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不絕的生活之詩

邱紅根

生于1955年的董平，是重慶人，祖籍是“湖廣”，也算是我廣義上的老鄉(xiāng)。他“熱情、善良、友誼、情感”，具備了一個詩人的基本素質(zhì)，在他的身上，也驗證了一句時髦的話：“寫詩是一種本能”。這種性格，他從小喜歡讀詩和寫詩是順理成章的事。

“有證據(jù)的天空/不缺蔚藍/審批在彈洞里掙扎/云可以流產(chǎn)/給灰色爬過高墻/站立的肩膀//明白的河流清楚/每一滴的方向/目測出暗道/讓詛咒的神殿拐著彎/降下番旗/清晰了出生的堂皇//懸掛不是風的陷阱/孿生出繩索/在沉重的臉色中/滑出大理石般的固執(zhí)/挑逗入巢/不夠還原的罌粟（《底色》），這是董平詩集中的一首詩，這首詩可以看出北島的《回答》的影響“沒有證據(jù)的天空”和北島的“沒有遮攔的天空”堪可比肩?！俺莶皇橇晳T/無常成定律/生命中一次次跪拜/有了解脫/于是相信了虔誠/相信了靠近//點一柱香在你廟前/那不是時髦/千百萬人粉墨登場/都趕著一個時辰/想那冥冥之中的祈禱/不缺自己一席”（《南山寺》）。這是董平詩集中的另一首詩，無論怎么說，這首詩歌都算上乘。正是因為對這些詩歌的喜愛，讓我對董平詩歌能夠一首接一首讀下去。

打開董平老師的詩集，我首先是驚奇于他的創(chuàng)造性，短短幾年，233首詩。執(zhí)著、堅守，對詩歌，他真正是當?shù)闷稹翱釔邸倍值摹?/p>

董平的許多詩歌都很長，像《感覺》《黑夜啟示錄》《敦煌長歌》《與盧梭長談》等。把詩歌寫長是一種能力。詩人們都知道，寫長詩是最見功底的，能考驗作者對題材總體的把握能力，需要有天馬行空的想象，需要有恣意汪洋的抒情。在日常生活中恣意汪洋往往流于多情之途，未必是好事，但是對于一個詩人的寫作卻是福氣。抒情和想象力對一個詩人至關(guān)重要，雖然有其天賦的一面，卻是成為大師的充分必要條件。比如，我們讀唐詩，李白相較于其他詩人，就有其高人一等的想象和抒情能力?？磥矶嚼蠋熛袼睦相l(xiāng)李白一樣，天生就具備了做一個好詩人的素質(zhì)?！杜c盧梭長談》一詩464行。盧梭是十八世紀法國最有名的啟蒙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文學家。詩中作者借助與哲學家談話這一形式，巧妙地引入一只松鼠作為對照，深入探討了人類的“貪婪自私、裝腔作勢、好高騖遠、道德淪喪、厚顏無恥”。作者提出：“如果真誠的懺悔/可以讓人干凈一次/何不讓懺悔/在生命的歷程里/每天都降臨/就像對陽光的渴盼/來得自然和習慣?！比娤胂筘S富，很多句子可圈可點。

從詩歌的發(fā)生學上說，詩歌有兩個源頭：生活和詩歌。因此，讀萬卷書和行萬里路，都是詩人增長見識、提高修養(yǎng)的不二法門。而古代詩論也有這么一句：“詩寫什么？情景、事理；詩怎么寫？起、承、轉(zhuǎn)、合。”我們看到了什么情景，我們懂得了什么做人的道理，是最能觸發(fā)詩人的詩情的，而起、承、轉(zhuǎn)、合是文學、各類藝術(shù)之大法門。董平的詩歌，也暗合了這樣的規(guī)律?？v觀整本詩集，給我最鮮明的一個印象是，詩集中一部分是寫中國的山山水水，《鼓浪嶼》《香格里拉》《普陀》《麗江》《石牌》《千戶苗寨》《孤燈》《岳麓書院》《憶范翁》《玉龍雪山》《樂山大佛》《南山寺》《鹿回頭》都是這類作品。和大多數(shù)詩人一樣，董平老師足跡所到之處都會寫詩，他用這種方式既完成的是對生活的記錄，也完成的是對祖國山水致敬。正如他自己寫道：“在有生之年，我渴望走遍中國，讓踏上的每一寸土地都能撩撥起音符，都能滾動出詩句，也許這只是夢想，但就是有這個夢，才有動力，才讓我腳步不停。”

