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的奢華

《西游記》里面的人物，對生活的品質(zhì)和情趣都不怎么講究。

他們追求的東西大多是這么幾種：第一類是想吃唐僧肉長生不老的，比如白骨精、金角大王等；第二類是想去西天成正果的，比如黃眉怪等；第三類是想“姹女求陽”的，比如女兒國的國王、玉兔精、金鼻白毛老鼠精等。還有想吃人作孽的，想占據(jù)山野為王的，等等，都不大重視生活的細節(jié)。

但也有例外。有一個《西游記》里的人物，他別無所求，唯獨追求生活的品質(zhì)。他就是觀音禪院的老院主同志，也就是電視劇里偷唐僧袈裟的那個老和尚“金池長老”。

這個人號稱活了二百七十歲，最喜歡講究穿著打扮、器物用品，對其他的事情都毫無興趣。比如他不喜歡旅游，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虛度一生，山門也不曾出去”；不喜歡求仙問道，半點都沒有黃眉怪那樣取代唐僧去取經(jīng)成正果的念頭；不喜歡駿馬，他后來迷戀上了唐僧的錦■袈裟，卻對同樣罕見的白龍馬視而不見，甚至要燒死白馬就是例子。

這個人一出場，作者就鋪陳他對穿著打扮的講究：他戴的是“一頂毗盧方帽，貓睛石的寶頂光輝”；身上穿的是“一領(lǐng)錦絨褊衫，翡翠毛的金邊晃亮”；而且“一對僧鞋攢八寶，一根拄杖嵌云星”，一個穿金戴銀、花里胡哨的老和尚躍然紙上。

作者覺得鋪陳得還不夠，又開始渲染他對器物用品的講究。比如他請?zhí)粕炔?，“一個羊脂玉的盤兒，三個法藍鑲金的茶盅。又一童，提一把白銅壺兒，斟了三杯香茶”。不但用的茶具是好茶具，茶葉至少也是萬兒八千塊一斤的好茶葉，不然作者也不會說那茶“真?zhèn)€是色欺榴蕊艷，味勝桂花香”。

他老人家生活這么奢華，怎么讀者偏偏感覺不到他高大上呢？因為作者時時刻刻不忘提醒你，他的品位其實很差勁，他的格調(diào)很低。

例如老院主向唐僧炫耀他的七八百件袈裟，吩咐“道人開庫房，頭陀抬柜子，抬出十二柜。開了鎖，兩邊設下衣架，四圍牽了繩子，將袈裟一件件抖開掛起，請三藏觀看”。

這個舉動太傷格調(diào)了。就像有些“提升格調(diào)”里說的，看歌劇的票根要夾在書里讓客人隨手翻到才行，怎么能公然嵌在茶幾的玻璃板上？一件好袈裟，有無數(shù)種展示的辦法，怎么能牽了繩子一件件抖開掛起來呢？

此外，《西游記》的作者還不斷提醒你，那些袈裟本身的品質(zhì)也不太高。書上借孫悟空的口說，這些袈裟“都是些穿花納錦，刺繡銷金之物”，鄙視之情溢于言表。要知道，孫悟空是個山里混大的土妖精，極欠藝術(shù)細胞，自己的穿戴也不講究，本身可以算是非常沒有品位的。連他都覺得不夠高端大氣的袈裟，能是什么好貨色嗎？

唐僧就更不用說了，人家是見過大世面的，不但是大廟出身的法師，還是大唐皇帝的御弟，分辨好壞的能力當然超級強。雖然他說話沒有孫猴子刻薄，但更是一眼就看穿了老院主的底細，給了老院主精辟的評語——“貪婪奸偽之人”。

和老院主一對比，唐僧是多么有品位??！他雖然表面上風塵仆仆、衣服破舊，但你可知道他騎的馬是龍馬，全名是“敖閏龍王玉龍三太子”？你可知道他拿的杖是價值二千兩銀子的九環(huán)錫杖？你可知道他化緣用的是紫金缽盂，不但是唐代官窯精品，一代名器，而且還是皇帝親賜的高級貨——后來西天大雷音寺里，向唐僧索賄的阿儺、伽葉可以算是見過世面的吧，算是眼光高的吧，收到這個缽以后都要“微微而笑”，“只是拿著缽盂不放”。

更體現(xiàn)唐僧品位的是，他的錦袈裟從來不穿，偏要用油紙包著放在行李箱里——你以為是他愛惜舍不得嗎？這其實是體現(xiàn)自己極高品位的一個明證啊！請記住，把最奢華的玩意，偏偏放在最不起眼的地方，這才是至高境界。

（劉瑞雪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你我皆凡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