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清明》創(chuàng)作時間考辨

趙瑜夢+肖瑤

摘要：關(guān)于黃庭堅名作《清明》的系年，各家說法有異，卻無明確考證。目前主要有兩種觀點：1.作于熙寧元年黃庭堅赴任前返鄉(xiāng)時期；2.作于黃庭堅被貶宜州時期。通過對比分析兩個時期內(nèi)詩人的交游活動、思想狀況和詩學創(chuàng)作，可知第一種觀點更為可靠。

關(guān)鍵詞：黃庭堅；《清明》；創(chuàng)作時間

黃庭堅的七律《清明》憑借奇崛巧妙的對比與別出心裁的用典，堪稱山谷詩中的佳作，然而該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至今仍存爭議。

1987年版的《宋詩鑒賞辭典》中，吳調(diào)公先生賞文認為黃庭堅于被貶宜州后，“寄居在城頭一座戍樓的破敗房子中”，作《清明》一詩“期之以曠達，大有萬事成塵之想”[1]。而楊惠芷、李婕的論文《也無風雨也無晴》則認為《清明》一詩成于作者晚年時期，并據(jù)創(chuàng)作時間再探本詩主旨。任淵等注的《山谷詩集注》中，此詩系于熙寧元年戊申之下，并言“是歲山谷赴葉縣尉，九月到汝州”[2]。2015版的《宋詩鑒賞辭典》中，此詩改錄劉競飛賞文，文初便明確任淵注本觀點。鄭曉勇編著的《黃庭堅年譜新編》亦將此詩收錄于熙寧元年，未作注釋。黃寶華先生所撰《黃庭堅詩詞文選評》中認為，《清明》作于熙寧元年，“流露出莊禪化的思想傾向，由此見出他很早就確立了人生哲學中持節(jié)與超曠相交融的基調(diào)”[3]。楊慶存先生在《黃庭堅與宋代文化》中，將《清明》視為黃庭堅早年超然出世之作。莫礪鋒先生則通過《論黃庭堅詩歌創(chuàng)作的三個階段》一文提出該律詩乃其三十歲以前所作。

綜上，學術(shù)界對此詩的創(chuàng)作時期顯然更多偏向山谷早年。本文亦力主此詩乃黃庭堅于熙寧元年，即公元1068年清明時節(jié)所作，筆者爬梳相關(guān)材料，對比分析兩個時期具體情況，初步歸其因于三個方面：交游活動、思想狀況和詩學創(chuàng)作。

一、交游活動

先談第二種觀點，《清明》一詩作于黃庭堅貶謫宜州期間。據(jù)《黃庭堅年譜新編》可知，黃庭堅于崇寧二年（1103年）因《承天院塔記》被誣告，十二月十九日出發(fā)趕赴宜州，途經(jīng)潭州、衡州、永州、全州等地，崇寧三年（1104年）農(nóng)歷五月十八抵達宜州，然而崇寧三年的清明乃農(nóng)歷五月十二，故非此年之作。黃庭堅到達宜州后，遭到當?shù)毓賳T刁難，所幸崇寧四年（1105年）三月十五，山谷崇拜者范廖從成都趕來，伴其左右直至去世。山谷此年作有《乙丑家乘》，五月前十九天都有記錄，只缺初六那天，而由初七“自此宿南樓，范信中從之”可推知初六或為搬遷之日。崇寧四年的清明乃五月十一，山谷在五月的日記中并未提到有關(guān)清明的任何活動，故山谷于此年作《清明》的說法無從查證。況且自范廖投山谷后，五月十五歐陽佃夫從柳州到宜州，山谷的交游活動日益增多。此時山谷的作品幾乎都與同友人的交往游歷有關(guān)——答信如《答李幾仲書》，贈別如《宜陽別元明用觴字韻》，和詩如《和范信中寓居崇寧還雨二首》，又有宴集作《南鄉(xiāng)子》，若《清明》作于此時期則不免顯得突兀。

