有各式各樣的奶酪和香腸。

看著她準備了這么多東西，安德莉亞忍不住說：“瑪麗亞，你帶的太多了，這些面包我們兩天也吃不完?！?/p>

“沒關系，這些都是迪諾給我買的。”瑪麗亞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你不能什么都讓迪諾給你買??！你需要自己掙錢的。”我覺得瑪麗亞語氣中的理所當然有些不太妥當。

“我現(xiàn)在還在上學，迪諾知道的。他不介意我現(xiàn)在沒錢?！闭f著，瑪麗亞將兩塊涂好黃油，抹上果醬的小面包遞到我和安德莉亞的手里：“你們要是不喜歡吃甜的，就自己加奶酪吧！”

我和安德莉亞對視了一下，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伸手接下了瑪麗亞遞過來的小圓面包。

沿著河邊的小路可以一直走到德累斯頓的老城區(qū)，安德莉亞說前面不遠處有一家新開的服裝店，然后拉起我和瑪麗亞的手，從寧靜的易北河畔直接飛奔到了喧鬧的老城中央。我們從衣架上取下最新款，在試衣間里試了又試，換了又換，然后看著彼此像一個個合格的或不合格的模特哈哈大笑。

當瑪麗亞掀開布簾走出來的時候，我和安德莉亞兩個人都驚呆了——只見瑪麗亞身穿一身紫色的低胸緊身連衣裙，腳下一雙大紅色的尖頭皮鞋，顯得既高貴又時尚。這哪里還是我們認識的瑪麗亞，完全沒有了平日里灰黑色的暗淡，簡直是準備走紅毯的超級明星！“天啊，瑪麗亞，你簡直太美了！”“我原來沒發(fā)現(xiàn)，你竟然還有這么性感，這么女人的一面?。　蔽覀円埠敛谎陲椥闹械捏@訝和贊美。聽到我們的夸獎，又望望鏡子里和平時不一樣的自己，瑪麗亞不太自然地笑著，僵硬地擺出幾個模特的姿勢，好像她自己也不太習慣自己新的造型。我們勸瑪麗亞把這條裙子和腳下的鞋子買下來，新店開業(yè)打折，這全身的服飾只要不到一百歐元。瑪麗亞有些猶豫，在鏡子前不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雪妍，你能給我拍張照片嗎？”瑪麗亞小聲地問我。

“當然可以了。怎么，你不準備買下來嗎？”我問她。

“哦，我也覺得自己很美，拜托你幫我照下來吧?！?/p>

聽到瑪麗亞的請求，我從包里掏出相機，為她留下了一張美艷優(yōu)雅的紀念。

走出服裝店，我和安德莉亞計劃過幾天悄悄買下這條連衣裙，作為生日禮物送給瑪麗亞。然而我們的計劃還未準備周全，瑪麗亞卻先開了口：“迪諾不喜歡我穿得這么性感暴露。”

“這怎么叫性感暴露？你知不知道你剛才有多迷人！”安德莉亞問她。

“我知道。但是迪諾只允許我穿黑色和深藍色的運動裝、牛仔褲出門。他怕我穿得太艷麗會吸引到別的男人?！?/p>

“你老公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我也顧不上照顧瑪麗亞的心情了，直接脫口而出，“哪個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妻子美麗動人，哪有男人要求妻子整天穿得暗淡無光？還有，打扮得漂漂亮亮也是你自己的權利啊！”

安德莉亞在旁邊應和著支持我的觀點?，旣悂喌椭^沒有說話。

我很慶幸在德國有瑪麗亞和安德莉亞這兩個朋友在身邊，同是離開家出門求學的游子，有緣聚到一起，互相支持，互相鼓勵，一起在聚會上瘋鬧瘋笑，一起在圖書館里埋頭苦讀，這是多大的幸運??！瑪利亞是我們?nèi)酥心挲g最大的，但每次都像個孩子一樣需要我們的照顧和提醒。安德莉亞的年紀最小，卻時時刻刻像個大姐，對我和瑪麗亞百般呵護。我呢，則介于她們兩者之間吧。

在大學的最后一個冬季學期，我幸運地申請到了位于漢諾威的康提公司的實習職位，為期六個月?，旣悂喓桶驳吕騺喼酪院?，簡直比我還要開心：“雪妍，你真是太棒了！”“雪妍，你就是我們的驕傲！” “到了漢諾威以后多多加油，有不開心的事了就給我們打電話?！蔽覀?nèi)司o緊擁抱在一起，很長時間都沒有松開。

在康提公司的實習緊張而充實，讓我真正看到了一家國際化大公司的格局和運作。每天在公司的事務中忙來忙去，我確實學到了很多，然而夜晚獨自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腦子里浮現(xiàn)的全都是德累斯頓的風景。一到周末，這種思念變得更加強烈。這個職位是自己曾經(jīng)朝思暮想的，可是得到后才發(fā)現(xiàn)，實現(xiàn)了目標的自己竟還是逃不過孤獨的糾纏……

一天，安德莉亞發(fā)來短信，她和瑪麗亞準備在下個周末來漢諾威看我。星期六的中午，天氣寒冷陰暗，我提早很久就來到了漢諾威中心火車站。終于，安德莉亞和瑪麗亞背著大包小包走下了火車，我們?nèi)嗽俅尉o緊擁抱在一起。

來到我的住處，她們兩人從包里拿出為我準備的包裝精美的禮物，我慢慢拆開，是一大盒圣誕巧克力，一個漂亮的巧克力彩蛋，一件白色的運動衫，還有一條幸運石項鏈。我還沒來得及表示感謝，安德莉亞首先開口：“今年的圣誕節(jié)你要自己一個人在漢諾威度過了，我們希望給你帶來一點節(jié)日的溫暖?！薄爸x謝，謝謝你們！”我的心里暖意融融。

