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皮
這個夏天有一半日子是暴雨,往往半夜下起來,到早上也就停了??绰返?、草木、瓦片和玻璃窗上無不濕漉漉的,太陽照例升起、蒸騰,醒過來的白日更為干亢燠悶,懶散得視一舉一動為畏途,輒僵于屋中,以無聊之事消遣。讀舊書是其中一項,但凡掀開書頁,每與往昔的自我相逢,須思忖良久,才恍然記起那書中怎么會有自己。
木心一生繪畫、作文,講經(jīng)一般談他的文學(xué)理想,仿佛都在晚晴之后。但留予我的且又耳熟能詳?shù)钠且粍t取名《從前慢》的小詩,可以配上曲調(diào)唱出來—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這亦是生命的不可料定之處,投桃報李,種豆得瓜,一本書疊加上自身的情感、履歷,甚而至于有意無心生成的故事,就有了各式各樣的標(biāo)簽,說出來,常常生成另外一樁敘事。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既悠長,又緩慢,再寫下來,不安的不過是剎那的恍惚,是時光過境殘留的余緒。
《圍城》
大約一九九一年前后,還在初中。一個胖子同學(xué),本是學(xué)長,留一級成了同窗,鄰近一個村子的。那村子是單車去小鎮(zhèn)中學(xué)的必經(jīng)之途,村中多為史姓人家,他則例外,姓曹。是個胖子,那種比較虛脫的胖,不大愛運動,若是迫不得已猛跑起來,跑不了幾步就蹲在路沿上哈哈喘氣。倒還是個健談的人,好像懂不少大道理,也胸藏不少師生間的八卦。那中學(xué)乏善可陳,難得有這樣的人,就走得比較近。無聊時,胖子的八卦和大道理足以打發(fā)時間。
等初中一畢業(yè),升高中的去讀各自的高中,那時候高中還有散落在荒鎮(zhèn)上的,不至于全集中去縣城里。照他那樣的功課,隨便讀個鄉(xiāng)鎮(zhèn)高中不是難事,兵荒馬亂的暑假一過,我到另一個縣城讀書,他卻讀中專去了。那時候能讀個中專也挺不錯的,大學(xué)固然無望,卻能學(xué)到手藝,何況可提前三年享受自在生活。
那年冬天相見,他就從城里帶回一本書,作為給我的禮物。顯然在那半年里通過不少書信,大約表示過想弄那么一本書的意思,那本書自然就是《圍城》。三十二開本,慘綠色封面,覆了塑膜,不怕水。然而,也是盜版。但盜得比較認(rèn)真,錯別字不多。
花一個寒假讀掉,其實有些囫圇吞棗。那樣的年紀(jì)未能領(lǐng)會窘迫的人生,多少是當(dāng)笑話集看了。印象中,覺得胖曹就是書里的趙辛楣,至于我自己,肯定就是方鴻漸了。
二十六年間,走了不少地方,《圍城》是讀過一遍又一遍。習(xí)慣是見到一種新版本出來,就買它一本留存,家搬來搬去的,那些不同版本的《圍城》倒是都帶在身邊,更多的是象征意義罷了。甚至是當(dāng)年黃蜀芹執(zhí)導(dǎo)的舊劇隔一二年亦總會重溫一遍,不過十集,花一二天閑暇就可以了。
書和劇總歸還是那些文字組合和影像構(gòu)成,人卻變了不少。倒是永不至于把它當(dāng)笑話看了。那些曲折而尖酸的意念下頭,多的也是無奈和悲哀。當(dāng)然也更加確信胖曹固然不是趙辛楣,我也當(dāng)不得什么方鴻漸。
