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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花村

      2017-10-09 19:29:16史鑫
      青春 2017年10期
      關鍵詞:小顏王叔白花

      史鑫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不能自由呼吸了,因為呼吸時常會被持續(xù)不斷的咳嗽聲打斷,更不能吸煙,甚至不能待在有尾氣、霧霾、沙塵、冷空氣以及有狐臭、臭屁的環(huán)境里。為此,我?guī)缀鯏嘟^了與外界的接觸交流,我開始把大量的時間留在房間里,也把自己長久地留在白花村。在我眼里,此時的白花村是一座孤島,當我從708公寓九樓的窗玻璃望出去,遠處那些層層疊疊的樓群,如波瀾壯闊的大海,茫茫無邊,讓人內(nèi)心慌張,陷入茫然絕望的境地。

      是的,白花村是一座破敗的城中村,一座存在了八百年的古村,它的滄桑面目逐漸模糊,正在被湮沒,被周邊年輕的新城所替代。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白花村的確切時間了,反正我的年紀也不小了。想當初,投奔此地是因為下崗,被迫南下;而此時,我又重新面臨失業(yè)的狀況。很多人已經(jīng)離開白花村,去到新城或遠走他鄉(xiāng)另謀出路??晌乙呀?jīng)離不開它了,我前所未有地依戀著它,感覺它與我漸漸衰敗的身體同在,它跟我一樣的愁緒滿懷;同時,我們也在期待著機會,能夠讓我們轉(zhuǎn)危為安直至康復、甚至返老還童的機會。

      我當然知道,這純屬不著邊際的瞎想,就像我不知自己的咳嗽何時才能停止一樣。但我知道,我現(xiàn)在愛上小顏了,情形有點不可遏制。其實,這事來得一點兒也不突兀。

      我每天都要步行穿過一段工業(yè)區(qū),前往小顏所在的診所,斑駁的路上行人稀少,途經(jīng)一些未完全拆除的工廠殘局、報廢的汽車以及若干關門的店鋪,遠處的瓦礫之中,幾臺打樁機正冒著黑煙,喘著粗氣,吭哧吭哧。小顏的診所在一座鐵路橋的邊上,一前一后兩座灰色建筑,前面是門診樓,后面是住院樓,一眼看上去,它們保留著上世紀中期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老派味道。白花村衛(wèi)生所之前叫白花鎮(zhèn)醫(yī)院,后來,隨著人口的大面積轉(zhuǎn)移與醫(yī)護人員的流失,才被迫改名。當然,這是小顏告訴我的。

      小顏是門診部的醫(yī)生,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正在編織一件橘黃色的毛衣,旁邊的門診床上,擺放著幾團橘黃色的毛線、一個鐵飯盒、一本舊雜志以及一只丟失了枕巾露出灰棉絮的枕頭。聽到我的敲門聲之后,她放下織了一半的毛衣,喊我進來,面前的小顏穿著白大褂,臉色蒼白,有細密的小雀斑,柳葉眉下的瞳孔里流露出一絲茫然,似乎她是我的一個病友,她的那個白菜幫子發(fā)型,后來聽說是她自己剪的。

      小顏在面前的病歷上記錄下我的名字、性別、年齡,當問到家庭住址時,她停了下來,什么?你在白花村708公寓911房?我說是啊。她說,原來我們是鄰居,我住你樓下,811房。這時,小顏的臉上才勉強露出一絲笑容。真是湊巧,居然沒有相識。我想跟她握一下手,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跟人握手了,見她正拿著水筆在紙上記錄,一絲不茍,只得作罷。

      你身體有哪些不適?她定睛看著我。我瞅著她的胸牌,上面寫著:白花村衛(wèi)生所,護士長,嚴小顏。

      “你應該看得出,我是咳嗽患者,而且,我自己也對照著《咳嗽的診斷與治療指南》判斷過好多次了,癥狀比較接近慢性支氣管炎,可就是治不好,去不了根兒,中醫(yī)西醫(yī)中藥西藥我都試過了,還破例回了一次老家,去了兩趟新城,可全都白搭?!眲倓傔@段話,我用咳嗽把它分成三段來說。

