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露梅
2003年5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上午。
“叮咚,叮咚?!?/p>
門鈴聲響起,正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的我,趕緊放下手里的掃帚拉開了房門,門口站著我的同事王妍。
王妍是醫(yī)院的護士,天生一付美人胚子。而此時站在我家門口的她,蓬頭垢面,眼角還掛著淚花。
我心里一驚:“平時干凈利落的大美女今天這是怎么了?是什么事讓她變得如此憔悴?”
我急忙招呼她進屋,王妍看到我,眼角的淚花變成了小溪,她邊抹眼淚邊小聲問我:“彤彤爸爸在家嗎?”
我搖頭說:“有事你進來說,他昨天就出差了?!?/p>
王妍“哦”了一聲,抬腳進了房門,她前腳剛跨進門檻兒,便斷斷續(xù)續(xù),嘮嘮叨叨地哭訴起來,“不就是一張照片嗎?你說,她至于把我罵的一無是處嗎?”
看王妍哭得梨花帶雨,我趕緊上去把她攙扶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抽了幾張紙巾遞到她手上,扶著她的肩膀問道:“你這是怎么了?誰敢欺負我們的大美女呀?是不是小亞爸爸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我去說他?!?/p>
“不是小亞爸爸,他昨天就出差了?!蓖蹂槠梦医o她的面巾紙擦著眼淚說:“是我婆婆?!?/p>
“你婆婆?”我愕然,因為在我的印象里小亞奶奶是個很和善的老太太。
“嗯?!蓖蹂c頭說:“這事都怪你,那天我就不讓小亞穿日本和服,你硬說沒事。結(jié)果,她穿日本人的破衣服照了張相片,我婆婆今天早晨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p>
“哦。原來是這件事呀?!蔽倚睦镙p松了許多,因為在我的心里,小孩子穿和服張照相,那是小事一件。
王妍停止了哭泣,瞪著杏眼埋怨著我,她說“破衣服”的時候,口氣很沖,唾沫星子濺到了我的臉上。我怕她尷尬,假裝沒有察覺,所以,沒有去擦。
王妍不好意思地沖著我笑笑。其實,她的笑比哭還難看。她忙用手里的面巾紙,擦了她噴在我臉上的唾沫。
上個星期六,我和王妍相約帶著各自的女兒去照相館拍藝術(shù)照。照相館老板熱情地請我們坐在椅子上,還給我們倒了茶水,然后拿過價位表讓我們看。
現(xiàn)如今什么都貴,照一套兒童藝術(shù)照,價位上千元不等。我和王妍挑選商量了一番,最終選擇了一套價位比較適中的,其實說穿了就是我們能夠接受的價位,四百多元一套的。
照相館里的道具琳瑯滿目,讓兩個孩子目不暇接。我們選中的這個價位,只能穿三套衣服。兩個孩子挑來選去,選中了一套還珠格格服,一套小博士服,一套蒙古服??催@幾套衣服挺適合小學(xué)生的,我們也就同意了。
兩個孩子興高采烈,在攝影師的指導(dǎo)下,擺著各種姿勢,盡現(xiàn)著她們這個年齡段女孩的天真與可愛。經(jīng)過一個小時的折騰,相終于照完了。但從孩子們的眼神中,我卻讀出了她們似乎沒有盡興。
老板睿智銳利的眼睛捕捉到了孩子們的心事,這種時候,他是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絲賺錢的機會。
老板不失時機,笑容可掬地說:“孩子們拍一次藝術(shù)照也挺不容易,我也喜歡她們兩個,如果你們再選一套衣服的話,我打五折。”
兩個孩子一聽這話,高興的拍手叫好,歡呼雀躍。我也不想掃她們的興。畢竟我們平時的工作很忙,孩子們的學(xué)習(xí)也很緊張,難得帶她們出來消遣高興一番。
于是,我和王妍一拍即合,商量了一下,決定再選一套衣服。
我女兒彤彤翻開相冊看了看,當即決定選一套日本和服。她用眼神征求我的意見,我點頭默許了。女兒就在攝影師的幫助下開始穿戴打扮了。
王妍的女兒小亞,也看準了和服。
王妍看著女兒興致勃勃的笑臉,猶豫了片刻說:“小亞,你還是另選一套吧,這套不適合你?!?/p>
小亞眉頭立即緊鎖,十分不解,“彤彤姐姐能穿,我為什么就不行?”