別人的日子畢竟是別人的,它凝聚在故事和屏幕上,鮮活著絕不會老去,凡夫哪里能夠呢。甚而至于是友誼,也會剝蝕的,再與胖曹相見已經(jīng)是一九九七年前后,一別,二十年過去了。
那本盜版的禮物應(yīng)該還完好無損地棲身在故里二樓書房某個角落,遠(yuǎn)在四千里外。
《伍爾芙日記選》
午后出門買幾冊書,其中一本是收在外國名家散文叢書里的《伍爾芙日記選》(其中又有一本,書名里頭也有一個“芙”字,卻是閻連科的《藝妓芙蓉》。藝妓云者,來于《東京九流人物記》之二,這里頭的東京倒不是東瀛帝都,說的其實是七朝古都汴梁,也就是如今的小城開封了)。
百花文藝出版社一直在做外國名家散文叢書,做了恐怕總有三十年了吧,買過幾本,字都碼得寒磣,紙張也不好。但是本本便宜,比較相因。那百花遠(yuǎn)在津門,有雜志《散文》,在散文大行其道那些年也如一處圣地,能發(fā)上去一二篇稿子,是很值得驕傲的一樁事兒。
在天津混飯碗的那三年,孫犁還在世上,不曉得是藏身和平區(qū)還是南開區(qū),總歸在某個角落里老而彌堅著。可惜的是三年也只糊涂過掉,多數(shù)時間空耗在紅橋區(qū)醫(yī)生家租來的紅樓上讀舊書(那年歲郭德綱也正在區(qū)中苦學(xué)口技),既沒有勇氣去拜見孫先生,也沒有去河?xùn)|李叔同故居看看舊時風(fēng)流,便夕陽斜了。
正經(jīng)讀伍爾芙,實在還是到津門之前,僻居故里,在機關(guān)里頭上班,三層自建小樓,攏共不過五六個干事的,留有一間宿舍,很少住,沒必要住的,摩托踩響,轟幾下油門即可抵家。隆冬大雪天路滑難行,就住一住,門無鎖,風(fēng)瘆人,要靠木板凳抵著才吹不開。那樣瑟瑟發(fā)抖的擁著被子白熾燈下看伍老師的《普通讀者》,耳機里則是孫同唱歌,唱《這么冷的天》—這么冷的天,下雪花兒,誰家的小孩兒光著屁股蛋兒……出門去看,漆黑一團中,雪已經(jīng)下了下來。
隨意掀開,翻至第九十九頁,這是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七日周三:昨天,我們參加了哈代的葬禮。我在想什么呢?我想到了麥克斯·比爾伯恩的那封信,剛剛看完的,要不就是想著將要去紐恩赫密提斯作的有關(guān)女性作家的講座。
伍爾芙何其有幸,原來也是哈代一時代的。不過也不稀奇,徐志摩似也和哈代有所過從。哈代的小說都長,都慢,細(xì)膩得像個嘮嘮叨叨的太婆。但是也有血性。容易念起的卻是他那本《遠(yuǎn)離塵囂》和《卡斯特橋市長》,更靜默一些,也更為安靜。
伍爾芙后來似乎瘋了,跑到河里去死,一輩子老是那樣任性。時時刻刻蓄著情懷。意識流她流得真是自然。不像寫《一間自己的房間:本涅特先生和布朗太太及其他》,那是女權(quán)主義的檄文,鏗鏘得不像她說出來的一樣。如果可以選擇性閱讀,我想必還是更愿意再去讀讀她的《到燈塔去》,燈塔建在海上,它雖則孤獨,總還是個方向,有那么點含蓄的溫暖。
《時間的果》
南京黎戈在一篇小序(取名《樹狀的幸?!罚╅_篇寫:這幾年,陸續(xù)清除掉一些長久以來讓我覺得不適和壓抑的關(guān)系,心像去掉蔓生雜草的植物一樣,日益清明有力。下決定慢的好處是,一旦定向,就心意堅決。喜歡的不斷加深,決裂的也絕不愿意再復(fù)合。這是修枝剪葉,也是時間的自凈功能。endprint
這話一看到,心想自己心頭的話原來別人先說了,而且說得那樣條分縷析,邏輯清晰,是那樣理直氣壯的決絕。