再論第一種觀點，《清明》一詩作于黃庭堅中舉后赴葉縣上任前的返鄉(xiāng)省親時期。據(jù)《黃庭堅年譜新編》可知，山谷于治平四年（1067年）春中舉，返鄉(xiāng)途中作三首律詩：《初望淮山》、《新息渡淮》、《光山道中》。其中，詩句“紫燕黃鸝已夏深”表明創(chuàng)作時間乃當年夏季，顯然清明已過，而且山谷在熙寧元年（1068年）九月才到汝州，由此推知此詩確有可能作于次年五月十二的清明。另外，清明是祭掃祖先的佳節(jié)，此時黃庭堅正處返鄉(xiāng)時期，比起之前觀點中的身處異鄉(xiāng)，祭掃之事相對顯得更為合理。同年，七律《何造誠……故作浩然詞二章贈之》其二有云：“萬物浮沉共我家，清明心水遍河沙。吳鉤狂象聽人語，露地白牛看月斜。小雨呼兒藝桃李，疏簾帷客轉(zhuǎn)琵琶。塵塵三昧開門戶，不用丹田養(yǎng)素霞。”此詩提及“清明”，而“小雨呼兒藝桃李”又與《清明》中的“桃李笑”“雨足嬌原草木柔”遙相呼應，時節(jié)相合，氣候相合，故依日常慣例而言，筆者此番推測雖是主觀臆斷，但也不可全盤否定。

二、思想狀況

《清明》一詩蘊含著作者一定時期的性情與思想，通過比對山谷早年和晚年的思想狀況，可大致推斷出該詩創(chuàng)作的所適階段?！肚迕鳌返氖茁?lián)和頷聯(lián)皆是描繪天地間的自然景象及其帶給人的主觀感受。頸聯(lián)的兩句用典看似與上篇斷裂，實際卻與清明祭奠場景相通，且又將“人乞祭余”和“士甘焚死”進行對比，諷刺靠乞食而作威作福的無恥之徒，頌揚拒絕高官厚祿抱樹而死的賢者。尾聯(lián)直發(fā)議論，“用一種類似于虛無主義的論調(diào)”[4]作結(jié)。然而，吳調(diào)公認為山谷作詩之意在于批判趨炎附勢的新黨，贊美不改操守的蘇軾、秦觀等人，“更主要的是對當時小人當?shù)?、政治黑暗的憤慨”[5]。這種解讀依據(jù)文本本身來看有一定道理，但與黃庭堅晚年思想有出入，據(jù)此筆者將從思想內(nèi)容方面來談。

《清明》一詩通過典故含蓄地表達出黃庭堅不愿曲節(jié)致仕而有意歸隱的思想，雖然各家對尾聯(lián)所持觀點莫衷一是，但其毋庸置疑抒發(fā)了山谷對人生的思考。以此比照山谷晚年被貶宜州之作《虞美人》，這首詞是崇寧三年冬或四年春時山谷賞梅感懷而成，末句“平生個里愿杯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慨嘆少年豪情在十年貶謫中消磨散盡，山谷在此抒發(fā)的多是綿邈深沉的愁緒，而非對人生價值的思考，亦沒有歸隱之意。此外，同時期的山谷作品《寄黃龍清老三首》中“清愁忽遣化人來”，《青玉案》中“憶我當年醉詩句，渡水穿云心已許”，《予去歲…戲成一絕》中“落花飛絮轉(zhuǎn)愁人”，《宜陽別元明用觴字韻》中“攪枯腸”，《信中遠來…》中“何如浮大白，一舉醉陶陶”，《和范信…》中“遣悶悶不離眼前，避愁愁已知人處”“且作五里公超霧”，《乞鐘乳于曾公袞》中“刀圭勿妄傳，此物非碌碌”，《南鄉(xiāng)子》中“萬事盡隨風雨去”“白發(fā)簪花不解愁”。這些作品鮮明地體現(xiàn)了山谷詩的抒情趨向：從日常愁緒中尋求超脫。山谷晚年詩歌內(nèi)容儒釋道三家交匯，思想更為圓融，心境更為平靜，處事態(tài)度也更為敦厚沉穩(wěn)。山谷“隨著佛教大乘精神與‘不二思想的熏習”[6]，不再執(zhí)著于做官還是歸隱的選擇，轉(zhuǎn)而以任運自放的禪風化解內(nèi)心積蓄的愁情，因此《清明》詩中所蘊含的歸隱傾向與黃庭堅晚年的思想內(nèi)容不合。另外，吳調(diào)公認為山谷將諷刺新黨的憤激寓于詩中，甚至直抒對當時小人當?shù)?、政治黑暗的憤世嫉俗之情，這顯然也異于黃庭堅晚年的圓融老成之心。歷經(jīng)烏臺詩案、修史罹禍以及因《承天院塔記》被誣，山谷出于畏禍心理，斷然不會再有如此激進之作。綜合以上幾點，筆者認為此詩與山谷晚年作品所傳達出的思想內(nèi)容存有斷裂。

