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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情北愛

      2017-09-21 10:42:05萬寧
      湖南文學 2017年9期
      關(guān)鍵詞:爸爸媽媽

      萬寧

      凌晨三點,窗外的城市也睡了,深層的睡眠正壟斷著絕大多數(shù)人的大腦,欒峻杰卻在這個時候雙眼睜開,空洞地望著床的上方,他并沒有想什么事,只是正好醒來,他摸到床頭柜邊的煙與打火機,在黑暗里燃起,所有的感覺在這口煙穿喉走肺的過程中,漸漸緩了過來,緩過來了,當然還是一具行尸走肉的皮囊。妻子郝佳睡在主臥,與她分床睡怕也有十年了,在這十年里,他能在半夜的時光里充分地享受自由,像抽煙,過去是絕對不可能躺在床上抽的,一定要抽,得去露天的涼臺,不管寒冬臘月,你凍成冰棍也沒人憐憫,誰叫你好這一口。要抽,凍死,活該。這是郝佳對他說過的話。

      已是第三根煙了,抽完,欒峻杰準備再瞇一會,盡管知道睡不著,但也要睡,這些日子他好多了,腦袋不再發(fā)燙,七七八八的回憶稍稍有了點秩序,他每天都在捋,捋得越細越是自責,冷汗一次次地滲出,為何每個十字路口,都邁向了深淵,有時候他像是睡著了,一醒來,眼里全是淚,他很灰心,不知道要不要繼續(xù)黎明后的下一個白天,要繼續(xù)的話,他必須強打精神,一絲不茍,出現(xiàn)在單位,迎接各類打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欒峻杰舒了一口氣,他慶幸他的下一個白天是周六。

      耳朵里迂回著朵朵的哭聲,客廳里葛淇與保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穿梭其中,欒峻杰就這么瞇著眼,隨她們忙乎。他從來沒有想過,如果朵朵跟自己有血緣關(guān)系,情形會不會一樣?他對待葛淇,他自己認為是做到了視如己出,如今面對朵朵,他也常常抱著在小區(qū)走走,別人把朵朵當作他的孫女,他讓自己盡量笑得慈祥,望著朵朵,他心里其實想著另一張嬰兒的臉,只是他無法明辨,他記不清兒子的女兒具體的長相,可是那長相其實是刻在了他心口,只要去想,他鼻子便會癢癢,感覺軟軟糯糯的蟲子爬滿鼻腔。

      欒峻杰六點多鐘出了門。要是往常,他會去湘江邊,在蘆葦?shù)氐牟萜ど洗虼蛉?,深呼吸幾個來回,順道吃一碗酸辣米粉,再轉(zhuǎn)到菜市場買下家里一天的菜??墒?,如今他懶得考慮這方面的事,他只是茫然地走著,走到哪算哪,眼睛里的人與景,在他眼里只是路過一下。他記得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不要去應(yīng)付人與事,他在百年粉店要了一碗牛肉面,兒子欒峰還愛加雙份碼子,油淋淋的牛肉蓋在粉上,此時欒峻杰的胃縮成一團,一口一口的酸水往外翻涌,他伏在桌上閉著眼睛捂住嘴,另一只手卻摸摸索索地扶起筷子,把米粉一根一根地往嘴里送,有好長時間了,他吃什么都沒胃口,望著食物就覺得惡心。

      臨走時,他在店里買了一個老面饅頭一瓶水,放進塑料袋,低頭拎著,一路晃悠到梅園小區(qū),徑直去了一棟舊樓的五樓,他進去后,巡視每個房后,自己一頭栽進客廳的沙發(fā)里,淚在這個時候奔涌而出,他聽見怪異的聲音在喉嚨里哽咽,那聲音呈失控之勢,決堤般狂瀉而出。