      “你去哪里看過,我不管,你來我這里總歸是第一次吧,來,把衣服解開。”說著,小顏從抽屜里取出一只銹跡斑斑的聽診器。

      我脫下外套,把整個秋衣掀上去,裸露出腰帶以上脖頸以下的部位,小顏的聽診器碰觸我皮膚的那刻,我打了個寒顫,聽診器從我乳頭上方1~2cm,從外向內(nèi),聽診2~3個地方;然后聽診器移到我乳頭下方1~2cm,從外向內(nèi),聽診2~3個地方;再移至肋弓上方,她讓我深呼吸,她的眉頭蹙起,我嗅到她渾濁的氣息,有股汽油的味道;她又在我的喉部、鎖骨上面、兩側(cè)鎖骨之間,停留了片刻。只是,她沒有聽診我的背部,這是讓我始料未及的,也打亂了我多次設定的診斷路線圖。

      “你的病比較麻煩,咳嗽多久了?”“哦,很久了,差不多有三年了吧。”“以前有過類似的咳嗽嗎?”“有過,十年前我得過一次肺炎,記得那是冬天,我的高燒把一床棉褥子都給濕透了,結(jié)果,燒出了肺炎。”“看來,從那以后,你的整個呼吸系統(tǒng)變得脆弱了?!?/p>

      對于小顏的判斷,我點了點頭,同時感覺她的眼神一下子改變了,但我不知那是憐憫還是溫柔,我已不能區(qū)分了,我咳嗽的時候,小顏的眼神也隨之顫動不已。

      小顏的水筆沙沙在我的病歷上開著藥方,她說,你的病要中西醫(yī)兼用,中西藥并舉,西藥治標,中藥治本,標本兼治,方可除根。小顏左手寫字,速度很快,她的左小指上有一枚銀戒指,微弱的光若隱若現(xiàn)。小顏把病歷遞給我,她的手指很白,很長,手背上長著小酒窩。

      隨后,我跟著她穿過一段空蕩蕩的走廊,來到藥房,一位兩鬢斑白的中年男子動作慵懶,緊閉著嘴巴,也不說話,他慢騰騰地把各類藥裝袋、打包。拿中藥的時候,我輕輕嘆了一口氣,小顏問我怎么了,我說不會煎藥?!拔視?,我?guī)湍?,而且我有煎藥的砂鍋。”“太好了,那就麻煩你了。”我有點局促地搓著兩手?!皼]事,誰讓我們是鄰居呀。”

      我在付款后,又轉(zhuǎn)回門診部,與小顏道別,她站起身,我向她伸出右手,她向我伸出右手,我們握在一起,她的手又小又涼,我像握住一尾受傷的小魚,甚至都不想松開。

      那天晚上,小顏果真來了,拎著陶制砂鍋,剛邁進門口,她就一聲驚叫:“咦,你這里怎么有電啊?”是的,我有一款汽油發(fā)電機,它體積小,重量輕,只有二十公斤,平時我把它密封在書房里,到了晚間用來發(fā)電照明。是的,708公寓沒有供電,停止供電已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僅在規(guī)定的時間提供半小時的水源。我把秘密告訴小顏,她仍然驚詫不已,她說買發(fā)電機是壓根兒都不敢想的事情,她一周前搬到708公寓的目的就是為了省錢。對此,我表示理解,我也經(jīng)歷了若干年揪心揪肺的苦日子。

      說話的空當,小顏沒有閑著,她用冷水浸泡那些藥材,頭煎,二煎,再將兩次煎出的藥汁混合,一半裝入保溫瓶,一半留給我喝。我喝藥的時候,小顏在桌旁支著下巴頦看著我,像是鼓勵,我一下子變得勇敢,大口大口喝,一點兒也不覺得苦。endprint

      “大全,你的職業(yè)是什么?”小顏開始發(fā)問。

      “我得想想……唔!以前我在一家化工廠工作,在生產(chǎn)H2O2的車間當儀表操作工,后來,我下崗了,聽從內(nèi)心的旨意來到這里?!?/p>

      “你閱歷一定很豐富吧?”

      “算是吧。我做過搭客佬、傳銷業(yè)務員、策劃員、小報記者,現(xiàn)在是半個攝影師,看,那是我的老Leica M6?!蔽抑噶酥笁菓覓斓哪莻€黑色相機包和旁邊的三腳架,它們跟我從北方來到南方。

      小顏走了過去,取出那部相機,“現(xiàn)在不拍照了嗎?”