反觀黃庭堅少年中舉時期，《初望淮山》、《新息渡淮》和《光山道中》三首詩皆為其返鄉(xiāng)途中的典范之作?！熬┏菬o處不軒眉，照面淮濱喜自知”直抒厭惡京城喜愛江南的思想，“中田耕者自高閑”、“勞歌一曲對青山”更能體現(xiàn)山谷對歸隱山水的向往之情。熙寧元年，《古漁父》云“四海租用人草草”，《次韻戲答彥和》甚至直接點明“江湖歸去做閑人”，它們都與《清明》傳達出一致的歸隱之思。再看山谷滯留鄉(xiāng)間時所作的《徐孺子祠堂》，詩中黃庭堅因徐孺子祠堂香火冷落而感慨世風頹敗，失望之余卻依然相信高風亮節(jié)之士未曾絕跡，語句間隱然有自喻之意，這與《清明》中用介子推典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古人冷淡今人笑，湖水年年到舊痕”與《清明》“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同為山谷議論人生價值之句，用莊子虛空無為的思想化解人生矛盾，進而追求超脫之境。這種思想在《何造誠作浩然堂陳義甚高然頗喜度世飛升之術(shù)筑屋飯方士愿乘六氣游天地見故作浩然詞二章贈之》中表現(xiàn)得更為盡致，從“萬物浮沉共我家”、“百年世路同朝菌”可見黃庭堅早年受佛道思想熏陶，其作品已然形成一種持節(jié)與超脫的人生哲學。就這一層面而言，《清明》一詩的內(nèi)容與山谷早年思想更為契合。

三、詩學創(chuàng)作

《詩林廣記》有云：“山谷自黔州以后，句法尤高，筆勢放縱，實天下之奇作，自宋以來，一人而已?！盵7]宋人早已注意到山谷詩在不同時期的風格變化，不少學者亦將黃庭堅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分期。莫礪鋒先生認為山谷早年之作“求奇而未穩(wěn)”，“在選事用典和造句對仗方面都別出心裁，奇特不凡，但也有刻意求奇而欠穩(wěn)妥”，而其晚年之作“平淡質(zhì)樸”，“不但詞淺意深，以淺馭繁，真正達到了‘平淡而山高水深的老成境界”[8]。錢志熙先生則認為山谷早年之作“詩格平淺”，“章法松散，句法粗蕪，缺乏變化，尤其是一些議論、說理的作品”，晚年之作“脫落了不少出奇斗的習氣，而達到了一種工夫深處的平夷”[9]。筆者由此總結(jié)出黃庭堅創(chuàng)作的時期特征：早年奇崛硬瘦，晚年自然平淡，這種差異鮮明地體現(xiàn)在山谷詩的章法、用事等方面，通過對比黃庭堅早年和晚年兩個時期的藝術(shù)風格，亦可考證《清明》的創(chuàng)作時間。

