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于秋天,收獲的意義尤其濃烈。草木葳蕤,走到盡頭的農(nóng)作物煥發(fā)出最耀眼的光彩。戴存?zhèn)ゾ镁訚?,回望故園,那些過往的人和事?lián)涿娑鴣?。農(nóng)事并非單純的季節(jié)變換的產(chǎn)物,而是人情的不斷伸縮,淡雅之間,足見深沉的思念與守望。
谷子
谷子熟了。
南山,谷子在西風中輕輕地晃動,飽滿的谷穗垂下來,要把它們懷抱的一粒粒谷子送歸大地。
大地接納它們,秋天接納它們。
風兒一陣又一陣。
在這個秋天,走在城市的街頭,看到紅燈前停下的人,看到綠燈下奔走的人群,我想起了它們。
與那些谷子相比,我欠缺太多……就這樣,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風兒一陣又一陣。
一塊谷子地,又一塊谷子地……許多谷子連接在一起,它們在風中像波浪一樣涌動。一直涌動,涌入到我的內心。
我想說些什么?谷子給了大地谷穗,我給了故鄉(xiāng)什么?只是一夜又一夜的牽掛,一個又一個的夢。
花生
花生,每一棵花生的地下都有一個家族。
勞動的人用镢頭把花生從地下請到地上,你看,綠色花生稞下面吊著一間一間麻臉的屋子,你用手提著花生稞的時候,那些屋子在晃動,屋子里未見過世面的花生爭搶著要出來。
每一個麻屋子里都住著一顆花生或者二顆,也可能是三顆……由于沒有見過陽光,它們鮮嫩,白胖胖的,仿佛羞澀的孩子,充滿生命與生動的飽滿……這些讓我的內心有種躍動的欣喜。
我說:“秋天了,你們跟我回家?!?/p>
今夜,天氣漸冷,我聽到了蟲子的低鳴,看到了漸漸漂白的月光……還有城市的霓虹燈。
在剛剛醒來的夢里,我問:“秋天了,我跟誰回家?”
高粱
高粱是故園中最高的莊稼,我喜歡它們。
我們去南山割草時,經(jīng)常鉆進高粱地。它們長得太密了,站在高粱地之外,會看到這些高粱仿佛一個整體,根本看不到鉆進去的人。然而,請注意看高粱的梢,如果有幾棵高粱梢在晃動,那么那人十有八九鉆在了那兒。
高粱熟了的時候,我們去砍高粱。
從高粱地的邊入手,一手扶著高粱桿,一手把鐮刀揮起來,“喀嚓”一聲,高粱就倒下來。高粱穗飽滿得很,沉甸甸。所以,高粱稈倒下時非常迅速。因為擔心高粱穗落到地上會有高粱粒摔出來,所以,扶著高粱稈的手一定握緊,并保證把它輕輕放到地上。
我見到有人這樣砍高粱:一只手攀著高粱,直到高粱折過來,然后,把高粱穗砍下來……這樣砍過高粱的地里,高粱稈沒有了穗,站在那里,樣子看起來十分奇怪。
我與三哥去南山洼子地里砍完高粱,每人扛著一捆高粱沿著山路回家。太陽快要下山了,天空是褐色的,和高粱粒的色彩差不多。高粱穗還在高粱稈上,在我們走山路時,每邁一步,總能覺出它在梢上的晃動。走到南崖頭時,兩人停下來歇息。我們順手把每人肩上扛著的高粱順下來,豎放在地上……這樣,三哥手里扶著的高粱后面,太陽在西山上落了一半。
突然,三哥說:“別動!”
三哥看我的高粱穗。
我抬頭,原來是一只鳥落到了高粱穗上,正啄上面的高粱粒。
這個時候,我還看到另外一只鳥落到了三哥的高粱穗上。
于是,我也說:“別動!”
柿子樹
那些年,我離開故園來濟南求學,經(jīng)常在紙上刻意地寫詩。其中有一首是寫給故園的柿子樹的:
柿子熟了
像一盞盞燈籠
照亮了我回家的路
故園的南山上有柿子樹,北山土崖下的河溝東岸有三棵,我家院子東北角的墻外也有一棵。柿子樹的枝干粗糙,即使只長了二年,看上去也是老氣橫秋。當然,長到七八十歲,它們可以稱得上是老氣橫秋了。
老氣橫秋的枝干是上好的斧柄、镢把,也可以借著枝干的彎曲做成鐮刀。這樣的鐮刀在磨石上磨得風一樣快,然后用它上南山北山割谷,順手著呢。
其實,面對柿子樹我更多的時候是在意柿子。因為柿子在秋天熟了。
柿子熟了,變黃了,飽滿了,皮變薄了,果肉一天一天變化。最后終于成為紅色,成為了甜甜的汁液……所以,真正成熟的柿子是紅色的。與明凈天空中的秋陽相比,一樣紅,甚至更紅一些。天空中只有一個太陽,而樹上的柿子,一個、二個……多少年了,我還是數(shù)不清楚。
柿子樹葉終歸要落。一陣秋風,葉子落一些,一陣秋風,葉子又落一些……那些枝干顯出來了,曲曲折折,老氣橫秋的枝干上的柿子也顯出來了。
我再數(shù)一遍樹上的柿子,還是數(shù)不清。
因為,有許多柿子在枝椏間是長在一起的,有時分不清是兩個還是一個。
由于柿子樹生長周期長,長得慢,成材緩慢,而且柿葉上還生一種叫“八角毛”的蟲,所以,戴家莊里鮮有人家把樹種在院子里或院墻外。有一天,一棵小柿子樹不知為什么長在了我家院子東北角的墻外,父親多次想除掉它,但母親卻極力地留下這棵柿子樹。
她說:“結些柿子可以吃,還好看?!?/p>
有人說:“還不知哪年哪月結呢?”
母親說:“總有結的那一天,我看不上,我孫子能夠看上?!?/p>
終于有一年,這棵柿子樹上結了幾個柿子,饞嘴的喜鵲來把柿子啄得剩下薄薄的柿子皮。
母親并不惱,說:“誰吃不是吃呀?吃了就吃了吧,再說喜鵲吃了,我也高興?!?/p>
又是一年秋天,柿子樹結了很多柿子,它們熟透變紅掛在枝頭像燈籠,母親卻在九月十一日去世。
我從濟南向故園趕的時候,天空的斜東面有月亮,我眼里含著淚……一含就是五百里。盡管我租了車,盡管我的心十分急切,可是也未能夠趕回去,讓母親看最后一眼。
所以,從那個秋天開始,我的詩句改成了這樣:
柿子熟了,
像一盞盞燈籠
卻無法照亮我回家的路
野菊
野菊是秋天的點綴。
南山是座石頭山,土只是在碎石間有,或散在石頭縫里。即使有大塊的地兒,那也是用來種莊稼的,比如高粱、谷子、地瓜。野菊不是在大塊的地里扎根,而是在碎石間或石頭縫里。
有一年秋天,小椏一歲多一點,我?guī)夏仙健K叩貌缓?,我把她放到大塊的地里,她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地頭上石縫間長著的野菊花,胖胖的小手指著花揮動。
我給小椏采一束野菊。
從南山回來,經(jīng)過母親的墳地。我跪下叩三個頭,然后站一會兒,告訴小椏:“奶奶埋在這里?!?/p>
那束野菊放到了母親的墳前。剛才野菊是小椏的,現(xiàn)在是母親的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