王妍看了我一眼說:“我說你不行,就是不行!”
小亞的眼眸里立即流出了淚水,她不明白平時慈祥的母親,今天為什么這么不近人情。
看著小亞委曲的樣子,我對王妍說:“不就是照張相嗎?孩子喜歡就讓她穿唄?!?/p>
“唉。”王妍嘆了一口氣,看著哭泣的女兒,猶豫了片刻,還是同意讓小亞穿和服照相。
那天老板說洗照片需要一個星期的時間,今天是周末,剛好一個星期。一大早,兩個孩子相約到照相館去取照片。她們?nèi)×苏掌?,先到了我家。攝影師的技術(shù)很好,藝術(shù)照拍的非常漂亮。我和孩子們一起欣賞了一番,然后小亞帶著自己的照片興高采烈地回家了。
這不是小題大做,沒事找事嗎?
“你婆婆平時看著挺慈祥的,今天居然為了一張照片不顧婆媳之情?”我的音量大了起來。
我們大聲的說話驚動了寫作業(yè)的彤彤,她神色慌張地跑出臥室,看到我的怒容,她明白了,媽媽動怒了,問題很嚴重。于是,彤彤小心翼翼地問道:“媽媽,阿姨,你們怎么了?”
“彤彤,你去我家看看小亞,他爸爸今天出差去了。她奶奶正在家里訓(xùn)斥她呢。我知道,她奶奶的氣一時半會兒消不了,你去把她帶到這里來?!蓖蹂亮搜蹨I對我女兒彤彤說。
聽了王妍的話,我心里的怒火“騰”一下子就起來了,嘴巴里沒好氣地說:“你婆婆還對一個八歲的小孩子發(fā)脾氣?什么人啦。嗨!我就不信了,我去看看?!?/p>
說著,我站了起來,準備去王妍家接小亞。
王妍忙站起來拉住我說:“阿于,你就別去瞎摻和了,還是讓彤彤去把小亞帶來,今天我們娘兒倆可能要在你們家里蹭飯了?!?/p>
既然王妍這么說,我也不好意思再去別人家慘合人家的家務(wù)事。我讓彤彤穿好衣服,去接小亞了。
王妍是我的閨蜜加同事,我們都住在醫(yī)院的職工家屬樓,我家住在一單元二樓,她家住在三單元三樓。彤彤比小亞大半歲,小亞平時就叫彤彤姐姐。彤彤和小亞是從幼兒園開始一起上學(xué)的同學(xué),這種“親上加親”的關(guān)系使我們兩家感情很融洽。如果家里男人出差或者有應(yīng)酬什么的,我們女人自然就湊在一起做飯,聊天,看電視。endprint
我值班的時候,如果正好趕上老公出差,王妍就幫我照顧彤彤。這樣彤彤就成了他們家的???,小亞的爺爺奶奶對彤彤也很好。所以,我讓彤彤去接小亞,彤彤毫不猶豫地就去了。
王妍的公公婆婆是河北人,據(jù)說她婆婆公公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后來轉(zhuǎn)業(yè)到了青海,他們就在青海定居了。平時看起來,這老兩口挺和善的。雖說婆媳關(guān)系是世上最難相處的關(guān)系,倒也沒聽王妍說過她婆婆的不是??磥斫裉焖牌帕R的厲害,不然王妍也不至于哭成這樣。
我勸王妍去衛(wèi)生間洗把臉,她點頭答應(yīng)了。王妍剛進了衛(wèi)生間,彤彤一個人就回來了。
彤彤進門后,一聲不吭地坐在沙發(fā)上,我看她的臉色很難看,就走過去站在彤彤面前問道:“彤彤,你怎么一個人回來了?小亞呢?奶奶還在生氣嗎?”
“奶奶撕碎了小亞的照片,小亞坐在地上哭呢。我進去后,奶奶把我也罵了一通?!蓖卣f著,眼眶里含著淚花。
我生氣了,轉(zhuǎn)身向門邊走去,我要去問問她,到底為什么跟孩子過不去?
