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仲秋月光下寫詩

李皓

野生杜鵑

歇馬山的春天，用

第一滴血

喊叫，抑或呻吟

城郭里的人，不知道

驛外的花事，斷橋的相逢

他需要聽到一些招呼

才能把體內(nèi)體外

犯困的水，喚醒

當(dāng)我們意識到自己

總是錯過了一些什么的時候

銀石灘已經(jīng)血流成河

那些被點燃的石頭

舉著高過野草的火把，迎風(fēng)

高歌年年不變的頌詞

杜鵑年年在開，能否

開成往事的樣子

開成我們需要的樣子

開成它從來沒有開過的樣子

面對一株無拘無束的野生杜鵑

我們常常束手無策

與一朵花交談，必須

用花的語言

那些陳詞濫調(diào)，不足以

打動一個浴火重生的肉身

淺薄，是一代人的修辭

一樹杜鵑，讓歇馬山亢奮起來

幾聲鳥鳴，讓銀石灘心生柔軟

被點燃的，不是春風(fēng)

和春雨，是漫山遍野

無所不在的慈悲

異香

從雙流機場前往遂寧的路上

一種不知名的花香，一直

纏繞著我。難以名狀的興奮

給晦暗的旅途

帶來了意外的光亮

這小小的晴朗，紅袖般

打開皂角灣寂靜的夜晚，打開

酒香，家宴的樸素與豪爽

山外明月與哪一枝花暗通款曲

失憶的好酒，從此不敢相忘

曬太陽

這顯然是個病句

當(dāng)你把太陽拿出來晾曬

我們的身體也會發(fā)光

而太陽黑子，像老年斑

終究

揮之不去

刮胡子

快刀斬亂麻

三千丈白發(fā)在尖叫

那些冤愁

怎么也捂不住

給它們一截春風(fēng)吧

讓它們在江南岸

落地生根

筆架山莊

這詭譎的一筆，伸向

中秋的世外

我們每個人，都比

一滴墨

還黑

我們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喝著一些不明就里的酒

這個山溝里的黑客

用附庸的風(fēng)雅，粗暴地

入侵了一次粗魯?shù)娘L(fēng)花雪月

寫不下的，其實什么也寫下了

那主義的背影

讓一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

成了一副空架子

在仲秋的月光下寫詩

該團(tuán)圓的不團(tuán)圓，是可恥的

不該團(tuán)圓的團(tuán)圓了，也是可恥的

一個號稱詩人的人，在仲秋的月光下

不寫一首詩，也是可恥的

日子的慌亂，在一杯又一杯的薄酒中

習(xí)慣性失憶。當(dāng)整個秋天走到半程

我的中年充滿各種詭異的機會

譬如意外相遇一個不該團(tuán)圓的人

只是，在寒冷的冬天來臨之前

我還有許多諾言尚未兌現(xiàn)

告別或者失之交臂，于我而言

或許是可恥的，但我更崇尚春捂秋凍

仲秋田野里的玉米葉子永遠(yuǎn)是

一半枯黃，一半嫩綠

今夜的月光再明亮，也照不見

黃葉子綠葉子各有各的心事

有時候即使它們各懷鬼胎

但它們總是在一穗飽滿的玉米棒子上

相遇。就像今夜各種各樣的眼神

都集中在同一個月亮上，看不出一絲狡黠

把我的臉給你吧，月亮

你照得到的地方，我隨波逐流

你照不到的地方，我正好不愿意看見

從明天起，我跟你一起陰晴圓缺

一滴水里的湖州

以百湖為名，與水相生

你我命里的緣分

不僅僅是

一滴水

相對于海，你比海更知水性

看慣大海咆哮的人

更喜歡你的柔靜，沉穩(wěn)

緩緩流動的潛質(zhì)

你千年的水域通達(dá)八方

駱駝橋至此

泛舟碧浪是必要的

苕溪放歌也是必要的

如果在長安

聽見南太湖岸邊一個和婉的回音

那一定是不倫的愛情

在心里彼此認(rèn)領(lǐng)