當(dāng)朋友圈“朋友”上了千數(shù),多數(shù)不過是點頭之交,甚而至于素未謀面,也從來沒有什么話說,采取的只是默默關(guān)注而已。還在關(guān)注和被關(guān)注的大致也是些品性相似的吧,可以那樣君子之交,淡出來的水,或才是至味。至于那些早就屏蔽掉圈文的實在也沒有什么彼此關(guān)注和交往的必要。一輩子且長呢,朋友無非那么幾個。
這觸動本非以此而發(fā),屬于一見鐘情的情緒,見到了,就泛濫出情感。倒是后文中又慨嘆“我每天讀書在十萬字上下,其中能吸收營養(yǎng)的,有幾頁就不錯了”。一天尚可讀它十萬字上下,這真是福分。大抵那樣的生活才是我所心儀的。
黎戈不曉得是怎樣一種狀態(tài),她似乎和雷老師淑容有所過從,那幾年每至南京總須見上一面,茶館、咖啡廳的閑談里總有提及,但沒有必見的念頭,不過是閑暇里讀她幾本書,也大多是談書的小記,寫得也清平、也素雅可喜。和雷老師一別也是數(shù)年,等于說是數(shù)年不曾重訪南京了。最后一次長待猶是父親過世那年,在傅厚崗苦守了一個月,消沉極了。會想人生本身滑稽,淚和笑都是偽裝,裝出世故之態(tài),才配無恥地茍活下去似的。
深宵重讀董橋,只讀新序和舊跋,讀到遲暮之年的從容和淡定。是真的從容和真的淡定。命運的軌跡是老早就劃下痕跡的,照著走就是。能和心愛的字書相攜一生,也是修出來的。董先生早經(jīng)做到了,黎戈正在做到。我呢?
羅薩萊斯的那段話—你看了看書,就像樹看自己的葉子—正在那本書的序前一頁,孤懸在扉頁上,書是《時間的果》。時間的果實會是什么?天堂如果是圖書館的構(gòu)造,那么就某一部分人而言,生死亦不過是從一家圖書館到另一家圖書館的旅途,過程并不遙遠(yuǎn),徒步即可抵達(dá)。
《陸游詩集導(dǎo)讀》
大雨天氣,水彈時不時地傾倒下來,出門閑蕩是不大可能了,只在左近走走。也沒幾個人,舊天堂小書店無精打采地縮在角落,喇叭里全是騷靈曲兒,要偽裝出一種盛夏的午睡昏沉情緒。翻半日書,目中一本《他們都叫我動物》,看一下翻譯,只好舍棄掉。王世襄的《錦灰堆》,二三堆都有,一則欠奉。王先生的書有好幾本,至今未能讀完,聽人談文物總歸沒有自己的現(xiàn)場感觸。
六折淘得《陸游詩集導(dǎo)讀》,導(dǎo)讀者是嚴(yán)修,巴蜀書社出版。這家出版社大致類乎中華書局,現(xiàn)在也不大見它的書。地方上弄出版,畢竟艱難。
買陸游其實是見他在樂山待過,在他那里是寫作嘉州的。錢鍾書做《宋詩選注》,選到放翁,題記即寫:愛國的情緒飽和在陸游的整個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畫馬,碰到幾朵鮮花,聽到了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都會惹起報國仇、雪國恥的心事,血液沸騰起來,而且這股熱潮沖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邊界,還泛濫到他的夢境里去。這也是在旁人的詩集里找不到的。
老陸活八十五歲,老于山陰。靖康恥后,朝廷偏安杭州,他那故里會稽更如天子腳下,他倒畢生浪游,妄圖河山還我,拿筆做的也是岳鵬舉扛槍做的事。只是更多哀嘆,嘆來嘆去始終一貫的主題總歸是: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在南中國這樣的雨天讀這些酸辛的詞句,想八百年前殘局,也有些恍兮惚兮,莫衷一是。