詩集中的一部分是寫的國外的見聞?！斗鹈蛇_的秋色》《巴哈馬風情》《在薩物的木房》《在尼采的鏡子里》《你是誰——獻給圣女貞德》《女巫》《吹長笛的女孩》《邁阿密海灘》《火奴魯魯機場》《告別大?！贰蹲杂傻暮粑贰稘O人碼頭》是這一類作品。可以這么說，如果詩歌文本是一體，中國、美國經(jīng)歷則構(gòu)成其兩翼。這種詩歌構(gòu)成與作者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從作者簡介中我知道，董平老師1990年去了美國，在美國一待就是二十年。二十年中他變換了很多角色，打工仔、老板、辦過報紙、辦過雜志、出書、出詩集等等。正如他所說：“我愛美國，但我更愛中國?！闭撬慕?jīng)歷，讓他的詩集充滿著異質(zhì)的力量，這樣的內(nèi)核在北島、王家新等詩人的詩集中見到過。詩人的大愛讓他沉淀出一本厚厚的詩集?？梢院敛豢鋸埖卣f，董平老師是真正打通了中西文化的不可多得的詩人之一。

從詩歌的文本中，我們大抵上能讀懂詩人的心靈的軌跡。其實，詩歌文本是能夠站出來，代替詩人說話的。詩人大都是善良的人，也都是多情的人，他們或許會有些清高、有些脆弱、有些固執(zhí)、有些偏激，但是都是值得以心換心的朋友。因此我對詩人也格外親切?；蛟S他們遠隔重洋，只是因為共同的愛好，而惺惺相惜。這在古代和現(xiàn)在都留下了一些美談。從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是一個重情義的人，他為華石籌備的一次畫展寫詩（《山之阿》）；同高中同學四十年后的第一次聚會，他寫詩（《寫在皺紋的臉上》）；朋友婁山死，他寫詩（《回去吧，帶我回去》）。朋友之情、同窗之情，躍然紙上。久在美國，總有些溫暖的寄托?！坝浀每偸峭砩鲜c以后/沿著喧鬧的街道/把持腳步不變的節(jié)奏/在一個黑色的角落/通過一段階梯/就輕搖著那間淡黃色的小酒吧//可以大大方方地坐下/然后讓美麗老板娘/慢慢倒?jié)M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在遞出微笑的同時/輕松地點燃一支香煙/也點燃了冬季的暖意”（《小酒館》），詩人在詩歌中表現(xiàn)的不是庸俗之情，而是人間大愛。于是，作者感慨“狹窄不是一種慣常的月光/狹窄是手指的痕跡/狹窄是女人的眼神/狹窄是一段纏綿的故事”（《小酒館》）。善良、溫情，董平老師與我又何其相似？因此詩人仿佛是我久別的朋友，仿佛就是存在我的心底，靠今天，借助詩歌的情緣牽引，彼此靠近。

另外，董平的詩歌善用意象，并且到了讓人驚奇的程度?！笆浪椎脑捳Z緩慢地在地鐵口流淌/疊成一城市被折片黑色的花瓣//很多擠壓著的空洞的嘴唇/變形成一群饑渴的鴿子/從狹窄的樓梯飛出”（《告別崇高》）?！俺鞘?黑壓壓的窗子如蝙蝠/壓彎了天空最后一抹殘霞/低頭的北風/沿著堅硬的河流/吹向遙遠的巢穴”（《窗口》）。“石砌的天空留不住香吻/卻讓花瓣雨滲透/淋濕了青銅的手臂/在夜晚最后的殘霞里/滑出一根寂寞的彩虹/醉了月亮”（《花瓣雨》）。這些奇特的意象，增加了詩歌的張力，也給詩歌的閱讀造成了一定驚喜和障礙。

詩人這一輩子最糾結(jié)和遺憾的是讀書太少，造成這個原因是因為最應(yīng)該讀書的時候他們丟下書本跟著父輩去運動，一聲令下又去大有作為的農(nóng)村，或是去農(nóng)墾兵團當戰(zhàn)士，或是在家待業(yè)，或是流浪在各個角落。這是社會的原因，但是成為詩人的一塊心病。但是我們又經(jīng)?？吹竭@樣的有趣現(xiàn)象：讀的理論越多，反倒寫不好詩了。我認為，一個好詩人主要需要的是經(jīng)歷、生活和對詞語的敏感，與時代關(guān)系不大。但是好詩人一定有其隱秘的讀書系統(tǒng)。

在我看來，詩歌分三類：生活的詩、哲學的詩和宗教的詩。我們大多數(shù)詩人都能寫一些生活之詩。能上升到哲學之詩和宗教之詩者少之又少。董平老師的詩歌多是生活的詩。我希望董平老師在未來寫作里能加入更多詩歌元素，加入更多的哲學思考，加入更多的悲憫情懷，可能這是我和董平老師未來要共同努力的方向。

責任編輯：鄧雯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