在吳興，一粒黃沙是幸運的

一根水草更是幸運的

因了一滴水，它們的命脈更長

它們無一不是我的知己與故交

錢山漾，柔軟的天涯

我從大東北涉寒潮而來，

只為一位伊人歌唱

四面楚歌，我不唱十里埋伏

我不捧虞姬的那滴酸淚裝飾忠貞

蠡塘之水浣紗的愛情

足以賺盡我內(nèi)心的悲愴

在天目山，看遍暮色斜陽

在水云鄉(xiāng)，戴青箬笠、穿綠蓑衣

看銀魚交歡、菱角互生

當(dāng)然必有石觴的五斗酒助興

在斜風(fēng)細(xì)雨中樂自逍遙

在水墨殘荷里黯然神傷

綢緞一般柔軟的溫柔鄉(xiāng)啊

到底是誰的肌膚？

那神秘莫測的樓蘭女子

是不是菰城最早開放的那一朵鮮花endprint

而我終究要研盡太湖之水

持湖筆一支，與真卿談古論今

沙漠的心跳

像每一滴流經(jīng)身體的血一樣真實

大漠云煙一直籠罩著錢山漾

那是一條路的諾言

在千年的駝鈴聲里面不改色

我只消做一只蠶，吐出一條走廊

怎樣才能讓我與你心心相印

你不愛綾羅綢緞，不愛雕梁畫棟

獨愛那個面黃肌瘦的窮苦書生

天涯兩千年，風(fēng)一程雨一程

一粒沙子就是一粒永不變質(zhì)的米

一抹夕陽正在輪回，極盡魚水之歡

在黑陶之鄉(xiāng)吐故納新

自古以來，水火不容

但是在陶山

在黑陶之鄉(xiāng)

卻因土合，水火相濟(jì)

這水

是從天而降的黃河之水

這火

是太陽神恩賜的那把神種

黃天厚土，浩蕩且親昵

它們坐禪人間

辟谷，修煉

沿衛(wèi)河行走

到處都是良善的風(fēng)

陶山的云坐擁一片霞蔚

左手挽著彩陶

右手?jǐn)y著青銅

山，土，水，火

一脈傳承，渾然天成

在陶山，人人視土為金

視金錢，如糞土

而我更愿意

通過一場水與火的洗禮

吐故納新

用一幅糧畫試水《向日葵》

他們只是用時間的剪刀，陽光的絲線

把五谷搬了進(jìn)來，把麥田搬了進(jìn)來

把布谷鳥的聲音搬了進(jìn)來

把汗水和淚水、雨水搬了進(jìn)來

把高遠(yuǎn)的天空、白花花的云朵搬進(jìn)來

甚至把一個做不完的美夢

搬進(jìn)來

這些五谷雜糧，一草一木

黏在手里的麥皮、麥秸

在民以食為天的壽東村

有了秀色可餐的沖動

我的沖動區(qū)別于梵高的沖動

《向日葵》正在慢慢失去血色

蘆葦胡同里的糧畫

正在神秘地復(fù)活

一粒種子的密碼

打開谷物亙古的萬靈

一個幻想濃烈的瘋子

耗盡了平生最后一筆陽光

而善于學(xué)步的邯鄲子民

在真實的葵花中間抬頭向天

他們比《向日葵》更像向日葵

他們的行為藝術(shù)

讓梵高們對印象派

產(chǎn)生了無以復(fù)加的疑問

此刻我堅信梵高是冷血的

他只能在一朵花里沉睡

而我只要悄悄走進(jìn)壽東村

我就會以一粒糧食的面目

坦然地被搬進(jìn)一幅糧畫

《向日葵》的顆粒正在嘩嘩脫落

它無異于一場正在破碎的夢

貌似高貴

卻百無一用

在原汁原味的糧畫面前

它羞紅的

是一張黃色的臉

【作者心語】

我強調(diào)詩歌有感而發(fā)，不無病呻吟，不裝神弄鬼。在語言的選擇上，我試圖從口語和書面語之間，尋找一條中間道路。這顯然是冒險的，但為了詩藝的精進(jìn)，任何大膽的嘗試都是值得的。

每一天都否定自己，每一首詩都否定前一首詩，在自我否定中改變自己，壯大自己。尊重每一個字，尊重每一個詞，把美好的感覺恰切地雜糅進(jìn)每一個句子，讓字、詞、句子在我們曠達(dá)的生命里，扮演最神性的角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