我出了房門,小跑著下了二樓,又一路小跑著上了三單元三樓。站在王妍家門口,我聽到里面?zhèn)鱽硇喣棠痰牧R聲:“我讓你再穿小鬼子的衣服,讓你穿……”
“你撕照片干什么?小孩子又不懂這個……”小亞爺爺勸阻的聲音從屋里傳了出來。
我聽不下去了,怒氣沖沖地按響了門鈴。
給我開門的是王妍的公公,也就是小亞的爺爺,他看到站在門口怒氣沖天的我,忙伸手把我讓進了屋。
“阿于,你來了,進來吧?!毙啝敔斂戳丝纯蛷d里罵得正兇的老伴,臉上盡顯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我沒有像往常那樣客氣地稱呼小亞的爺“伯伯”,而是氣呼呼地徑直走進了客廳。
小亞的奶奶坐在陽臺的椅子上,她的臉色陰沉,緊鎖的眉宇間形成一個大大的川字,額頭上的褶子如溝壑般分布在銀發(fā)下??礃幼铀稚鷼猓驗槲乙贿M門就聽了她粗重的喘氣聲。看我來了,她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熱情地招呼我,而是瞅了我一眼,然后別過臉,看著窗外,對我一付不理不睬的樣子。
因為我正在氣頭上,所以,也沒有管她的態(tài)度,而是自顧自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準備和老太太好好理論一番。
小亞神情極為沮喪,她坐在客廳的地上,身邊全是撕碎的照片碎片,就連她的頭發(fā)上,衣服上都沾著紙屑。
我站起來,走到小亞身邊,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小亞倒在我的懷里哭了。
我輕輕拍了拍小亞的后腦勺說:“別哭小亞,我?guī)闳グ⒁碳?。彤彤等著和你玩呢?!?/p>
頓了頓,我又望著小亞的奶奶,耐著性子地說:“阿姨,你這么大年齡了,怎么和一個小孩子計較?她做錯什么了?你至于撕了照片?”
小亞的奶奶看了我一眼,然后“騰”地從坐著的椅子上站了起來,此時,她動作之利落全然不像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神情之憤慨,全無往日的慈祥。她瞪著眼睛,緊盯著我。這一刻,我在她的眼眸里看到了極度的氣憤。
我愕然,不懂她為啥如此生氣,不就是一張照片嗎?
“至于撕了照片?”小亞的奶奶打了個冷笑,“哼!她穿日本鬼子的衣服照相,我當然要撒了,我沒打她這種忘了祖宗的東西,還是輕的?!?/p>
小亞的爺爺趕緊過來勸道:“老婆子,你也別太生氣,她們哪里能夠懂得我們的切膚之痛呢?”
“阿姨,穿日本人的衣服照張相,就忘了祖宗,您這話說的也太過分了吧?哪有這么上綱上線的?”我依舊耐著性子頂了一句。
這時,王妍和彤彤也推開房門進來了,她們緊張地看看我,又看看小亞的奶奶,生怕我和老太太吵起來。難怪,我那樣氣沖沖地跑了,她們能不擔心嗎?
王妍趕緊過來拉著我的衣袖說:“阿于,你少說兩句,本來就是我們錯了?!?/p>
“錯,什么錯?不就是一張照片嗎?”我撇嘴說。
小亞的奶奶越發(fā)地生氣了,她指著我,連罵帶說:“你是青海人,當年日本侵略者的戰(zhàn)火沒有波及到這里,你們當然無法理解我們的仇恨,無法理解我們失去親人的痛苦。你當然可以輕描淡寫地說,不就是一張照片嗎?”