      房間里靜靜的,餐廳拐角處墻上的照片里,一位婦人摟著一少年正笑容燦爛地望著哭泣的欒峻杰。

      有多少次了?欒峻杰每次都以為過去了,可是過不了多久,心底又會刺痛,排山倒海般,把整個人都淹沒。

      照片上的婦人是欒峻杰的前妻,走了快十年。這套房子,原來是他的家,他走后,是邊韻與兒子欒峰的家,邊韻走后,房子依然原樣,卻不住人,成了他們父子碰面的地方,欒峰固執(zhí)地約在這,欒峻杰隨他,只是每次見面,欒峰寒光籠罩,投過來的目光,看似不屑,卻帶了把刀子,刮得人心窩子痛。他對欒峻杰有敵意,兒子從來都是維護媽媽的,更何況,欒峻杰在郝佳那邊的家,從來都不許欒峰進去。欒峰小時候會覺得委屈,到了一定年齡,他便覺得爸爸在這女人面前太懦弱,想著從前他對媽媽的強硬,便會滋生出無法釋懷的恨。長大后,縱使請他去,他也不去了。欒峻杰經(jīng)常不自覺地重重嘆一口氣,不嘆出來,這氣在心里憋得慌。欒峻杰那陣子被什么驅(qū)趕著,馬不停蹄地奔跑,停下來后,才發(fā)現(xiàn)生活一團糟。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傍晚,他大汗淋漓踩著單車,兒子坐在橫杠藤座上迎著風,接兒子之前,他去了菜市場,買了剛上季的青椒、黃瓜,他準備做青椒炒肉,黃瓜燜鱔魚,他單車踩得飛快,想趕在妻子邊韻下班回家之前把菜弄出個規(guī)模。這幾個月他在黨校學習,除了周末,平常是不能回家的,邊韻一個人帶著孩子,欒峻杰老是不放心,幸虧邊韻挺能吆喝,一三五娘家接送,二四六婆家負責。為欒峰做事,雙方老人是可以起飛的。邊韻是市電臺的播音員,工作時間掐得死,欒峻杰從不指望她能做什么,明天是周末,黨校下午安排的是自習課,很多學員在這個時間里離校,特別是縣里的同學,老師懂味得很,睜只眼閉只眼從不管。欒峻杰去單位晃了一下,便開溜干私活了。

      菜上桌的時候,邊韻回來了,她把锃亮的鳳凰牌單車往階基上一放,便往臥室跑,欒峻杰在廚房扯著嗓子,“可以開飯了。”聲音還沒傳開,邊韻從房里拋出一句話,“我不吃了,”安靜了一會,又聽見她說:“臺里今天舉行舞會,我還沒吹頭發(fā)的?!?/p>

      說話時,邊韻換了一條墨綠色大擺裙,從臥室里走出來,她摟著兒子,在他臉上連“叭”幾下,看著桌上的菜,眼睛放亮,“給我留一點,晚上回來吃?!睓杈軝M了她一眼,“要吃,現(xiàn)在吃,舞會,又不是什么大事,遲到了,只是少跳一兩支舞,這么趕,干啥?”語氣里全是不滿,臉也黑了。

      邊韻立在原地,呆了呆,便動手給兒子盛好飯菜,自己也坐下來,把頭埋進飯碗里。菜確實做得好,這會子人只記得生氣,菜的味道在舌尖上失去知覺。欒峻杰吃了幾口后,瞄了一眼邊韻,她垂首扒著飯粒,幾乎不夾菜。欒峻杰給她夾了兩塊鱔魚,“多吃點,補血,”接著又起身在碗柜里拿了個碗,盛了碗鱔魚湯,放到邊韻面前,“喝了這個,你趕緊去做頭發(fā)吧?!痹捯粢宦?,邊韻就望著他笑了,端著湯碗吱溜溜地喝起來。

      在以后很多時候,欒峻杰一直在想,邊韻愛上跳舞,是不是從那天開始的。那天邊韻去跳舞了,欒峻杰表面上沒什么,內(nèi)心卻惶惶不安,他不喜歡那些男人的臭手扶在邊韻腰上,想到這,他喉嚨里有蒼蠅飛進,一個人要生一會悶氣,好在他還是會安慰自己,想著自己也經(jīng)常參加舞會,比如黨校就常組織,同學之間也會相互邀請,而他所在的單位,各大工廠也經(jīng)常相邀,在舞會上,他跟比邊韻漂亮比邊韻年輕的女孩旋轉(zhuǎn),也會有片刻的云里霧里。盡管如此,欒峻杰的心眼卻沒少一點,他會在意邊韻交往的異性,稍稍有些動靜,他必須弄明白,否則寢食難安。endprint

