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他內(nèi)心的呼聲,疏離而微弱,很少有人能夠聽見。即便聽到了,眼里也是疑惑與不解。一天天,他的沉迷與孤寂,卻在一步一步放大。家人、親戚、好友,甚至村里人都在勸他,可怎么勸,都是枉然。古語說,六十而耳順。人到了退休的年齡,什么話都應(yīng)該聽得進(jìn)去了,可他就是一根筋。好多熟悉的人碰到他,都搖搖頭說,既然退休了,回鄉(xiāng)就回鄉(xiāng)唄,何苦去守墓呢。說完,邁開步子都擦身而過了,還禁不住回過頭補上一句,我說老胡,真的弄不懂你,不是說你想不通,是我們想不通。探問的人多了,老胡臉上尷尬的笑容就少了,他也不搭腔。在老胡眼里,類似的問詢,多少有些愚鈍,或者悲哀吧。
如果不熟悉老胡的人,怎么看,他都是一位村莊老頭兒,個子小,瘦瘦的,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即便,讓你猜上十遍,根本也不會想到老胡退休前從事的職業(yè)是警察,而且是一個干了三十多年的老警察。老胡的名字叫周欽,卻有一個綽號,人稱“狗豚”。從綽號里,不難想象他對人的忠實程度。俗話說,樹高千丈,落葉歸根。一個人在縣城退休了,回到生養(yǎng)的村莊去養(yǎng)老,本來無可非議。偏偏,老胡像沒睡醒似的,都快進(jìn)入古稀之年了,還說要去為先祖守墓。老胡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守墓我又不是頭一個。當(dāng)年孔子死后,他的學(xué)生報答老師教誨之恩,在墓前守喪三年,有一個叫子貢的,還守了六年哩。何況,我是昌翼公的三十六世孫,盡點兒孝道也是應(yīng)該的。老胡說話的聲音,雖然軟綿綿的,卻極具沖擊力,一下子在家里炸了鍋。你一言,我一語,在子女極力找由頭反對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父親眼圈是紅的。老胡幽幽地說,你們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罷,我認(rèn)準(zhǔn)的事,我去做?,F(xiàn)在三言兩語的,跟你們也說不清楚。時間一長,相信你們還是會理解的。
畢竟,胳膊扭不過大腿。抵觸歸抵觸,猶疑歸猶疑,子女只好隨他去了。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村莊,村莊里又有一個什么樣的先祖,讓老胡如此決絕與死心塌地呢?
“吾族自世祖明經(jīng)公從義祖姓,卜居婺源考川?!边@是我在《考川明經(jīng)胡氏宗譜》譜序中首先看到的一句話。宗譜是村里的胡志剛老人收藏的,已經(jīng)殘損了,要翻開都必須小心翼翼。譜序中的文字雖然簡短,但村莊千年的過往在宗譜中還是留下了印記。沿著宗譜上的記載去還原,因為村莊與歷史事件發(fā)生勾連,有著清晰的辨識度:天復(fù)四年,也就是公元904年,曾靠跟著黃巢起義發(fā)家的朱溫(朱全忠),降唐之后叛變謀反,逼迫唐昭宗李曄遷都洛陽。在御駕東遷時,唐昭宗與何皇后意識到大勢將去,兇多吉少,秘密將幼子托附給了宮廷近侍郎胡三。胡三是婺源人,他冒著殺頭,甚至株連九族的危險,歷經(jīng)磨難才將嗷嗷待哺的皇子抱回婺源,并在考水(原名考川)隱居起來,保住了皇家一條血脈。在那場叛亂中,昭宗帝、何皇后,連同九位皇子,總共有二百多人相繼被朱溫的心腹蔣玄暉殘殺。之后,朱溫把將近三百年的唐朝劃上了句號,自立為帝,改國號為梁,建都汴京(今河南開封)……胡三無兒無女,“遂養(yǎng)皇子為嗣,君隨臣姓,將皇子易李為胡”,取“大得覆翼”之義,名為昌翼。二十一年后,胡昌翼以《易經(jīng)》中“明經(jīng)科”第二名進(jìn)士。這時,胡三不得不把珍藏的御衫、血書,以及江山易主的事件一一告訴了胡昌翼。父親的每一句話,都像電閃雷鳴一樣向他劈來。胡昌翼死也不會想到,養(yǎng)育了自己的父親只是義父,而親生的父親竟然是唐朝的第十九位皇帝——唐昭宗李曄……
如果作為一個歷史故事,旁人聽來只是多了傳奇性而已。畢竟,朝廷離自己太遠(yuǎn)了。然而,胡昌翼不一樣,被害的是他的至親。再說,他自己也是當(dāng)事人之一。即便隔了這么多年,胡昌翼仿佛還能夠感受到那種殘暴與血腥,以及慘無人道。一個正常的人,遭遇這樣的大起大落,弄不好都會驚得傻掉。何況,他還是一位皇子呢。好在,胡昌翼能夠分得清看得明,他能夠從極度的悲愴與沉郁中擺脫出來。