《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
有三冊小書是這些年常讀常新的,一本是盧梭《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再則是《四季隨筆》,吉辛一輩子都是個悲辛之人,也寫小說,一樣苦得要命的架勢,取名取的都是“窮士街”云云,情節(jié)可想而知。但那本隨筆是真好,刻薄不多,總算和日光相濡以沫。能老來淡然,其實卻是到天命之年得了筆遺產(chǎn),可以稍有余裕,不再為三餐和冬衣的著落困擾了。然后是那本艾薩克·沃爾頓的《釣客清話》,寫得古樸典雅,譯得又字字珠璣,拿來消夏避暑,再好不過。連帶會喚起重臨水畔作一日垂釣的心思,等書擱置回書架,心思即淡掉。等如好龍的老葉,不當(dāng)真的。
盧梭一生怨氣不少,這本里頭照舊感傷,但也洗掉不少火氣,老而彌堅,也老而彌粹了。
《周作人書信》
查苦雨齋老人舊信,有致馮文炳數(shù)通,皆字短言長,無非問問近況,說說稿酬之類閑事,或則邀其來家晤談,特別強調(diào):“蔽處因書齋頂篷大破,西墻將壞,須大修理,故將客室移在外邊,居住稍有不便,唯如暫留一二日則無妨耳。”或則錄夢中得詩一首:偃息禪堂中,沐浴禪堂外。動止雖有殊,心閑故無礙。錄罷照舊感慨:“家中傳說不佞前身系一老僧。”
更多的感慨卻是怨懟:只是文章也做不出。那時候大約每日功課只是孔德學(xué)校教完課,回家來讀書、抄錄,以遣余暇。
周二過從甚密者,有沈啟無、俞平伯、廢名。俞平伯看他寫字,輒云似蘇字,大致也是將身擬古,要做出一副蘇門四學(xué)士的圖畫來。而周二實在不是蘇大,散淡情懷是有的,曠達(dá)不夠。閑章刻:江南水師出身。這閑章他老大拿過去一樣適用。而八道灣決裂之后,再要提及大先生,已在建國之后。
大雨一夜,晨起又讀知堂致廢名十七通信函,大多寫在民國十七至二十二年間。長不過二三百字,短止三行。落款多用:作人。還有:難明、苦雨藥廬、粥尊、案山,皆如一時興起的文士雅習(xí)。那正是寫短箋刻閑章的年份,亦即日后木心戀戀不忘的“從前慢”。
話都寫得清明,且多在愧疚于難于動筆,對寫字更有認(rèn)識:鄙意作詩使心發(fā)熱,寫散文為保養(yǎng)精神之道。
十七通函用得極多的是兩個字:不佞。始終有自慊情結(jié)。這時候知堂的字句已呈苦澀味,唯其尚淡,還不濃烈,話亦說得實在。自然了,在弟子信中不必曲里拐彎地說些古董話。
多年前《萬象》某期封二見知堂老人手書一聯(lián):多難只成雙鬢改,浮名不作一錢看。是題贈朱樸(即朱省齋)。時為丁酉雞年,亦即一九四五年,新春之際,鬼子尚茍延殘喘。這聯(lián)句實為集得,從放翁處來,前句取自七律《再次前韻》:少壯即今安在哉?輕舟訪舊莫輕回。兒童擁岸迎舟入,婦女窺籬喜客來。多難只成雙鬢改,流年更著暮笳催。放懷魚鳥平生事,少住茅檐盡此杯。后句取自七絕《煙波即事》:家浮野艇無常處,身是閑人不屬官。但有濁醪吾事足,浮名不作一錢看。endprint
原詩不論,此二句集成一聯(lián),多少有些殤情般的驕縱。
《電影劇本寫作基礎(chǔ)》