      “要拍,否則對不住那個朋友——她是個攝影家,五年前突發(fā)腦溢血,彌留之際,把這部相機送給我。只是,我現(xiàn)在很少到室外去了,除非取藥、購買食物或汽油的時候,照片也越拍越少,差不多屬于失業(yè)狀態(tài)了。你現(xiàn)在怎樣?”我問小顏的時候,她低下了頭。

      “到月底,我就要離開白花村衛(wèi)生所了,想必你也看到了,那里沒幾個醫(yī)生了,病人也越來越少了,他們一般都去新城,再說,白花村衛(wèi)生所也列入拆遷范圍,估計過不了多久,那里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的養(yǎng)豬場。”

      我一下子驚呆了?!澳敲凑f,你也即將失業(yè)了?”小顏點點頭?!澳悴淮蛩慊乩霞覇??”她突然問了一句。“想過,但不想回去,你以為在家鄉(xiāng)就衣食無憂嗎?人在哪都一樣,問題不會自動消失,再說,我已經(jīng)不熱衷于老家了,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你呢?”我問小顏。“我也不想就這樣放棄,我對家鄉(xiāng)以及那里的人傷透了心,我想待在這里,就算死,也要死在外邊。”我們像是兩個病人之間的交談,窺見了彼此的隱憂,同病相憐,我隱隱聞到了眼淚的味道。

      “明天你上班嗎?”談話的末尾,我問小顏。

      “明天休息,到了下個月,所有的時間都是我控制了,怎么?你有事嗎?”

      “沒事,想跟你打羽毛球?!蔽揖幼〉纳蠈邮菢琼?,可以在那里鳥瞰整個白花村,遙望遠處每天都在變化著的新城,還可以在霧霾情況不夠嚴重的天氣里打打羽毛球。小顏愉快地答應了。我送她下樓,路很短,樓道很暗,我那把手電筒派上用場,在樓道里,我們聽見了老鼠們的奔跑、撕咬與尖叫,空氣里充滿了腐朽的味道,而老鼠們奔跑時撩起的輕塵,也讓我瞬間咳嗽不已,通過樓道的銜接,整個708公寓便回蕩起我狼狽的咳嗽聲,余音回蕩不止。

      小顏的門鎖是新的,啪!鎖打開的一霎清脆悅耳,在手電筒的幫助下,小顏點燃蠟燭,室內(nèi)是簡樸的,一張床一個梳妝臺一把椅子,燭光賦予這間不足二十平方的房子以溫暖的氣息?!昂昧?,我們明天再見吧?!蔽腋☆佭M行第二次握手。

      次日上午,我們沒有打羽毛球,而是我給小顏接了一根電線,這樣,小顏晚上就不用點蠟燭了。下午三點鐘的時候,我們才來到樓頂?shù)钠脚_,打球的時候,小顏的左手橫在胸前,樣子有點不知所措,我喜歡她的這種拘謹,這是我所知的少有的美德。由于常年缺少運動,不到十分鐘,我就大汗淋漓,咳嗽不止。我們停止打球,一起走到樓頂邊緣的護欄前,指著面前的景物,唏噓聲中,談論著過往與日常。

      “看,順著那條公路,穿過新城,就可以抵達大海?!毙☆佒钢鴻M亙在新城與白花村之間的一條高速公路對我說。遠處,樓宇縱橫,蒼茫一片,陽光照耀下,有點晃眼。

      正如預期中所想的那樣,到了月底,小顏離開了白花村衛(wèi)生所,跟我一樣,成為無業(yè)游民。處于貧困中的人們心容易貼近。是的,我跟小顏建立了戀愛關系,并且,我們同居了。我們彼此在白花村壓抑了那么久,感情一旦迸發(fā),就是濃郁的,熾熱的,像狂奔的獵豹,無法阻止。跟小顏同居的第一晚,她摟著我,指引我親她的乳房,無意之間,我聞到一股粗暴的狐臭,我觸電一樣從小顏身上滾下來,跑到衛(wèi)生間,一邊咳嗽一邊嘔吐;當我轉(zhuǎn)回身,來到小顏身邊,又聞到強烈的花露水的味道,它們散布在空氣中,被我吸入了肺,于是,剛剛停止的咳嗽又卷土重來,我重新躲入衛(wèi)生間,我一邊咳嗽一邊流淚,感覺自己被欺負了,而小顏就是上帝派來懲罰我的使者。