第二天，天空依然陰沉，但是天氣預報中的小雨并沒有到來。我們從火車站一路步行到瑪斯湖邊，路上有說有笑，可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瑪麗亞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一直低著頭。我們找了一家咖啡館坐了下來，漫無目的地聊到了未來的生活?，旣悂喼v，她的德國婆婆對她很好，但總是催著她早點生孩子，她覺得這份壓力太大了，大到難以承受。我們勸她可以和她的丈夫談談：“畢竟，你的丈夫是愛你的??！”聽到這里，瑪麗亞突然潸然淚下：“我不知道，我希望他是愛我的！可是很多時候他都不戴戒指。我感覺，他是認為自己年齡大了，隨便找到我就結(jié)婚了?？晌沂钦娴膼鬯陌。　闭f到動情處，瑪麗亞的哭聲更大了，“上個月，我們?nèi)ヒ獯罄燃?，我想吃一只冰激淋他都不肯掏錢。后來我們因為一點小事吵了起來，他竟然把我趕出了房間，讓我在酒店的大廳里過了一夜……”安德莉亞把受傷的瑪麗亞抱在懷里，我緊緊握著她的手。過了很久，瑪麗亞的情緒才慢慢平靜下來，她擦了擦眼淚，左手食指指向天空，用發(fā)毒誓般的語氣狠狠地說：“我以后一定要自己掙錢，一定要獨立！要自己做決定！”

半年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逝，從漢諾威返回德累斯頓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見到瑪麗亞，打電話也總是沒人接。安德莉亞告訴我，瑪麗亞最近在一家服務公司打工，全德國范圍哪里有展會或者酒會，她就會被派到哪里當服務員，非常辛苦。

“她和迪諾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問道。

“瑪麗亞沒跟你說嗎？她和迪諾就要離婚了。按照德國的法律，離婚前雙方有一年的分居期。由于瑪麗亞現(xiàn)在沒有固定收入，迪諾每個月還要支付給她一定的生活費?！?/p>

“什么？”我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發(fā)生得這樣迅速。

“還有更麻煩的呢，”安德莉亞接著說，“瑪麗亞的畢業(yè)論文被懷疑抄襲，學院可能要取消她的學籍?！?/p>

“怎么會這樣？我完全不相信瑪麗亞會笨到抄襲論文！”

“我懷疑她有可能在論文中有幾處引用沒有清楚地標注出處，交論文的前兩個星期，正是她和迪諾協(xié)議離婚的時候。我也有一段時間沒見到她了?！?/p>

再次見到瑪麗亞是兩個月以后。她要從迪諾的房子里搬出來，拜托我和安德莉亞到她家去幫忙整理東西。打開房門，瑪麗亞顯得很憔悴，雖然仍然笑著招呼我們進屋，可還是掩蓋不住滿臉的疲憊與失落。房間里凌亂不堪，書籍報紙堆得滿地都是，廚房里還有攢了幾天沒刷的鍋碗，沒有分類的垃圾隨意散落在垃圾桶周圍……瑪麗亞問我們要不要喝茶，說著就要從灶臺上積滿厚厚塵土的茶葉盒里取出茶包，我和安德莉亞連忙擺手，說不用了?！暗现Z不在家嗎？”我問她?，旣悂嗩^也沒抬，說迪諾去柏林兩個多星期了，那里有他新的女朋友。

最終，瑪麗亞還是沒有拿到畢業(yè)證書，盡管她去學院申訴了好幾次?？峙聸]有人能想到，剛開學時那個聰明勤奮的瑪麗亞，最后會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大學學習。后來，我和安德莉亞又見了瑪麗亞幾次，她的狀態(tài)每況愈下，臉色蒼白，眼睛里布滿血絲，滿頭的金發(fā)如今像稻草一般干枯凌亂，情緒也開始變得疑神疑鬼?！澳翘?，我在路上看到一只死了的松鼠，我覺得肯定是有人害了它。這太可怕了，如果有人現(xiàn)在敢殺害小動物，遲早有一天他會殺人的！”瑪麗亞的身體竟然開始發(fā)抖。安德莉亞扶著她的肩膀，勸她不要害怕，不要想太多?！澳闳タ催^心理醫(yī)生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她?！爸叭ミ^幾次，感覺不好，然后就不去了?！焙鋈唬旣悂喓孟裣肫鹆耸裁?，趕忙從背包里摸出兩塊超市里最便宜的巧克力，遞到我和安德莉亞的手里：“這是給你們的禮物，感謝你們上次幫我搬家?！薄艾旣悂?，你真的不用送我們禮物了。你的健康和快樂才是給我們的最大的禮物?！蔽液桶驳吕騺唽旣悂唶谥醒耄o緊地擁抱著她，她的身體仍然止不住地顫抖著……

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見過瑪麗亞了。電話打不通，寫郵件也收不到回復，所有社交網(wǎng)站上瑪麗亞的頭像都消失了，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到過這個世界一樣。她是返回到?jīng)]有任何親眷的俄羅斯家鄉(xiāng)，還是跑去柏林再次投靠迪諾，我們不得而知，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為她祈福，祝愿她永遠平安健康。

瑪麗亞，你究竟在哪里??？明年春天的易北河岸又會長出新的綠草，你會趕回來和我們相聚，坐在河邊繼續(xù)編織屬于我們?nèi)齻€人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