頓了頓,小亞的奶奶拍著自己的胸口說:“可是我,我看自己的親孫女穿日本人的衣服,心里就堵得慌?!?/p>
我頓時被她說的啞口無言,誠然,對于日本侵略者的殘暴,我只是從書本和影視劇中有了一些了解。小亞的奶奶說的對,日本侵略者的戰(zhàn)火沒有波及到我的家鄉(xiāng),我們的父輩也沒有親歷過戰(zhàn)爭。所以,我從父輩口中聽到的,也是他們從內(nèi)地人那里聽到的歷史。
小亞奶奶氣得臉色發(fā)紫,嘴唇顫動。
王妍趕緊過去扶住因生氣而搖搖欲墜的老婆婆,誠懇地說:“媽,您消消氣,是我錯了,那天我就不應(yīng)該讓小亞穿日本鬼子的衣服照相,是我不好?!?/p>
這時,小亞也過來從另一邊扶住了奶奶。
顫巍巍的老太太在王妍和小亞的攙扶下坐在沙發(fā)上。
老人家剛才的話,對我觸動很大,我為剛才自己的行為感到臉紅,站在旁邊搓著手,不知該對她說點什么。
老太太見我尷尬的樣子,伸手示意我坐下。我便順坡下驢,趕緊坐在她身邊。
“小妍,阿于不知道我們家的苦難歷史,你應(yīng)該知道的呀,我常常給你們說,要記住那一段歷史,你們嘴上說記住了,可事實上你們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小亞奶奶望著王妍說著,后面的半句話音量提高了八度。
小亞爺爺?shù)沽吮^來遞給奶奶說:“喝口水,潤潤嗓子,說了一早上的話,我聽你嗓子都啞了?!?/p>
小亞奶奶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水,神情也變得溫和了許多,她摸了下小亞的頭說:“不是奶奶刻薄,實在是奶奶和日本人有著深仇大恨。你們一定要記住奶奶說過的話,不要忘記你們的曾祖父曾祖母都是被日本鬼子殺害的?!?/p>
小亞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奶奶,我記下了,以后再也不穿日本人的服裝了?!?/p>
彤彤見小亞奶奶臉色溫和了,就大膽地坐在小亞身邊對奶奶說:“奶奶,求你別再罵小亞了,我以后也不穿日本人的服裝了。”endprint
“好,好。你們都是好孩子。”小亞奶奶有點激動地說。
我不失時機挽住小亞奶奶的胳膊央求道:“阿姨,如果您愿意,也請您給我講講你們家的往事。您剛才說的對,日本侵略者的戰(zhàn)火沒有波及我們這里,我對這場戰(zhàn)爭的了解僅限于書本和影視?!?/p>
聽我這么說,小亞的奶奶放下手里的杯子,站了起來,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也趕緊跟著站了起來。
小亞的奶奶走進了她的臥室,小亞的爺爺示意我坐下。由于我剛才沖撞了兩位老人,所以不好意思地點頭坐在沙發(fā)上,沒有說話。
小亞的奶奶拿著一個包從臥室出來,在大家的注目下,她打開了包,從里面拿出了一個相框。相框很精致,里面鑲嵌著一張黑白照片,憑直覺這張照片有些年頭了。
從小亞奶奶悲切的眼神中,我猜測這張照片有故事,而且一定和日本鬼子有關(guān)。
小亞的奶奶把照片遞到我手上說:“阿于,你看看這張照片,認一認哪一個是我?!?/p>
這是一張全家福,年齡大約五十歲左右的老兩口坐在椅子上,他們的身后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男的英俊帥氣,女的端莊秀麗,體態(tài)微胖,從他們倆相依在一起的笑臉,不難看出他們是夫妻。老兩口中間站著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女孩子,兩只手分別搭在老兩口的腿上,臉上盡現(xiàn)著天真活潑。母親旁邊站著一個學(xué)生打扮的女孩子,看上去年齡大約在十五六歲左右。
我仔細看了看照片后,指著照片上這位大約十五六歲的女孩說:“阿姨,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女孩大概就是您吧?!?/p>
“是我,照這張相片的那年我才十五歲。”
小亞的奶奶說著,舉手朝后捋了捋她那銀白色的頭發(fā),嘴唇微微顫動著,看樣子她的情緒非常激動,“一晃的功夫,幾十年過去了,不知他們在那邊過的好不好?!?/p>
一聽這話,我十分驚訝,心想:“他們在那邊過的好不好?難道,難道他們都離世了?那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難道也……”我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小亞的奶奶。
“阿于?!毙喣棠汤^續(xù)說:“不是我發(fā)脾氣,我實在是太恨日本人了!
小亞的奶奶看著照片哽咽著說:“他們是我的家人,當時我妹妹才六歲,我嫂子,她,她還懷著身孕?!?/p>
“阿姨?!蔽已柿丝谕倌⌒囊硪淼貑枺骸半y道他們都離世了?”