      當我在衛(wèi)生間咳嗽的時候,小顏下床,穿好衣服,打開房門與所有的窗戶,然后再用一把紙扇驅(qū)趕著那些變質(zhì)的空氣。過了好久,我才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小顏怯生生的對我說,對不起,害你咳嗽了。我把小顏摟進懷里,沒事啊,是我身體不好,跟你沒關系。我輕聲安慰著她。還是專業(yè)的力量起了作用,小顏找出一只醫(yī)用口罩給我戴上,我立刻聞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這個味道好,安全,具有防御性,讓我從狐臭與花露水的雙重恐懼中脫離出來,我戴著口罩跟小顏擁在一起,然后,黑洞洞的708公寓里先后響起我們亢奮的歡叫聲。

      這事沒過多久,小顏悄悄跑到新城給自己的狐臭做了一個手術治療。開始我并不知曉,但連續(xù)幾個晚上,小顏都找借口不讓我碰她,再三追問之下她只得招供。這個讓有錢人看起來算不上什么的手術,足足用掉小顏三分之一的存款,對我們而言,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讓我們更加捉襟見肘。不可思議的是,一個巨大的諷刺拋了過來:我已經(jīng)摘不下口罩來了,即便小顏的狐臭已被所謂的手術摘除,但我斷定它們早已在房子里居住下來,每日余味繚繞,揮撩不去。

      接下來,比狐臭比咳嗽更嚴重的事情接踵而來,讓我們無力抵擋,幾乎崩潰。

      因為,我們是失業(yè)者,我們跌進白花村史無前例的黑暗里。

      我們要想法子工作,在冬季到來時能活下來。我和小顏進行工作分工,她負責橫向的業(yè)務拓展——買了輛二手三輪車,每天去往新城做點小生意,比如早上賣口罩,中午賣麻辣燙,傍晚賣避孕套之類;我負責縱向的——向我自己的內(nèi)在潛力挖掘,比如除了攝影之外,我還可以操作一些文字,維修了一部老電腦,然后我在網(wǎng)上拉攏生意,幫人寫論文、發(fā)軟文以及文摘投稿等等。

      我們居然支撐了下來。每天晚上,我都會煮好飯菜,然后帶著手電筒來到樓下,遙望著暮色蒼茫處,等待小顏歸來,一般不會超過二十點,小顏就會出現(xiàn)在視野里。生活的部分都會在晚飯后進行,譬如小顏給我理發(fā),看她在燭光中穿針引線,縫制冬天的衣裳;譬如給小顏講述過往的故事,講此際的北方,楊樹金黃的老葉子鋪滿了街道,準備迎迓下雪天的蒞臨。我已經(jīng)停止服藥了,自從白花村衛(wèi)生所變成養(yǎng)豬場之后。即便如此,我們的日子也沒有改善多少,那臺發(fā)電機幾乎不用了,高昂的油價讓我們望塵莫及,我們偶爾會在周末,吃一次豐盛的燭光晚餐,所謂的豐盛,僅僅是多了個菜罷了,羽毛球很久不打了,它們重新蒙塵,微小的夢想在搖搖欲墜中,在腐爛中。endprint

      而且還有噩夢,它毫無預期地來了,裹挾著無邊的陰暗與大雨傾盆。是的,這天我過得悵然若失,寫不下一個字,胸膛內(nèi)塞滿了光禿禿的大山,或是流淌著污濁的發(fā)著惡臭的渾水。下午五點鐘,大雨傾盆,電閃雷鳴,仿佛要把708公寓給吞噬給劈開給消滅掉。天啊,我擔憂小顏,想著她在新城的慌張躲閃,可她無處躲閃,拉扯著一輛三輪車,在人潮擁擠的街頭上,四顧凄然,陷入莫大的無助之中。