去年冬天也是老是下雨,接了個棘手的活兒,奔著沖奧的心(當(dāng)然也是厚顏無恥的期許罷了)去弄一個本子。操作間也換掉了,換到東郊一個老廠房改造出來的辦公區(qū)去坐班。偌大的一間包廂改過來的會議室,所有家具都是原木的,透著古樸典雅氣味,窗外綠植尚未亡盡,還有生機,只是屋子的確大了些,枯坐桌前,要靠哈手取暖。偶爾有鄰居小女生借廁所用,推開竹拉手鐵門,看到人,才有點人味兒,覺得并非修煉玉女心經(jīng)的活死人墓。
把悉德·菲爾德那本經(jīng)典劇作教程尋出來再讀,算是啟蒙,卻也是一種必不得已的消遣。做出許多筆記,看著都對,但都沒什么功效。也許是野心勃勃了一些,反倒沉不下心來。加之內(nèi)心始終含有的卑怯,更加感到所為無望。
倒是許多理論,過一二十年再看,懂得了話里的玄機。生活無所不在,少年心性依然。實在不是死皮賴臉的青春著,實質(zhì)恐怕還是如某人所說,這個社會的混蛋大多急于偽裝成熟,先行老掉了。
那樣的心態(tài)能寫出什么驚世駭俗的劇作呢。自然虎頭蛇尾,偃旗息鼓。倒是留下數(shù)十頁抄錄的筆記,一早提醒曩昔總?cè)缙鄩?,光影斑駁陸離,一一灑落在來時路上。同時灑落的還有一整個冬天的陰雨霏霏。
《浮生六記》
夙昔讀《浮生六記》,在老房子里,幾十頁小書讀好幾年,也總讀不完。時候多是在酷暑里頭,竹匾子架在兩只木凳上,一頭一個,支在院子里當(dāng)床,晚飯后沖了涼,匾子也拿熱毛巾擦一遍,躺上去,哪里睡得著呢,有燈的周圍總有蚊蚋,靠芭蕉扇撲,就是杜牧筆下《秋夕》里頭“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的意思。也有流螢,河岸上遠(yuǎn)遠(yuǎn)飛到院子里,明明滅滅的,似有若無。那樣的黃昏和夢本無二致。
那時節(jié)趁夜未黑盡,手上會拎本書看,多數(shù)時候是《水滸傳》,也是好些年總停留在智取生辰綱一節(jié),想楊志喝下的燒酒,何以竟可解渴?當(dāng)然他是遭麻翻的。是吳用的真用處。
鄉(xiāng)下日子睡得早起得早,起得過早每每哈欠連天,久了,人變得尤其敏感,受不得傷害。脆弱卻也還談不上,只是敏感。
若干年后又讀《蘇東坡傳》,讀到蘇軾在靖江也呆過數(shù)月,那片地方實在也見于沈三白記中,和老家只是鄰縣,讀到了亦覺得親切。想千八百年歲月過去,地方上的氣味總還是一如往昔的。就好像也有了潛移默化的聯(lián)系。
故鄉(xiāng)在每一個別離者和居棲其間者眼中大致是別恨依依與司空見慣兩種情緒。而從過客的文字中讀到,就有了微涼的溫度,隔千山、越萬水,也還是牽系著,默念于懷,銘記在心,都是不言自明的趣味。
甚至等看到牽強附會出《紅樓夢》原著實為冒辟疆(如皋)亦不當(dāng)作玩笑,會省悟那牽強附會中的可愛之處,畢竟,也是一番對故鄉(xiāng)而言無傷大雅的溢美。
《汪曾祺全集》
五月的時候集中溫習(xí)了一下汪曾祺,甚而把關(guān)聯(lián)的,諸如汪朗的《刁嘴》和孫郁《革命時代的士大夫》也都找出來看看。大概就是汪先生常說的,文風(fēng)這個東西是沒法遺傳的,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總要靠自己去摸索,少數(shù)成形成體,多半也就不了了之了。像他大兒汪朗,那文字就有些雕琢,也許他本無嘩眾取寵之心,生性如此而已。刁嘴的意思在我老家總和滑頭合在一起用,老汪也有滑頭的成分在,但他駕馭得住,同一件事,汪朗說的是老頭子好耍咧,他還寫釋迦牟尼傳?。ㄟ@是驕傲)在老頭子的筆下則是,也不曉得是不是寫過小和尚,就有人認(rèn)定他能寫大和尚,就去寫釋迦牟尼,真是無味、也無趣極了(這可就是無奈了)。