小亞的奶奶點點頭,神情突然變得極為憤慨,“他們都被日本鬼子殺害了?!蹦棠陶f著,老淚縱橫。
我的心突然感到一陣悸動,拿著照片的手也微微顫抖起來。那六歲的女孩,那身懷六甲的孕婦,還有那慈祥的老兩口,他們慘遭日本劊子手殺害的情景好似電影情節(jié)般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
“阿姨。”我聲音哽咽,指著照片說:“您能不能講一講他們的故事?!?/p>
“當然?!毙喌哪棠厅c頭,沉思了少許,當老人家再次抬起頭的時候,我看到她悲憤的臉上多了幾份凝重。
接著,小亞的奶奶緩緩講述了1937年10月8日,日軍在河北正定縣城內(nèi)血腥屠殺無辜村民的悲慘事件。
日軍發(fā)動盧溝橋事變后,沿平漢、平綏、津浦等鐵路干線及子牙河等河流要道,分三路進犯河北,大片國土相繼淪于敵手。河北成為“七·七事變”后最早為日軍占領(lǐng)、控制的地區(qū)。
正定是一個古老而美麗的地方,位于河北省西南部,華北平原中部的冀中平原,古稱常山、真定。歷史上曾與北京、保定并稱“北方三雄鎮(zhèn)”,是國家歷史文化名城。
小亞的奶奶名叫何欣茹,是河北正定縣人,1937年她只有十五歲。十五歲的女孩,正是天真爛漫的花季年齡。然而她卻親歷了人世間最悲慘、最野蠻、最殘暴的日本侵略軍的大屠殺。
1937年10月8日,日本侵略軍占領(lǐng)正定,那天是何欣茹人生中最最黑暗的日子。何欣茹一家和城中老百姓一起被侵略軍趕到廣場上去訓(xùn)話,日本軍官手里拄著戰(zhàn)刀,嘴巴里嘰里呱啦地講著誰也聽不懂的話,他怪異的語言引起了尚不了解日軍殘暴的村民們的嘻笑。
日本軍官給站在他身邊的一個日本兵使了個眼色,就見那名日本兵走出隊伍,來到村民們面前,一把揪出其中的一個男性村民,狠狠地掮了他幾個耳光,直打的那人鼻血噴胸。人群中出現(xiàn)了騷動,有一位熱血青年上前想與日本兵理論。
但是,青年人哪里知道,強盜是不講道理的。還沒等青年人說話,已經(jīng)看出端倪的日本軍官舉起戰(zhàn)刀,只見寒光一閃,那位青年的人頭已經(jīng)落地,那無頭的軀體顫動了幾下,然后嚯然倒地,他頸部噴涌而出的鮮血,噴撒在旁邊人們的臉上,頭上,身上……
一瞬間,人們還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一個鮮活的生命,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了。他的家人,哭喊著撲了上去,日本兵端著槍圍了過去。
人群中發(fā)出了驚聲尖叫,婦女們急忙捂住了懷中孩子的眼睛,男人們則往自己的女人孩子身邊靠近,有些人嚇得臉色蒼白,有些人嚇得瑟瑟發(fā)抖。何欣茹的父母,兄嫂和妹妹都站在人群中,母親緊緊抱住六歲的小女兒,把她的頭藏進自己的衣衫下,父親用雙臂護著何欣茹。哥哥抓著嫂嫂的手,給她壯膽。
這時,只聽“啪啪”幾聲槍響,那個青年逝者的家人,又死在了鬼子的槍口下。近半個小時的時間,他們一家四口,父母,妻子,無一人生還,成了絕戶。村民們的眼淚流淌了下來,但是人們不敢大聲嚎哭,怕鬼子的槍口對準自己。
何欣茹的父親是鎮(zhèn)上有威望的老人,早年到日本留過學(xué)。平日鎮(zhèn)子里凡大小事情,他都愿意出面帶頭幫忙。這些人中間,也只有他能夠聽懂日本人的話。日本軍官訓(xùn)話的內(nèi)容無非就是,他們是來幫助“建立大東亞共榮”的,讓村民們做個良民什么的鬼話。
強盜剛講完“大東亞共榮”就已經(jīng)把戰(zhàn)刀架在無辜平民的頭上,慘殺了五名村民。這讓剛正不阿的何先生,豈有坐視不管之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何先生走出人群,用日語向日本軍官說:“你們說的那么冠冕堂皇,卻為何要殺手無寸鐵的老百姓?”