      我越想越急,索性穿上雨衣,帶上手電筒,前往新城。從708公寓到新城,步行約需半個鐘頭,大雨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在咳嗽聲中,跌跌撞撞走在滂沱的路上,邊走邊埋怨著自己,應該早點動身,不能讓小顏那么苦,面臨黑夜帶來的種種危險。抵達新城的時候,我在燈紅酒綠的大街上迷失了方向,雨水給它們蒙上了一層詭異的外衣,像是假的,是城市舞臺上的龐大道具。我沿著最寬闊的一條路行走,邊走邊呼喊小顏的名字,我路過達官貴人、淑女佳麗,他們都用怪異的眼神看我,像看一個咳嗽不斷的精神病患者。終于,我聽見了小顏喊我的名字,她扶著三輪車躲在一家銀行寬闊的門廊下面,彼時,她渾身濕透了,面頰有傷痕,“怎么啦?”“跌了一跤。”“?。∈軅藛??”我想抱她一下。她推開我,“小心,別把雨水弄進鍋里。”

      雨停的時候,已近午夜,我推著三輪車,小顏跟在旁邊,走出新城,來到空曠的新城與白花村接壤處。我看見皓月當空,空氣也好多了,只是冷。小顏正瑟瑟發(fā)抖,而708公寓近在眼前。此刻,它黑漆漆的,像個裝模作樣的怪獸,站在那里,盯著我們這些小人物,如何狼狽地在暗夜被它吸納于腹中,如何無助地受控于它的魔掌之下。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兒?。∪莶坏枚嘞?,我們加快步伐。沒成想,剛到樓下,幾只野狗襲擊了我們,慌亂間,麻辣燙餐車架子也傾倒在地上,它們呼啦一下圍上來,搶食撒落的牛腩、小腸、肝肺、豆腐泡之類的食物。小顏急了眼,發(fā)瘋似得拿起一把竹簽驅(qū)趕那些野狗,我把她攔了下來。我們盤點殘局,食物撒落之處,遍布著房屋拆遷之后未清除的垃圾,根本不能再次食用了。

      回到房間,我發(fā)動很未用的發(fā)電機,給小顏燒好洗澡的水。那晚,我沒有戴口罩,小顏身上的狐臭突然消失了,我居然聞不到了,是不是被大雨沖走了呢?我的嘴唇在小顏身上游弋著,她一遍遍叫我的名字,那莫名的顫動一次次襲來。

      下半夜三點左右的時候,我被小顏的呻吟聲給叫醒了,呀!她的身子像個麻辣鍋子,有點燙手,她翻來覆去,額頭滲出大顆的汗珠,我意識到她發(fā)高燒了。基于以往的經(jīng)驗,我起身下床,把小顏喚醒,彼時,她已經(jīng)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我?guī)退┖靡路?,找出全部的積蓄,然后背著小顏下樓。我第一次感到708公寓的樓梯竟是如此漫長,我要不停地向左向下旋轉(zhuǎn),我陷入了一個巨大的謎團。小顏的身子又重又燙,像一塊未熄的炭火,烙得我?guī)缀跻妊?。我咬牙切齒,我要把小顏從白花村里救出,從這黑夜里救出。幸虧我們有輛三輪車,它等候在樓下,竊賊們都去了新城,把親愛的三輪車留給了我們,我把小顏安放在車上,再把身上的外套脫下給她蓋上,然后向新城奔去。

      雨后,路上的積水還沒有散去,新城方向的天空微微發(fā)亮,我不知道是燈光的作用還是黎明的前兆,我加快蹬車的速度,朝著亮光的方向,它把我引向了光明大街。原來,這就是小顏避雨的那條街,可我找不到醫(yī)院,也找不到可以詢問的人,最后,我攔住了一輛灑水車,那是個蓄著短須的中年男子,滿嘴酒氣,他右手向前一指,看!順著這條街往前500米,市政府的后面,就是人民醫(yī)院。

      如果沒有新城人民醫(yī)院這塊招牌,我會誤認為那是家五星級酒店,門診樓大堂內(nèi),人流如織,燈如繁星,亮若白晝。我把三輪車停在大樓門口處,小顏仍在昏睡之中,我先去辦理掛號手續(xù),等待掛號的人排了四排,大多數(shù)病人都裝束高檔,如果沒有病懨懨的神情,你會認為他們前來購買度假的門票,他們沉默不語,空氣中彌漫著香水、狐臭、消毒水的混合味道。很快,空闊的大堂內(nèi)響起我嘹亮的咳嗽聲,他們都轉(zhuǎn)過身看著我,眼神怪異,可我壓抑不住。對了,我也是病人啊,我的眼神變得堅定,與他們對視,充滿了仇恨。輪到我了,專家門診嗎?玻璃窗子對面的胖女孩問我。不是,我要普通門診。她把一張紙條塞給我,我轉(zhuǎn)過身,去背小顏進來。我的天啊,三輪車上空空,小顏不見了,我大叫了起來。

