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漢明
更高的原則
那天我講到
世界已被一串阿拉伯?dāng)?shù)字統(tǒng)治
但在魔法般的數(shù)字之上
仍有更高的原則
康德說
他只敬畏兩樣事物
頭頂?shù)男强?/p>
心中的道德律
那天我重點講述
一個帶著斧子、獨自走入森林的美國人
他刀刃一樣的性格
實在叫人歡喜
那天我只講一個主題
人可以這樣活著
簡簡單單
方方正正
不必過多地占有
甚至可以不服從
那天我一定被更高的原則
召喚著前往
我轉(zhuǎn)述它的光芒
我的使命就是確認——
暮色中的石臼漾
燈火倒栽在S湖
燈火是夜晚長在水里的根須
幽靈世界如一幅圖畫
貼上我的北窗框
死水獲得現(xiàn)代性
要是大白天
老太陽會來這數(shù)百畝水域磨刀
涼爽的石凳上
抱團的情侶滿頭大汗
我惘然的微茫處
同情長腳白鷺無處落腳
沒有好看的藍霧升起
柳樹還很小
不懂小情調(diào)
兩人世界,有悶頭的散步者
有半夜醒著的墓碑
我在書桌上咬牙
一整天后,我直起身
猛吸一口煙
又緩緩?fù)卤M
原諒我——在幽靈中尋找讀者
弧度
河邊的柳枝
天上的新月
釣竿的吃重
魚半張的嘴
知了逃亡路線圖
夕陽,引力的輕軌
季節(jié)輪替的腳跡
父親晚年的腰
美妙的弧度
大自然謙卑的形體
這一切
都是實實在在的
沿石臼漾走了一圈
吃了一碗米酒
渾身暖洋洋
腳步紅彤彤
沿石臼漾散步
散步的路子
小是小得來
兩個素?zé)o照面的路人甲路人乙
不留心交一次手臂
他們鼓囊的外套就會
碰出一口袋火星
這里轉(zhuǎn)彎
那里直行
這里一株香樟死后重生
那里一排墓碑竊竊私語
睜眼而不出聲的墓地
大多數(shù)人還不知這么一個角落呢
沿石臼漾走了一圈
湖水越走越黑
我這顆心也越深越沉
如果我繼續(xù)走下去
天就會徹底亮開來
近年走在石臼的邊沿口
我會把曲里拐彎的小路走直的
春光刷挺的石臼漾
光線的盡頭
是兩只交媾的蜜蜂
一只趴另一只的背上
卑微的生命也會享受鮮激的春光
無可否認
本能的自然性在蘇醒
正如我細細辨味一條石臼漾的光線
春天到了
不小心潑翻一大桶調(diào)色的顏料
隨你隨心地涂抹吧
都是赤的橙的黃的綠的青的藍的紫的那么精精神神
又一年的春光創(chuàng)造了
一個別樣的石臼漾
春光刷出的倒影里
人世埋下一顆石臼的實心
春寒
春寒是真的冷寒
可憐那急吼吼的草綠,脫衣還來不及穿衣
已落在嚴打的肅殺里
只有年輕未經(jīng)世事的少年、青年才會相信春天
中年、老年是不信的
老年更有老經(jīng)驗可以比對
斷指的寒冷落在綠上
綠也落了,春也落了
落得壯闊,無辜,不情還不愿
四月杪
四月杪有很好的草綠
平鋪直敘的綠
潑出性命的綠
唯綠堆里有自在的野雞自在的喈喈和啯啯
春天的戰(zhàn)事很快就要結(jié)束
油菜花結(jié)莢,蠶豆花眉眼開
每株植物都小有收獲
我的腳尖很快也要在涼鞋里蓮花似的綻出
五月綠
五月光線好又多
鮮,而且嫩,符合時代的審美
五月蘆葦蹭蹭直抽
不數(shù)日
抽出一個綠太陽
潑出性命似的綠
盛大宴會似的綠
撲哧撲哧的石臼漾
發(fā)脾氣似的綠
綠霧騰騰,綠得毛茸茸
春天的飲食須知:
綠,一種眼睛的吃食
雙眼吃得越多
天地之心與葉綠素
越是油潤潤(此法不無小補)
樹林里走出一棵樹
樹林里走出一棵樹
像男人一樣,赤裸著小腿
樹干的疤痕像滾圓的眼睛
一整夜睜著
樹的靈魂滿溢黏稠的汁液
樹枝抱緊樹葉
樹葉緊貼樹枝
一棵樹在秋風(fēng)里疾走
頂著白露,迎著朝霞
大大咧咧,揚起不羈的頭顱
樹林里走出一棵樹
單數(shù)的孤獨長大了
單數(shù)的孤獨與雙數(shù)的樹林若即若離
霜降之詩
早早夜下來的冬天
月亮垂下流蘇似的白光
在江南的黑土上堆積……
日子暗暗地白
無辜地白,誠懇而謙卑地白
白得厚道
我的舊江南
每年的這個時候
你總要給自己畫一次淡妝
撲一次冷粉
樹木,稻茬,湖中精怪
月亮底下還魂了
我的舊江南
你以行過的腳跡
告訴我還魂未了
論經(jīng)驗
有一次,我在池塘口連走三圈
快忍不住了我提一提自己的腳
咬咬牙,又縮了回來
等轉(zhuǎn)到第四圈快要過半的時候
月亮出來了
甜津津的,我根本抱不過來——像我的前身
像砸疼我的一滴老淚——那么大
剩下的半圈就不需要轉(zhuǎn)了
收拾收拾,將一個快要燒上手的煙蒂
一揚手扔了出去
吱的一聲,分明有一記應(yīng)聲的痛快
什么東西在一只放養(yǎng)月亮的池塘里熄滅了——
總有一匹光在干凈的地方懷念我
灰沉沉的天總叫人絕望
下午近晚時分
老天隙開半掩的云門
施施然漏下一條光
好像半空垂下一根救命的稻草
說實在話
僅憑這小條豆芽似的嫩光
我還爬不出長方形的斗室
我還在等待
有種大力會像揭封條
揭去這灰沉沉的一頁
總有一匹光會救我出來
也總有一匹光
會在干凈的地方懷念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