“哈哈?!比毡拒姽倏裥Φ溃骸霸瓉磉@里還有一個會講人話的支那鬼?!眅ndprint
接著,只見日本軍官臉色一變,惡狠狠地說:“凡是和我大日本帝國作對的人,統(tǒng)統(tǒng)死了死了的?!?/p>
說著話的日本軍官把剛剛殺了人,刀尖還滴血的戰(zhàn)刀舉起來揚了揚。接著,他又從軍裝口袋里拿出一個白色的手絹,擦干凈戰(zhàn)刀上的血跡,把帶血的手絹扔到何先生的臉上。
兩名日本兵過來架住了何先生,何欣茹的母親放下小女兒,向前走了半步,被兒子用身體死死擋住。嫂子抓住了何欣茹的手,一家人相依在一起。
日本軍官走到何先生面前,拍了拍他的臉頰說:“如果你肯為我們大日本帝國做事,好處大大的有?!?/p>
何先生面不改色,大義凜然,他鄙視地瞪了日本軍官一眼說:“為強盜劊子手做事,那就是背叛祖宗。如果你們還有一點點良心,就放了這些無辜的平民,你們要殺要剮沖我來?!?/p>
惱羞成怒的日本軍官,舉起戰(zhàn)刀指著何先生的鼻尖,氣急敗壞地說:“別以為你會幾句人話,我就不敢殺你,誣蔑大日本帝國的支那豬,死啦死啦的?!?/p>
不由分說,日本軍官的戰(zhàn)刀從何先生鼻尖刺人,腦袋從中間活生生劈成兩半。血,摻加著白花花的腦漿,在何先生倒地的那一刻,拋撒四濺。
何欣茹的哥哥瘋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赤手空拳沖了上去,要和鬼子拼命。面對荷槍實彈的強盜,這無疑是以卵擊石,一聲槍響之后,又一個年輕的生命消失了。
丈夫和兒子就死在自己的面前,何欣茹的母親也不想活了,她強忍悲痛,悄悄對媳婦耳語:“欣茹和欣然就交給你了,你們要想辦法活下去,為我們何家留下一條根。”
何欣茹的嫂子嚇呆了,腦子一片空白,聽了婆婆的話,突然放聲大哭。鬼子獰笑著從人群中拉出了嫂子,一群日本鬼子圍著她笑了起來,嘴巴里嘰里呱啦,說著什么。
人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母親幾次想沖上去,被鎮(zhèn)上的人們圍住,不讓她動彈。
一個日本兵慢慢端起了刺刀,刀鋒正對著何欣茹嫂子大大的肚子,人們還沒明白他要干什么,就見刺刀猛然刺進了何欣茹嫂子的腹部。
“??!”何欣茹的嫂子一聲慘叫,倒在地上,腹部血流如注,腸子流了出來,慘絕人寰的鬼子又對著已經(jīng)豁開的腹部狠狠刺了進去,等他的刺刀再拔出時,刺刀尖上挑著一個胎兒。
何欣茹的母親瘋了,嘴里大罵日本鬼子滅絕人性,會遭天譴。何欣茹瘋了,要沖出人群去跟日本鬼子拼命。人群亂了,人們發(fā)出了怒吼……
這時,早就架在人群周圍的機槍發(fā)出了連續(xù)發(fā)射的聲音:“噠噠,噠噠噠……”
人們紛紛倒下,何欣茹的母親倒下了,何欣茹的妹妹倒下了,何欣茹也倒下了……
何欣茹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幾天以后的事情了,她的胸部中彈,所幸沒有打中心臟,才撿了一條命。
救何欣茹的正是小亞的太爺爺,當時小亞太爺爺帶著小亞的爺爺王立英出門辦事,回來時才發(fā)現(xiàn)日本鬼子血洗正定縣城,他的老妻、小女也在這次屠殺中喪生。
當晚,鬼子撤離后,小亞的太爺爺王老先生來不及傷心,摸黑帶著鎮(zhèn)上的幸存者去死人堆里救人,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何欣茹還有一口氣,就命王立英把何欣茹背到了自己家里。他自己帶著人,連夜又把死者埋了。
何欣茹的傷好了一點后,小亞的太爺爺就讓王立英帶著她去逃難。當時,小亞的爺爺王立英十七歲,正是青春年少,熱血兒郎。他明白,河北被日本鬼子全面占領(lǐng),留下來遲早一死,還不如到外面去尋找抗日部隊。如果死在戰(zhàn)場上,那也是死得其所。