      小顏去哪兒了?我跑到女廁所門口,大聲吆喝了三遍小顏的名字,沒人應,又等待了三分鐘,我決定報警,我來到醫(yī)院的公用電話前,投了一枚硬幣,撥打了110,電話很快通了,電話里傳來一陣嘻嘻哈哈打情罵俏聲,我大喝“:喂!聽見了嗎?有人在嗎?”對方仍未答話,聽筒里傳來漸漸清晰的薩克斯曲子,人聲消失了。我把聽筒摔在鍵盤上。

      “站?。 毖矍俺霈F(xiàn)一名穿灰色制服的保安?!霸趺戳耍俊蔽覇査?。“還問我怎么了?公共設施能隨便破壞嗎?”“請問電話重要還是人命重要?”“我不管,我只看見你摔打公用電話了?!薄澳敲矗憧纯措娫挔€了嗎?請問它值多少錢?”我做好了賠償?shù)臏蕚??!斑@不是錢的問題,你要跟我走一趟?!薄澳阏f啥?”“你跟我去派出所一趟?!薄斑@至于嗎?”我攤開兩手。相當至于,這涉及道德涉及犯罪,你必須現(xiàn)在跟我走,否則,我報警了。精瘦的仿佛癮君子的保安說話時,微微瞇起一只左眼。

      我火冒三丈,一拳掄過去,我聽見了拳頭撞擊左腮、左腮撞擊牙齒以及牙齒脫落的聲音,原來我的手里還攥著幾枚硬幣,我隨手朝保安身上扔去,它們像暗器,嘡啷幾聲散落在遠處。那小子吃了一驚,緊接著嚎叫起來。我撒腿就跑,身后傳來保安的吆喝聲和腳步雜沓的追趕聲。

      感謝我學生時代練就的短跑腿腳,感謝灰暗的夜色與光明大街附近的小巷,感謝知趣的咳嗽,此刻它短暫的消失,我將追趕的人徹底甩開了。這時候,我重新想起失蹤的小顏,我的眼淚沖出閘門。抬頭遠望,東方的天空呈現(xiàn)出令人郁悶的魚肚白。我分辨了一下方向,然后,循著道路朝白花村走去。

      在708公寓樓下,驚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小顏竟然偃臥在一樓逼仄的樓道內(nèi),右腳的鞋子丟失了,我的那件外套還在,她甚至在此時打起了輕微的鼾聲。我摸了一下小顏的額頭,奇怪,居然不那么燙了,似乎恢復了正常的體溫。難道小顏身懷絕技,已將病魔驅(qū)逐?阿彌陀佛!反正,今夜我們得到神靈眷顧。endprint

      我清楚地記得,在白花村的黎明即將到來之前,小顏還沒有完全醒來,我重新將她背在身上,進入登樓的旅程。與背她下樓相比,這次沉重多了,加上一整晚的折騰,我的力氣幾乎消耗殆盡。我在拾級而上之前,聽見了一只烏鴉在木棉樹上啊啊啊的詭異啼叫。

      第一層樓,我一鼓作氣完成。第二層樓,我分為兩個階段完成。第三層樓,我采用“3+1”的方式,三次小休息加樓梯轉(zhuǎn)彎處一次長達三分鐘的大休息。第四層樓,我每走幾步都要停下來喘幾口氣。爬第五層樓時,咳嗽來襲,居然把小顏給吵醒了,她睡眼惺忪掙扎著想從我背上下來,被我制止了,我擔心她再次走失。面對第六層,我不得不坐在樓梯上歇一會兒,小顏同樣坐下,伏在我的肩頭,休息了十分鐘甚至更長時間,我咬牙挺身,繼續(xù)我的攀爬,我一只手抓住樓梯扶手,一只手攬緊小顏的雙腿。第七層樓,我手腳并用,躬身前行,像一匹咳嗽的馬,馱著小顏行走在陡峭的天梯之上。小顏哭了,我不理她,仍進行我的行走。漫長的一場休息之后,在第八層的途中,我吐了一口濃血,小顏看見了,眼看就要從我身上滾下來,我急中生智,用力往前竄了幾竄,將小顏推至九樓的平地上,我則人仰馬翻,咕嚕嚕滾了下去,落在樓梯轉(zhuǎn)角處。我哈哈大笑起來,小顏回家啦!小顏騎著馬兒回家啦!小顏驚呼一聲,血!她指著我的額頭。左眉上方有鮮血滴落下來,順著眼眶邊緣,經(jīng)過鼻唇溝,與我嘴角的鮮血合攏一處,有一種糖的味道。

