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一世紅塵人，紅塵悵歸人

◎舊年尺素

蔡文姬：一世紅塵人，紅塵悵歸人

◎舊年尺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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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文姬 ，名琰,建安時期著名女詩人，著有《胡笳十八拍》《悲憤詩》等

那是一個亂世，而亂世中的女人大多如同秋日落葉，在一片蕭瑟與寒冷中化作泥土，毫無痕跡。而她更像是盤桓在歷史上空的裂帛之音，在那個“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時代，以蒼穹為素箋，取落雨為濃墨，喚長風(fēng)以為筆，力透紙背。那是一位佳人的悲憤，那是一位才女的慟哭。

氣調(diào)桓伊笛，才華蔡琰琴。如果沒有幼時的天真時光，也許蔡文姬的一生看起來便不會那么凄苦了。六歲聽琴，便被父親蔡邕視若掌上明珠。這是個世代繚繞著書香的家庭，文姬聰慧，自此更是如魚得水，閱古籍，調(diào)素琴，盡得父親真?zhèn)?。此時的蔡文姬好似千年后的易安，是天真爛漫的少女，仿佛碧落中綿軟的云朵，悠游自在。

如果記憶是一匹綢緞，那么文姬童年的回憶一定是用上乘的冰蠶絲所織造的，輕盈柔軟，散發(fā)著獨屬于少女的香甜?？墒?，當(dāng)歲月如同一把木梳，你不用管它的質(zhì)地，它只是把青絲梳成了白發(fā)，把回憶梳進了無盡的蒼茫。二十年后，她重回故土，時光再不會憐惜她了。

此生已分老沙塵，誰把黃金贖得身。十八拍笳休憤切，須知薄命是佳人。也許蔡文姬是因為這首《胡笳十八拍》才得以名垂青史，如若她未曾歸漢，《胡笳十八拍》便不會出世，那么，我們一定不會記得漢朝的朗朗月輝下還有這樣一位佳人。也許，不止一人想過，當(dāng)初若沒有曹操重金相贖，蔡文姬也許就此棄絕前塵，與胡兒盡享天倫之樂，大漢朝便是前世記憶了?？上械募僭O(shè)在歷史面前都那么蒼白無力。當(dāng)蔡文姬聲淚俱下，當(dāng)她顫抖著寫下：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她早已不得不相信命運。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亂世的戰(zhàn)火如箭雨，刺在心頭，觸目驚心的傷痕從指尖緩慢流出，云山萬重兮歸路遐，疾風(fēng)千里兮揚塵沙。黃沙漫漫的歲月是心頭的一把刀，故國月明在蔡文姬的思念中年年依舊。只是，當(dāng)月光清朗之際，膝下幼兒讓她痛心疾首。不謂殘生兮卻得旋歸，撫抱胡兒兮泣下沾衣。

歸與不歸，對于蔡文姬都是一種徹骨的煎熬。誰人不知，她曾長嘆“無日無夜兮不思我鄉(xiāng)土，稟氣合生兮莫過我最苦”？誰人不知，文姬憐惜胡兒“鞠之育之兮不羞恥，愍之念之兮生長邊鄙”？她像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終于尋到回家的路，卻發(fā)現(xiàn)歲月忽已晚，橫亙在她面前的是故國之思與母子深情。如果這是人生的一盤棋，那么棋盤就是永遠無法跨越的天塹。

人生非金石，親友多零落。何況多年未踏足故國，昔日的親友早已如同零落的浮萍不知所蹤了。而此時，蔡文姬并不知父親早已西去，故國于她更像是一塊陌生的國土，她像一只念舊的大雁，執(zhí)著于昔日的點點滴滴，回家，是一生的企盼，哪怕她這只大雁早已傷痕累累，滿腔哀鳴?？僧?dāng)那稚嫩小兒向她投去湖水一般清澈的目光，她的心動搖了。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親。胡兒于她就像寒冬臘月里的一床棉被，是觸手可及蜿蜒在心間的溫暖，可她帶不走他們，歸漢成了唯一的歸途，也成了一位母親一生的墳?zāi)埂?/p>

日暮風(fēng)悲兮邊聲四起，不知愁心兮說向誰是！

風(fēng)起云涌的漢末瞬息萬變，這是個英雄輩出的年代，亦是一段殘酷無情的歲月。歷史上的文姬歸漢有多么濃墨重彩，也許她心里就有多么悲涼無奈。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國與親人不可同在。歷史的帷幕一拉開，她便身披深戀故土的光環(huán)，沒有人在意她是一位母親，沒有人在意她眼中的淚水如同颯颯秋風(fēng)，從胡地吹向長安，吹向中原。