就這樣,王立英和何欣茹帶上簡單的行囊,灑淚揮別老父親,踏上了尋找抗日部隊的路。幾經(jīng)輾轉(zhuǎn),在湖北武漢加入了抗日部隊,參加了武漢會戰(zhàn)。解放戰(zhàn)爭期間,在軍長的帶領(lǐng)下,投誠到解放軍的隊伍。后來跟著解放軍一路向西挺進,參加了解放蘭州的戰(zhàn)斗,青海解放后,他們留在當?shù)毓ぷ?,八十年代他們離休,定居在青海。
四
講到這里,小亞的奶奶何欣茹老人,已經(jīng)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坐在她旁邊聽她講述的我,也是淚流滿面。在此之前,看影視劇的時候,每每看到日本鬼子殺中國人的片斷時,我也會流淚。但現(xiàn)在細細想來,那是同情的淚,而今天的淚,卻是觸及靈魂的淚。
那孕婦的慘死,那倒在槍口下的六歲女孩,那槍尖上還未出世的胎兒,還有那些倒在日本鬼子槍口下的千千萬萬的平民百姓,都令我心痛不已。我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小亞奶奶講的那些過程,心情久久難以平靜。我為自己說過的那句“不就是一張照片嗎?”而感到臉紅。
“阿姨,”我抓住小亞奶奶的手,真誠地對她說,“對不起,我為我剛才的行為給您老人家道歉。您今天講的這些,我會永遠銘記在心,我也會抽時間把您今天給我講的這些寫下來,讓更多的人了解那段歷史?!?/p>
何欣茹老人從我的手中抽出她那雙長滿老年斑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激動地說:“阿于,我知道你的文筆很好,你一定要把我今天給你講的這些寫下來,讓更多的人記住那段歷史?!?/p>
我點頭答應(yīng),“阿姨,您放心,我會寫的?!?/p>
這時,王妍接上我的話茬兒,“媽,阿于寫出來發(fā)表后,我就拿給你看?!?/p>
“好,好?!焙涡廊憷先诉B連說著好,她的臉上依舊掛著淚花,但她眉角的褶子里卻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小亞的爺爺王立英老人給我們泡了茶,喝茶的時候,我惦念著那位來不及傷心就去救人的堅強老人,也就是小亞的太爺爺,王立英老人的父親,不知道他后來怎么樣了。
于是,我問道,“王叔,您的父親最后怎么樣了?”
“唉?!蓖趿⒂⒗先碎L長嘆了口氣說:“他老人家在一次日本鬼子的大掃蕩中死在了敵人的槍口下。”
“他也死了?”我驚問。
“阿于。”王立英老人坐在我的旁邊,心情十分沉重地說:“看來,你對日本人的殘暴,還是了解的不多。他們就是一幫滅絕人性的畜生,在河北制造了多起慘案。他們所到之處實行殺光、燒光、搶光的‘三光政策,殘殺平民,蹂躪殘害婦女?!眅ndprint
王立英老人說著,站起身去臥室拿了一個本子出來,他把本子交到我的手上說:“這里邊記載了當年日本鬼子在正定犯下的滔天罪行,你有時間了看一看,好好了解一下日本鬼子的殘暴,也給你的寫作增加一些原始資料。”
我鄭重地接過了老人家遞過來的筆記本,小心翼翼地翻看著紙張發(fā)黃的筆記。
扉頁上幾個大字映入我的眼簾:勿忘國恥。
第二頁開頭寫著:正定慘案。
我慢慢看著,心不由一陣陣收緊,里面記載的事件觸目驚心,令人發(fā)指。