我今記得寫和尚的,第一個總還是要想到《受戒》;再則是《金閣寺》。三島由紀(jì)夫和汪曾祺自然迥異,倒是在一種緯度上,兩個人還是可以拿出來找出相仿佛的一根線,這一根線大約可以用四個字結(jié)論:干干凈凈。
汪先生的全集最后一卷,取名“其它”,這“其它”指的是新舊詩(汪先生詩才一般,新得不夠徹底,舊的每如打油,倒是腳注和題跋有些意思,簡簡單單的,見出風(fēng)骨)、信箋和一些不大好歸類的雜文。信箋里的“美國家書”是重讀了,有刻意寫出來發(fā)表的意思。愛荷華的三個月有安格爾聶華苓夫婦的照拂,老頭兒還是蠻享受的,一再表示本身一枚堅果,到了異國硬殼蛻盡,人精神了起來。
在愛荷華期間,汪時常廝混在一處的是古華(住一個屋子的緣故嗎?),言辭里對古華有些不怎么那個。三十年過去,幾個人還記得有個古華呢?提及《芙蓉鎮(zhèn)》,要提的也是謝晉,是姜文和劉曉慶吧。
寫給朱德熙的一堆信,一半倒是短文,關(guān)乎于植物和語言類的思考,皆為七十年代故事,老同學(xué)見信如晤,根底心知肚明,不需要花俏,汪先生大約也玩不來花俏。
再讀到致黃裳,就有趣許多,是青年文章,又是流寓北地(天津、北京),工作尚無著落,會憶念三個人(自然還有一個黃永玉)上?;燠E的一年半載。到一九四八年六月廿八日,黃裳還在上海,黃永玉正在臺灣,言:六月底必離臺灣,要到上海開展覽會。汪曾祺似已至北平,工作依舊無著落,“此處找事似無望,不得已時只有再到別處逛逛去”。而所過從亦還是恩師那一班人,“林徽因已能起床走走,已催沈公(當(dāng)然是沈從文)送紙去”。
三個人日后分成兩撥,老好人始終是黃裳,另外兩個就不大釘對了,所謂的“少年羈旅”,可念也。這海上舊事日后亦有人寫,蘇北、李輝,以及黃裳皆有提及,甚至黃永玉也說過一嘴,倒是汪曾祺鮮有提及。
《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
寫《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的謝和耐和寫《撒馬爾罕的金桃》的薛愛華不同,這不同說的還不是國別的區(qū)分,當(dāng)然,也許國籍也有潛移默化的作用。謝的法蘭西底子興許是行文頗顯浪漫的根蒂,而最鮮明的或許倒是謝的文抄公氣質(zhì),這本日常生活更為凸顯,謝先生更像一個整理師,在諸般筆記中搜集素材來還原一個南宋的杭城。也就是馬可·波羅筆下的行在。
這些西方人對遠(yuǎn)東的揣想當(dāng)普及讀物來讀,是再好不過的,談不上艱深,有幻想的影子,也就說不上沉重。馬可·波羅的筆記現(xiàn)在會被當(dāng)作妄人遐想來看,如果果真是連元大都都不曾到過,那樣的游記可信也只能當(dāng)作一個妄人的揣度,抑或是宋元實在名聲在外,容許任何大膽的粉飾。endprint
謝和耐的問題亦只是時代的局限,筆記豈非都是私下的日記,有個人的情緒和愛憎。如果這樣看,馬可·波羅來沒來過,也就根本不是什么問題了。來和沒來,日常生活該怎么過畢竟還是怎樣過掉的吧。倒是南宋亡滅和幾近奢靡的世相在蒙元侵入之后很有復(fù)盤與研究的必要。