回家的日子終于來了，十二年歲月，胡地的寒風(fēng)早已將青絲吹成白發(fā)。再看一眼那稚嫩的小兒吧，他們還那樣小，那樣天真爛漫，可是明日起他們此生便再也見不到母親了?！皟汉裟纲馓涫暎已诙獠蝗搪?。追持我兮走煢煢，頓復(fù)起兮毀顏形。還顧之兮破人情，心怛絕兮死復(fù)生。”此時此刻，真希望時光停止，蔡文姬沒有所謂的歸漢，她只是一個母親，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v使腹中詩書萬千，在此刻看來也不過是累及一個平凡女人的桎梏。

可惜蔡文姬從來就不是什么平凡之人，她所走的路也必然不會是平凡之路。歷史賦予她什么樣的角色，她都要義無反顧地完成。也許，從她成為蔡邕之女的那天起，漢末第一才女的名頭便是她一生最大的束縛了。

想起那年不過剛剛及笄，庭院樓閣之上，“清商隨風(fēng)發(fā)，中曲正徘徊?！蓖褶D(zhuǎn)低回琴音如三千青絲傾瀉而下，閨中兒女情懷在指尖流露，那琴音是少女的發(fā)絲撩撥著駐足少年的心。就這樣，衛(wèi)家來提親了，蔡文姬莞爾一笑，似乎很是中意。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衛(wèi)仲道的風(fēng)雅與才名也早已讓蔡文姬傾心，她不過是女兒家，小小的心思那么單純。不覺想起納蘭和他的妻，“賭書消得潑茶香”。文姬和仲道其實也是這般，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可惜時光不允許蔡文姬一直如同小女兒一般活著，衛(wèi)仲道逝世，她的心就死了。

所有的一切就像冬雪一樣在耀眼的陽光下灰飛煙滅，往事如白駒過隙，誰還會記得她曾經(jīng)的一心人呢？她背負著克死丈夫的罵名毅然決然回到了蔡家。如果那不是一個亂世，如果可以選擇青燈古佛，那么后來的蔡文姬也不會嫁作胡人妻，也便沒有《胡笳十八拍》，更沒有《悲憤詩》了。

蔡文姬的錦瑟年華在衛(wèi)仲道去世后徹底結(jié)束，這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橫亙在蔡文姬的一生中，像一把利劍，來去不由她。

回家的路那么漫長，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記憶好像是蒼茫的草原，望不到盡頭，什么也望不到。這一世的悲苦是一杯飲不盡的濁酒，是一杯用十二年的淚水釀就的濁酒?？墒俏募w漢了，她終于回家了，哪怕這片土地依舊陌生，哪怕故人已不再，她還是回來了。亂世的模樣依舊猙獰，“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她心中的悲痛早已無法言說，她日日思念的故土啊，到頭來還是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

始終覺得如果蔡文姬不是女兒身該多好，那么在漢末的天下大亂中，是否會多一個亂世英雄？可惜她的確是蔡文姬，她只能是女兒身，只能是一雙胡兒的母親，只能是曹操用重金贖回的漢末第一才女。

“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dāng)我之盛年。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焙迷?，曹操賜給蔡文姬一個家。故事到這里應(yīng)該結(jié)束了吧，蔡文姬雖失去了那一雙胡兒，到底在這片故土上又孕育出屬于這里的生命。董祀，蔡文姬生命中的第三個男人。

可惜，天下從未太平，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勢也從未停止。且不論董祀因何惹來殺身之禍，當(dāng)蔡文姬脫簪赤足立于殿外，執(zhí)筆揮毫日不停歇寫下四百篇古籍，曹操怔住了，滿堂賓客怔住了。這個生于亂世的女人，她的堅韌，她的不屈，她的才情折服了一個時代，她的魅力就是繞梁三日的琴音，不絕于耳。命運安排在她生命中的坎坷已經(jīng)太多了，她的心早已千瘡百孔，好不容易回歸故土，卻在歲月將暮之時再逢厄運?？墒牵⒉换艁y，也許她知道這次她所面對的人僅僅是曹操而已，也許她一開始就明白，以她之才情足以讓曹操拜服。所以，歷史的最后一筆沒有那么絕情，曹操感于蔡文姬，赦免了董祀。

這一次終于風(fēng)平浪靜了。可是蔡文姬的心是那么悲憤，苦我怨氣兮浩于長空，六合雖廣兮受之應(yīng)不容。那段歲月賦予這個女人太多的使命，她從來都不僅僅是一個女人，她是才女，她是文學(xué)家，她更是愛國者。歷史奪去了她太多，胡地的風(fēng)吹得她眼睛都睜不開了，思念的歌謠一直唱著，“對萱草兮憂不忘，彈鳴琴兮情何傷”“豈知重得兮入長安，嘆息欲絕兮淚闌干”。

一世紅塵人，紅塵悵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