1937年10月8日早上,日軍占領(lǐng)正定縣城,到處抓人捕殺,用繩子將無辜老百姓捆綁成串,分別拉到村外,用槍擊,刀砍,火燒,刺刀挑等殘忍手段,進行野蠻的大屠殺。僅兩天的時間,就有三百多人慘死在日軍的屠刀之下。在城北一名叫張居亭家的墳場地里,日軍用機槍一次射殺一百五十多人。有三個村民在名叫張花子家的地窖里避難,被日本兵發(fā)現(xiàn),當場殺死后,又用木棒把死者的頭顱砸碎。張轱輪家藏著兩人,日本兵搜出后,在他們的身上澆上汽油,活活將他們燒死。10月9日凌晨,日軍侵入北關(guān)。在南街抓住呂洛旦,三個日本兵用刺刀挑起一件國民黨的軍衣叫呂洛旦穿,遭呂洛旦拒絕后,當場將其殺死,鬼子把呂洛旦的尸體扔到大路上,先讓汽車軋爛,然后澆上汽油點火燒焦。崔福堂被捉住以后,日本兵叫他跪下,然后一手搬住下巴,一手持著短刀,把他的脖子割斷,鮮血噴了一地。北關(guān)村一名年輕婦女,被日本兵輪奸后,扒光衣服,用刺刀開膛取樂。日軍詭稱開會,把抓到的人驅(qū)趕到廣場上,一面說著,“皇軍幫助中國建立王道樂土”的鬼話,一面下令用機槍掃射,無辜同胞一個個倒在血泊之中……
我的眼淚又一次流淌了下來,看我又哭了,彤彤拿著紙巾替我擦眼淚,小亞也噤若寒蟬地站在旁邊。爺爺奶奶神情悲憤,七十多年的傷疤一朝揭開,他們發(fā)現(xiàn)表面看起來已經(jīng)愈合的傷疤,里面依然是血淋淋的記憶。
我又翻看了幾頁,里面記載著日本鬼子在河北犯下的滔天大罪。小亞爺爺告訴我,這個筆記本上記載的事件是解放后,他去河北老家的時候,收集的資料。
爺爺奶奶的心事被觸動,他們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合上本子,我想安慰兩位老人,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王妍開口打破了這讓人窒息的沉靜,切切地說:“爸,媽,我錯了。雖然這段歷史我從您們那里聽過好多次,但是沒有真正放在心上,也沒有好好體諒過你們的切膚之痛。希望你們原諒我這個不懂事的兒媳婦?!?/p>
“小妍”小亞奶奶說,“這也不全怪你,時間過去的太久了,人們也漸漸淡忘了這些事情?!?/p>
說著,奶奶提高了音量,“可是,我們親自經(jīng)歷過這些事情的人,卻無法忘記,也不敢忘記。每當家里有重大的事情,比如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比如小亞爸爸出生的時候,我就會想起他們?!?/p>
奶奶又流淚了,小亞趕緊抽了紙巾給她擦眼淚。
“唉?!睜敔斨刂氐貒@了一口氣說:“現(xiàn)在的人吃的好,睡的香,穿著講究,但他們還是不滿足。我們那時候,連老婆孩子熱炕頭都不敢奢望?!?/p>
我和王妍同時點頭,贊同老人家的話。我相信今天兩位老人的講述,比任何一次學(xué)習(xí)都觸動我的心靈。
不知什么時候,彤彤走了,我以為她去玩了。小孩子嘛,心里畢竟不裝事。沒想到,一會兒的功夫,她又回來了。我看她進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的手上多了一件東西,就是那張照片。
彤彤走到小亞爺爺奶奶面前,把那張她穿和服的照片,撕碎后扔在地上踩了兩腳,“奶奶,我以后再也不穿這種破衣服照相了?!?/p>
“好,好好。”小亞奶奶連聲說著,拉彤彤坐在她的身邊,小亞也趕緊過去坐在奶奶的另一邊,奶奶這邊摸摸彤彤的頭,那邊拍拍小亞的手。
“現(xiàn)在的你們真幸福,現(xiàn)在的我們真幸福呀?!毙喌哪棠陶f著笑了。
小亞的爺爺笑了,我和王妍也笑了。
彤彤說她餓了,我一看表,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下午一點多。這時,我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來。我說要帶彤彤回家做飯,爺爺攔著,奶奶拉著不讓走。
王妍笑著說:“本來說要在你們家里蹭飯,看來還是要我做飯?!?/p>
“我?guī)湍氵€不行嗎?”
我也笑笑,說著跟王妍進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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