      四個月的學習快結(jié)束時,欒峻杰突然消瘦,神情恍恍惚惚,他的同桌賈谷豐,市公安局刑偵隊長,用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了幾次后,他如實相告,賈谷豐哈哈地拍著他的肩,“包在我身上了。”通過刑偵手段,賈谷豐果真查到情況,邊韻最近與一位醫(yī)生往來密切,電話單上顯示,他們之間的通話頻率高時間長。

      賈谷豐把通話記錄單給欒峻杰,立馬就后悔了,他分析了若干可能,阻止欒峻杰朝最無聊的方向思考,私情有很大一部分是別人猜測的,從當事人的一些表象去延伸的,像漣漪,緩緩漫開,漫到多遠,那都是一種想象??墒?,一切都無能為力了,欒峻杰像一匹野馬,除了嘶鳴,怒吼,便是不顧一切地奔跑,等到他停下來,環(huán)顧四周,物是人非已成定局。

      欒峻杰曾經(jīng)也想過,為何不聽聽邊韻的解釋,便認定這是個事實,幾十年了,欒峻杰心里是清楚的,他沒有膽量聽,一些事如果真從邊韻嘴里說來,他骨子里與生俱來的那點驕傲,有可能會七零八落。

      欒峻杰長相英俊,他是南北結(jié)合的后裔,父親欒友宗是黑龍江肇東縣人,曾是十二兵團機要處譯電員,一九四九年秋天,他隨部隊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在湘江邊一座城市停了下來,當時,他沒有想他將從此在這繁衍生息,度過余生。欒峻杰曾在中國地圖上找他的老家,手指一路往上滑,滑到雞頭上黑龍江省,在它的西南部,松嫩平原中部,他看到了那個地方,父親欒友宗說他家在縣城火車站附近,那里在偽滿時期就通鐵路了,他的中學是在哈爾濱上的,五十多里地,坐火車也還方便。欒峻杰就此推測父親的家境不錯,但關(guān)于老家,父親欒友宗很少說起,他看上去已經(jīng)習慣了南方的生活。欒峻杰的媽媽是本地人,在他們家里除了父親頑固不化的東北口音,基本上都是本地特色,連親戚往來也都是母系家族。只是有一年,家里突然來了一位東北女人,父母的表情立馬霜凍了一般,那女人在家里住了幾天就走了。好多年后,欒峻杰的姐姐欒紅英告訴他,那個女人其實是他們的姐姐,父親出來革命前,在老家是成過親的。聽到這事時,欒峻杰十二歲,他站在中國地圖前,望著那個叫肇東的地方發(fā)呆,想爸爸以前的事情。

      院子里還有許多南下干部,情形都差不多,只有郝冬他們家,他父親硬是把他們不識字裹了小腳的媽媽從河北灤縣接來,除了在老家的兩個,在南方一口氣又生下郝冬、郝佳、郝好,如同下豬崽樣,他們的媽媽搖晃著小腳,在居委會幫忙,做些雜七雜八的事,只是一個北方女人挺扎眼的,頭上常年捆個舊毛巾,腳上是尖尖的黑布鞋,講話拖著長腔,臉上的皮膚又厚又亮,起的褶子如同溝壑,即便如此,院里的孩子沒人敢笑她,因為郝冬不止一次地向大家宣告,院子里這么多南下干部,只有我媽是原配,你們的媽媽都是你們的爸爸到這里以后娶的小老婆。