胡昌翼隱遁了嗎?沒有!他選擇終身不仕,開始研究經(jīng)書,耕讀鄉(xiāng)里,講學(xué)傳道,“倡明經(jīng)學(xué),為世儒宗”。在婺源北鄉(xiāng)至婺源西南鄉(xiāng)的必經(jīng)之路上,在考水與瑤灣的田野中,在“繹思齋”與“明經(jīng)堂”里,胡昌翼一襲長衫的身影,為村莊科第綿延、簪纓聯(lián)翩埋下了伏筆。宋真宗咸平二年(999年)的十月三日,胡昌翼像接到了山水的神諭,他安然地融入了考水的黃杜塢中。從皇子到布衣,人生有再大的落差,最終莫過于一把黃土。
無疑,人稱“明經(jīng)翁”的胡昌翼,成了明經(jīng)胡氏的一世祖。他一生傾心研究《易經(jīng)》,著有《周易傳注》三卷、《周易解微》三卷、《易經(jīng)摘疑》一卷。胡昌翼對后世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他與妻子詹氏生了三個兒子。他的長子胡延進(jìn)北宋時平蜀有功,被敕封中王,賜居安徽績溪的胡里村,成了近代國學(xué)大師胡適、紅頂商人胡雪巖的先祖;次子胡延賓入仕,遷到了歙州(今安徽歙縣);最小的兒子胡延臻世居考水,以經(jīng)學(xué)傳家,代有名儒?!案缸铀倪M(jìn)士”、“七哲名家”,是一個氏族通往望族的根本。而在考水村明經(jīng)胡氏后裔的血脈里,流淌著的是皇室貴胄的基因。
老胡對考水連接著長安的那場變故的來龍去脈,以及相關(guān)的時間節(jié)點,是了然于心的。他講起“太子墓”(民間的口誤,準(zhǔn)確的表述應(yīng)是皇子墓),如數(shù)家珍。老胡覺得,自己退休之后最重要的事,就是要把先祖的墓地看護(hù)好,讓更多的人知道先祖的故事。
恰恰,這樣的事在考水村也被忽略了。黃杜塢墓地,一個被松樹、杉樹、灌木,以及土壤遮蔽的地方??妓蹇?,黃杜塢邊,人和鳥都在竊竊私語。這樣的竊竊私語,或多或少增加了老胡的寂寞與孤獨。
老胡的決定,與他的癖好無關(guān)。盡管,他早已過了花甲之年,而第一步卻邁得異常艱難。況且,他的老伴在這樣的當(dāng)口去世了。我想,他的心目中,一定有一種情結(jié)在滋養(yǎng)與支撐著,不然,他早垮了。一個人,只要內(nèi)心是堅定與穩(wěn)固的,再大的困難也很難壓倒。
那是1996年初春的一天,正當(dāng)老胡孤立無援的時候,村里的胡志剛和胡湘保,先后和他走到了一起。遠(yuǎn)在安徽西遞的明經(jīng)胡氏后裔胡暉生,到考水尋根問祖時也倡導(dǎo)修繕“太子墓”。幾個人一拍即合,籌備修葺墓地。在2002年3月老胡任總負(fù)責(zé)人的一份《關(guān)于重修始祖唐太子古墓紀(jì)要》里,我還看到了胡再堂、胡迪春、胡志剛、胡迪鏞、胡好女,以及績溪、黃山、浙江、上海、北京等地明經(jīng)胡氏后裔的捐助名字。雖然,捐款的數(shù)目不均等,但他們都是將以自己的方式,在向先祖致敬。endprint
簡陋、粗糙、漏光,是老胡在黃杜塢塢口出資搭建的小木屋,便是他守墓落腳與生活的地方。老胡給小木屋起了一個文縐縐的名字——明經(jīng)棚。老胡在明經(jīng)棚的生活場景,讓每一位去墓地的人心生愧疚與敬意。按常理,老胡的子女都成家立業(yè)了,他有穩(wěn)定的退休工資,生活不會如此拮據(jù)??衫虾姆e蓄與工資都花在了修墓,以及往返外地搜集史料與村史館的創(chuàng)辦上。
為了修葺祖墓,老胡的節(jié)儉到了近乎吝嗇的程度。墓園從遮蔽、荒蕪、狼藉,到修葺、復(fù)原,其過程不是一二句話就能夠說清楚的。
重見天日的“太子墓”,確實讓人震撼:高約二米,直徑約五米,墓形“八卦式”,分別用刻有“乾、震、坎、艮、坤、巽、離、兌”符號的青磚砌成墓體,墓頂為陰陽魚的太極圖。墳前的青石碑上,“始祖明經(jīng)胡公之墓”八個大字是陽文篆字。在墓的左側(cè),還有一塊兒石碑,刻著北宋太平興國二年(977年)宋太宗趙光義所下的詔書,即“贈封昌翼像誥——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昌翼奇才,君父王嗣,懿德惟鄉(xiāng),嚴(yán)光并志。”想必,宋太宗在自己登基不久,能夠下詔明確昌翼公皇子的真實身份,并稱贊他是與東漢嚴(yán)光一樣著名的隱士,在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