熙寧元年前后，山谷詩在章法上跳躍性極強。例如，《古漁父》首聯(lián)描繪秋雨之景并塑造老翁形象，頷聯(lián)所運用的兩典構(gòu)句與上聯(lián)全然無關(guān)，而頸聯(lián)又重述漁父，尾聯(lián)空發(fā)議論，以“太平常在碧波中”的縱橫聲勢將意境蕩開。此詩布局既非順敘又非逆挽，思路無所依憑，突然而至，卻也因此顯得章法句法新奇。然而詩中用事卻很突兀，“范子歸來思狡兔，呂公回意亦非熊”，以典造句，雖意脈與詩意相合，仍頗有刻意之嫌。

再觀宜州之作，山谷求奇好硬的鋒芒漸收，詩作展現(xiàn)出一種圓融老成的態(tài)勢，結(jié)構(gòu)也更為嚴整，現(xiàn)世狀態(tài)與發(fā)散思維在磨合之中趨向平穩(wěn)。以《寄黃龍清老三首》其二為例：“風前橄欖星宿落，月下桄榔羽扇開。靜默堂中有相憶，清江或遣化人來。”此詩結(jié)構(gòu)順暢，從風前月下至堂中憶人，都由中秋之思的線索串聯(lián)而成，自然協(xié)和。詩中用典亦融于意境，不顯刻意，自然獨到。

以此為基礎(chǔ)重觀《清明》一詩，首聯(lián)便在對比中急轉(zhuǎn)直下，上句明明還是清新愉悅的“桃李笑”，下句轉(zhuǎn)而直述“野田荒垅”的凄寒愁苦。只此語意未足，頷聯(lián)筆鋒再轉(zhuǎn)，展現(xiàn)萬物復蘇之景，正與上聯(lián)的野田荒垅與后聯(lián)的蓬蒿荒丘形成鮮明對照。同時，“雷驚天地龍蛇蟄”甚是奇崛，下句卻又極富陰柔，天地間柔與剛的自然景觀凝于一體，頗具新意。此詩安排出人意料，突破了常規(guī)的心理定式，尤其從一個情境迅速跳躍到另一個情境的章法正與山谷早年奇峭的詩風相合。況且黃庭堅在此詩中亦是以典構(gòu)句，典故雖與清明、寒食相聯(lián)，但借用感仍然十分明顯，顯得相當刻意。從這一角度看，《清明》一詩并不符合黃庭堅晚年詩作的藝術(shù)風格，而更趨向其早年詩作特征。

綜上，《清明》乃黃庭堅于熙寧元年（1068年）清明時節(jié)所作這一觀點更符合實際，不論是山谷的交游活動、思想內(nèi)容，亦或是創(chuàng)作風格，都偏向于此。

清明 （壓下平聲十一韻 尤）

黃庭堅

佳節(jié)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

平仄平平平仄仄 仄平平仄仄平平

雷驚天地龍蛇蟄，雨足郊原草木柔。 對仗

平平平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人乞祭余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侯。 對仗

平仄仄平平仄仄 仄平平仄仄平平

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

平平平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黏：田-驚 足-乞 甘-愚

參考文獻：

[1]繆鉞等.宋詩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580.

[2]黃庭堅撰，任淵等注，劉尚榮校點.黃庭堅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2003，5：717.

[3]黃寶華.黃庭堅詩詞文選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2.

[4]繆鉞等.宋詩鑒賞辭典[M].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7：622.

[5]同1，第581頁.

[6]韓經(jīng)太，等.中國詩歌通史·宋代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6：284.

[7]厲鶚.宋詩紀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4：812.

[8]莫礪鋒.論黃庭堅詩歌創(chuàng)作的三階段[J].文學遺產(chǎn)，1995（03）.

[9]錢志熙.黃庭堅分期初論[J].溫州師范學報，1989 （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