      后來,我從小顏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得知小顏的家族有夢游史,從她爺爺那輩就開始出現(xiàn)明顯的夢游跡象,她的爸爸尚好,到了她這兒又重新開始了,用老人的話說,這叫隔代傳,也就是說,此次事件也屬于夢游了一回,只不過其中夾雜了無端的驚恐。

      可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自從夢游事件之后,小顏再也不是以前的小顏了,她通常坐在椅子上,手指相互纏繞著,擺出一副織毛衣的姿勢;或是在房間里走動不停,看看這個,拿拿那個,偶爾,嘴巴里發(fā)出幾聲低沉的嘀咕,我把小顏一系列的動作理解成醫(yī)院環(huán)境下的查房與詢問病情。我想,可能是那次高燒把小顏給燒壞了。我們的性生活也一去不返了。此前,也無任何避孕措施,卻從無受孕,我跟小顏探討過這問題,最終彼此攤牌,我歸咎為咳嗽病之前的常年酗酒,把身體糟蹋壞了,小顏則歸咎為三次流產(chǎn),至于詳情,我沒有繼續(xù)追問下去,事到如今,我從她偶爾流露的只言片語中,也能窺探出幾分端倪。

      我不再讓小顏獨自待在房間里,如果我出去,就一定把小顏帶在身邊。也怪,一旦走出708公寓來到室外,小顏就判若兩人,恢復常態(tài),她挽著我的手,談起過往與面前的生活。因此,除了睡覺之外,我大部分的時間,都與小顏滯留在室外,有時是樓頂,有時是708公寓樓前破敗的空地上。

      這期間,為了生存,我變賣了所有能賣出的物品,包括小型發(fā)電機,相機三腳架,一臺老式座鐘,舊電腦,麻辣燙器材,剩余的口罩與避孕套,所有的酒瓶子,還有數(shù)十本經(jīng)典文學書籍。我把老Leica M6保留了下來,我曾經(jīng)發(fā)誓,除非我不在了,否則,它將不會離開我,小顏手上的那枚銀戒指還在,那是她媽媽的遺物,還有一個精致的首飾盒,我也給她留著,我還學會了給小顏化妝;我知道,即便走出房子,我們也遇不見幾個人,尤其是熟人,更是寥若晨星了;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每個月底來收房租的王叔。

      王叔祖籍東北,以前跟他喝過幾次酒,我患病后再無有過,那是個矮小的留著光頭的老男人,若干年獨居,喜歡女人卻不怎么走運。他收房租一般在晚上,這次也不例外,臨近春節(jié)的一個晚上,我聽見毫不猶豫的敲門聲,力道足夠,當當當三下,然后,我去開門,果然是王叔,酒氣裹身,這一次,他增加了一頂帽子,牛仔帽,前端有一顆五角星。我跟他握手,他遞給我一包糖果。我清楚地知道,王叔這次收租,肯定讓他再次失望了,我索性開門見山:

      “王叔,我錢不夠?!蔽乙荒樴嵵?,攤開兩手。

      “有酒嗎?”他不接話,眼睛搜索著周遭。

      “有?!蔽覐膲﹃戈估锪喑鲂“肫慷侇^。以前剩下的,王叔不嫌吧?

      “是酒就行?!蓖跏褰舆^去,擰開蓋子,口對口灌了一大口,然后,長吁了一口氣,習慣性地擠了一下右眼,“又快過年了,還是不回家嗎?”