好幾年,捐款、修葺、守墓,老胡有著太多的片段與故事。與其他人相比,老胡沒有多么高尚,只是把想做的事與良心擱心里了。而重新讓村里人講述時,都覺得那是老胡一種日常化的狀態(tài)。一個個都說老胡能夠吃苦,他有怎樣的吃苦法,又列舉不起來。更多能夠記起的,是某次某個隔閡,是某縣某村明經(jīng)胡氏后裔到墓園的拜祭,以及某地某個文史界人士的到訪考察。說得最多的是,明經(jīng)胡氏始祖昌翼公逝世一千周年與誕辰一千一百周年,那聲勢浩大的祭祖活動。還有,修葺的墓園臺階,每上九級就有一個平臺,總共有九十五級,寓意昌翼公的生命歷程是九十五歲,亦蘊含“九五之尊”的意思。
在村長胡再堂的幫助下,我找到了老胡整理留下的《考川明經(jīng)胡氏村史館資料》《考川明經(jīng)胡氏村史錄像資料》,文字是打印的,紙都已經(jīng)泛黃了,不少地方還留有訂正的筆跡。老胡在《考川明經(jīng)胡氏村史館資料》的后記中說:“我為了找回失傳的史料,曾多次走出祖先(村莊)大門,分赴明經(jīng)胡氏外遷支派走訪,歷時五年之久(1994年——1998年),由此可見陳列史料來之不易。這些史料的找回,全靠有原始譜牒的明經(jīng)胡氏支派,他們?yōu)樽嫦仁聵I(yè)作出了無私貢獻(xiàn),這使我終生難忘?!痹诶虾挠浭隼锇l(fā)現(xiàn),村史館的解說還是通過我原來的同事王勇進(jìn)幫忙錄制的。
其實,老胡記述的那個年月,我在媒體從事新聞工作,也到過老胡的村史館。老胡對外稱“考川明經(jīng)胡氏村史館”,實際上是設(shè)在家中老屋里的。隱約記得,老胡把村史館分了始祖容像、考川陽基圖、歷代源流圖、贈賜源流家慶圖、始祖古墓圖等等?!犊即鹘?jīng)胡氏家訓(xùn)》上說:“讀書,起家之本;勤儉,治家之源;和順,齊家之風(fēng);謹(jǐn)慎,保家之氣;忠孝,傳家之方。”豐富翔實的史料,厘清了明經(jīng)胡氏的脈絡(luò)與源流,一幅接一幅,把老屋的墻壁掛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也就是在那里,我看到了考水村的最初過往與沉淀。
后來,我看過幾張老胡在墓地為尋宗而來的明經(jīng)胡氏后裔講解的照片,他專注的神情里,似乎有了倦容,身上的衣服,顯得寬大。照片雖然是瞬間的定格,而我依然能夠感受到他的熱誠,以及他所沉迷的語境。
“人耄耋,皆得以壽終?!北M管,老胡還有許多對人世間的愛與眷念,但他沒有等來2011年的春節(jié)。他去世后,就葬在考水至大田路邊的遠(yuǎn)坳塢,隔黃杜塢的一世祖昌翼公墓只有二百米的樣子。想必,老胡這樣的選擇,是他目光可以看到祖墓的地方。在與胡再堂村長一起追憶老胡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他在黃杜塢踽踽獨行的身影,聽到了他那微弱的咳嗽聲。老胡是考水村老人中的一員,如果他們聚在一起,或許我一眼就能夠認(rèn)出他瘦弱的身影。
佛家說,有因就會有緣起。老胡走了,卻帶來了更多人的虔誠。漢龍的家在瑤村坦,他是考水村的外甥。2012年的清明,漢龍與兄弟去黃杜塢掃墓,三叩九拜之后,他在昌翼公墓前栽了二棵柏樹。栽下一棵樹,等于栽下了一份思念,栽下了一份愿景。柏樹長得高聳而青翠,每一枝一葉,都是對根的認(rèn)同與對先祖的尊崇。
最近在考水村的一次采訪中,我撥通了老胡兒子的電話,可惜無人接聽。老胡的女婿我是熟識的,他在上饒工作,電話接通后,他沉默了許久。他說,岳父苦心孤詣,卻做了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有人還辜負(fù)了他一片心。我完全沒有想到,是基于什么樣的原因與隔閡,讓他有如此想法呢。
重巒疊嶂的瑪瑙尖、汪禺尖、南峰尖、珊瑚尖,像蓮花花瓣一樣包裹著考水村,槃水河依然在潺潺流淌,而明經(jīng)胡氏宗祠、集義堂、孝友堂、世德堂,以及祠堂里欽賜的匾額都失去了蹤跡。這,是否意味著一個村莊秩序的建立與散佚呢?貫穿其中,又有多少是村莊與村人的維系與堅守?站在時光的門檻上,我只有在故紙與故人的蹤跡中去追尋。又是一年清明節(jié),黃杜塢昌翼公墓前掃墓的明經(jīng)胡氏后裔絡(luò)繹不絕,不知道他們之中,是否會記起一個名叫胡周欽的回村守墓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