      雖然不甚明了,但能隱約知道一點內(nèi)容。在欒峻杰老家的大姐找過來時,院子里別的人家早有老家人找上門來,有的老家人厲害,弄得雞飛狗跳的,前去調(diào)解的,家里也是類似情況,說不上理,遇到這些,惹事的男人都躲了起來,好在日子總是要過的,來找的人,看到這里也是拖兒帶女的,只能抹著淚又回原籍了。有良心的男人,會偷偷地接濟一下老家的人,欒峻杰從來不知道父親是否也接濟過,反正在他們的生活里,父親老家的人好像沒有存在過,母親小父親十三歲,父親一直怕母親,從不爭辯什么。他只是會在某個時候,與他的戰(zhàn)友,找個地喝點酒。邊韻的父親邊書年算是他最好的戰(zhàn)友,一些牢騷成了下酒的菜,小酒穿腸而過時,他們的眼神以迷茫對迷茫,然后,又各回各的家。偶爾,也會想故鄉(xiāng),邊書年是山西定襄縣的,他聽欒友宗說他們家鄉(xiāng)的黑土、大豆與高粱,邊書年也會吹他家鄉(xiāng)的好風光,三面環(huán)山,四條河貫穿,紅棗、玉米幾多好吃。他們經(jīng)常會嘆息,說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那次,他們喝酒的時候,說起了兒女。當時,欒峻杰正蓄著胡須,眼神空茫,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欒友宗對邊書年說,那臭小子,就是傻子一個,世界上那么多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做,什么愛啊,情啊,哪有那么重要。都快一年了,還沒振作,悶頭悶?zāi)X的,總是一個人,不與人說話,真擔心他會成傻子。

      那個時候,這座小城都知道欒峻杰的事。

      邊書年咂吧著嘴,沒去接話,他是看著欒峻杰長大的,這孩子長得周正,氣質(zhì)憂郁,眼睛像兩口望不見底的水井,貌似平靜,卻勾人魂魄,這對于女孩子來說是一劑毒藥,一旦沾染,夠她煎熬。邊書年只聽說有一個女孩為他自殺了,那家人的父母找上門來討說法。

      人都去了,又能怎樣。

      這事倒是把欒峻杰嚇啞了。

      欒峻杰從不與人說起,殷盈是他心口的一抹血,其實他愛的是她姐姐殷紅,她們姐妹的父親是七八九工廠的黨代表,曾是四野五師的參謀長,南下至此,與欒峻杰院子里那些孩子不同的是,殷紅殷盈的媽媽也是南下干部,中原大學學員,在工廠文工團里工作,殷盈的歌喉像夜鶯般婉轉(zhuǎn)嘹亮,殷紅的舞姿妖嬈百媚。欒峻杰與殷紅同班,他也不明白,每次看殷紅跳舞,他會莫名地臉紅,嗓子眼冒煙,喉結(jié)忽上忽下,為鎮(zhèn)定自己,他會不停地吞口水,一口一口地吞,沒有口水,他也吞,吞得眼睛瞪得老大,欒峻杰以為自己中了邪,如今回想,很多的事像是老天都已定好。

      這天在禮堂看殷紅跳舞時,欒峻杰沖到外邊喘口粗氣,他緊張得快窒息,他張開嘴剛剛喘,一個小姑娘指著他,兇神惡煞般說:“喂,干嗎跑出來,不看人家跳舞?”欒峻杰瞥了她一眼,也化了舞臺妝,便嬉皮笑臉隨口說:“看什么看,又不是你跳。”

      小姑娘一愣,調(diào)頭就走,臨要跨進舞臺的后臺,她又大聲喊過來,“快進去,我要唱了。”欒峻杰真的又沖進禮堂,紅色的幕布徐徐拉開,那個剛剛沖著他喊叫的女孩一個人站在臺上,眉眼彎彎地望著大家,所有的人被她望傻了的時候,她的嘴動了,聲音從欒峻杰的后邊響了起來,但仔細聽,聲音又是從舞臺上小姑娘的嘴里蕩漾出來,他在驚訝中,聽到全場雷鳴般的掌聲,旁邊的郝冬扯了扯他的衣角,在他耳邊說:“這是殷紅的妹妹?!睓杈苤两穸加浀媚且豢?,他失聰了。掌聲,歌聲,以及郝冬的嘀咕,都沒有了。

      從此,欒峻杰就在殷紅殷盈之間徘徊,他恨自己,沖出禮堂,那么多話可以說,卻單單說了那句最不是他心里想說的,這句話,是一句魔咒,他失去了向殷紅表達情感的資格,因為殷盈真真切切聽到了,而且信了,她會告訴她姐姐,他對她的鄙視。欒峻杰陷在里邊出不來,而殷盈又像是個追債的,窮追不舍,偶爾游移,局面便更亂。欒峻杰想抽身離去,可是心里又有一萬種不舍,這種不舍,他不知道是不舍殷紅,還是殷盈。令他氣憤的是他周圍的人都認為他在談戀愛,欒峻杰迷茫地望著那些向他投來的艷羨,無所適從。endprint