謝和耐做得不夠,顯然需要更多的思考成文,去洞察日常之下無所不在的隱憂。
《蘇東坡傳·武則天正傳》
我讀林語堂最早讀的是那本Lady Wu,張振玉譯作《武則天正傳》,沒有多少頁,以為花一下午即能翻掉,后來翻了足足半年方告完成,一邊讀一邊思緒飄散,對往事全無歷史經(jīng)驗,每一頁都是浩繁煙云,不大容易理清。
新書買回來,湊到鼻子上即有一股霉味,相當(dāng)濃重,像是從大唐漫延過來,覺得政治恰如一鍋迷藥湯,挨近了,會暈,會被迷倒。
之后才讀《瞬息京華》,大失所望,深感作為長篇,實在過于拖沓、冗長,不如索性去讀鴛鴦蝴蝶派。印象最深的只是木蘭,郝思嘉似的女性,亂世佳人。若干年后趙薇去演,總含著小燕子的神韻,瓊瑤毒中得深了一些。譯者郁飛,郁達(dá)夫之子。老郁其實才是林語堂的首選譯者,本指望有一完善譯本問世,畢竟還是遺憾,郁達(dá)夫蘇門答臘遇害了。等張振玉再譯,篇名就成了定版,成了人所熟知的《京華煙云》,煙云過眼,瞬息萬變。
至于《生活的藝術(shù)》及《吾國與吾民》都是后來的事,更好讀些。林在教會學(xué)校長大的,英文了得(和母語不相伯仲),寫小說多用這個,寫散文亦然。對洋鬼子講國學(xué)非得深入淺出才使得人懂,翻過來總難免失些腔調(diào)。各版不一,像有無數(shù)個林語堂似的。
張振玉可算翻林專業(yè)戶,情形恰如林少華翻村上春樹。難譯的不是小說,甚至也不是散文,難譯的是傳記?!短K東坡傳》譯成之前,已有宋碧云在先,他感謝她,感謝的是“原書中須加查考及引用部分中之尚未解決者,在感激的心情之下,便斗膽借用了,否則,拙譯必然再拖延甚久,也許竟無脫稿之日”。老派文人真是規(guī)矩,哪如而今抄和襲招呼都不情愿打一聲的。
蘇東坡是個喜慶的人,自然是生活藝術(shù)熟稔之輩,時時總可興奮得起來。這情緒極易感染人,張先生譯這傳記耗時兩年,殺青之日“停筆靜坐。偶望窗外,樹葉蕭疏,已見秋意?;貞浲?,讀書燕市。長巷深宅,樹老花繁,四季皆美,秋天為最”。這小序也如美文。
此地南去眉山不過一小時路程,二十年間途經(jīng)無算,不過只在東坡湖上吃過一回船家三角風(fēng)火鍋魚。三蘇祠可是一次不曾推門而入。須擇晴日,去走一趟才好,亦可了一樁夙愿。
《鐵草》
在老書架上一本蒲寧小說集里找到一張舊照,每次見到舊時影像,總像對而今的一種羞辱。人老了,胖是災(zāi)難。鄰近那本書也有趣,如果不是不期而遇,簡直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買是為名字買的,多稀奇的一個名字啊:鐵草。
巴西有一種長有很多瓣的暗紅色的“鐵草”,能從土壤中吸收鐵元素。當(dāng)?shù)厝瞬杉罅胯F草,經(jīng)過提煉就可得到鐵。
原來如此。又去查查,原來更多翻譯,有翻作“紫苑草”的,更有翻作“離離原上草”的,說的其實都是Ironweed。
小說作者威廉·肯尼迪(當(dāng)然是美國人),一九八七年已引進(jìn)過來。又譯《流浪漢》或者《斑鳩菊》。名字真多。翻成“離離原上草”是用在電影上,原來還拍過電影,尼科爾森的杰作。找了找,不大容易找到源。找到一個還是原版,嘰里咕嚕的,也聽得稀里糊涂。
一九八七年,書才賣一塊八毛五,二百五十八頁呢,多美好的年頭!
二○一七年七月十七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