      “王叔,你又開玩笑了,你看這樣子,我們還能回得去嗎?”暗淡的燭光里,小顏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纏繞著手指。

      不過,王叔停頓了一下:“大全,王叔告訴你一件事,春節(jié)過后,這708公寓也得拆除啦!到時,你們估計就要搬出去住了?!?/p>

      “哦。”事情來的比我預期的時間要早。

      “這個地方,要建一個大型垃圾焚燒廠?!惫具艘宦暎跏搴认碌诙诰?。

      “在這里待久了,還真舍不得離開這里?!?/p>

      “誰說不是呢?我在白花村住了六十多年了,見證了大災難,見證了白花村的衰敗,同時,見證了708公寓的誕生,現(xiàn)在又要見證它的消亡?!?/p>

      “啊!這里發(fā)生過大災難嗎?”這是前所未聞的,我一下子像個不更事的懵懂少年。

      “你不會是不知道吧?”王叔擠了一下右眼,對我充滿了質(zhì)疑?!叭昵?,白花村被附近的一次海嘯摧毀,全村死了708人,為了紀念這次大災難,緬懷死去的人,有關部門投資建了這座708公寓,但是自從建好,從來沒有住滿過,人們都選擇離開白花村,遷居新城或者更遠的地方,而那片海,也成為人們忌諱談論與出游的地方了。”

      “原來這樣。”這悲哀遠勝于我和小顏目前的生活,我看見王叔擠眼的頻率明顯加快,手里那瓶酒已經(jīng)見底了。“王叔,那你今后怎么打算?”

      “打算?哈哈,等垃圾焚燒廠項目啟動后,我也退休了,或者說,我也失業(yè)了,哈哈。如果他們需要一個看門的,我就繼續(xù)留下來,繼續(xù)待在白花村,我不想離開這里,也老了,走不動了。"

      “嗯,王叔,大全先給你拜個早年,房租的事情,你看?”

      “再說吧,反正這座大樓很快就消失了,走了?!蓖跏逭酒鹕?,沖我們擺擺手,轉(zhuǎn)過身,眨眼間消失在深邃的樓道里。

      春節(jié)說到就到,為了過這個年,我不得不把老Leica M6也賣掉了,我覺得我是可恥的,違背了自己的誓言,但至少我和小顏可以度過這個春節(jié)。我們吃了一頓頗為豐盛的燭光晚餐,當作年夜飯。然后,來到樓頂,吃王叔給我們的糖,看遠處燃放的煙花,它們在空中,如散落的星群,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則象征了某種勝利。有那么一瞬間,我和小顏心領神會,手挽著手,想從708公寓高高的樓頂平臺,一躍而下,讓一個歡慶的節(jié)日,來祭奠我們的消逝,然后被轟然倒下708公寓埋葬,或者在新建的垃圾焚燒爐里化為灰燼。但最后一刻,我想起了大海,我猛地拉住小顏的手,“明天,我們就去海邊,去看大海。”“好??!”小顏的臉上呈現(xiàn)出節(jié)日的明媚。

      大年初一早上八點鐘,我和小顏收拾妥當,干凈的衣服,裹著干凈的身體,我們走出911房間,讓房門大開,我們腳步輕快,沿樓梯一路直下,走出大樓,霧霾彌漫,我戴上口罩,我不想驚動安靜的白花村。我牽著小顏汗?jié)竦氖?,穿過那片破敗的空地,前面是一座高大的垃圾山,在轉(zhuǎn)彎處,我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霧靄中的白花村,此時,它看起來,有點像一個破舊的花圈,而高高矗立的708公寓,則是一塊巨大的墓碑,它記載著白花村的生與死;而這僅有的記載,不久之后,也將不復存在了。

      那條高速公路顯然早已停用了,路面斑駁,諸多裂縫里長出青草,在風的作用下,青草們向南面倒伏。一座建了半截的人行天橋,沖我們來了一個作別的手勢。我們沿路向東行走,東面是大海,高速公路通往大海,我們向大海進發(fā)。還有,我和小顏的口袋里,都藏著一顆糖,那是最后的糖,儲存著白花村所有的甘甜,即便是最后的。

      主持人的話

      《白花村》是一曲關于貧困的哀歌,主人公艱難的生存境遇讓人唏噓,但又徒喚奈何。然而,日常生活的困窘給人帶來的心酸,抵不過內(nèi)心的絕望。兩個一無所有的人遇到一起,可以相互扶持和照顧,卻仍然無法抵御這種絕望之感。最終,708公寓即將覆沒的命運象征著主人公貧病交加的生活也走到了盡頭。除夕之夜,他們雖然沒有從樓頂一躍而下,但初一的海邊之旅,卻不知如何歸來,或是否還能夠歸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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