      也就在那段時間,郝冬像只蒼蠅,盯著殷紅,只要有殷紅在的地方,就有郝冬的嗡嗡聲,欒峻杰對郝冬的嗡嗡聲很是反感,他說郝冬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所以忍不住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這天他們打了一場籃球,騎單車回大院,一路上都沒言語,卻較著勁,在下一個長坡時,車倒在一起,兩人摔到一塊,這成了欒峻杰揮拳的由頭,郝冬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的拳頭還擊得更兇猛,拳頭落下時,欒峻杰沒有痛感,身體倒像被點燃,他極其癲狂地與郝冬揪打在一起,他本是斯文人,不怎么會打架,可是這天他打出了氣勢,他是不要命地打。郝冬在打架的過程中,吼起來:“欒峻杰,你他媽的,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你以為別人不知道!你以為你是誰,你只是比別人長得好看點,你姓欒的,會是什么好東西?你的德性跟那個叛徒欒平?jīng)]區(qū)別!”

      這個罵是歹毒的,居然上升到政治層面。欒峻杰最不喜歡別人把他的姓與電影《智取威虎山》里的欒平聯(lián)系在一起,按電影的背景,故事發(fā)生地,便是他老家東北,總覺得這叛徒當真與他們欒家有聯(lián)系。所以說郝冬罵到了他的痛點上,欒峻杰不拼命都不可能了。兩個人在馬路上打架,圍著看熱鬧的人,比打的人還興奮,一旁吆喝著,一旁手舞足蹈,直到他們血湖血海筋疲力盡,兩人癱倒在地,看的人還不夠盡興。

      這場打斗,終止了欒峻杰郝冬從小到大的交往,也終止了殷盈的生命。十多天以后,殷盈在家,泡在熱水浴缸里,割腕,直到鮮血流盡,才被家人發(fā)現(xiàn)。殷盈死前在一張紙上留言:不怪任何人!愛情有鬼!

      其實那十幾天里欒峻杰的多數(shù)時間是躺在家里養(yǎng)傷,臉上掛彩了,出去終究不好意思。殷盈來家里找過他,約他出去玩,欒峻杰都沒去,他沒直說原因,只是低著頭,提不起興致,敷衍地搖晃著腦袋。殷盈也不久坐,轉(zhuǎn)背騎著她的單車,在馬路上咣當咣當?shù)?,一下就消失了。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欒峻杰從來不說,即使面對前來問話的公安,欒峻杰也是沉默的。公安問他們的戀愛程度進展到了哪?欒峻杰瞪著眼睛有些沒明白,公安又補充,“就是在牽手擁抱接吻上床中,到了哪?”欒峻杰眼睛一翻,“我們沒有戀愛,哪都沒到?!?/p>

      沒人能證明他們在談戀愛。沒有戀愛,殷盈的死,與欒峻杰就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公安也只能例行公事問問話。他們之間,到底怎么了,欒峻杰不說,殷盈更不可能開口。

      欒峻杰不說,并不意味著殷盈在他心里沒有存在過。在殷盈走的前兩天,她在晚飯后的黃昏里,來到欒峻杰家,當時家里人都在,殷盈對欒峻杰說,要問他一個事。他們走出家門,在大院門口的湘江邊站立,寬闊的江面上,三三兩兩帆船,南來北往,反反復(fù)復(fù),唯有漂來的木排竹排,氣勢磅礴地覆蓋大片水域,在江邊人眼中招搖過市。那刻太陽剛剛落下,江面上空的云朵烏白色里躲著紅光,濃淡不均,隨意錯落,欒峻杰不喜歡與殷盈站在那,院門口人來人往,他怕別人誤會。當時,他們所處的時代,還很保守,一男一女站在江邊夕陽里,別人以為是在戀愛。“什么事?”欒峻杰先問,殷盈的目光投在江水中,“聽郝冬說,其實你喜歡我姐?”

      一聲汽笛從江面?zhèn)鱽恚瑱杈懿[起眼,想看清那艘船,他的喉結(jié)忽上忽下,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上次在禮堂,他們初遇時,他就是瞎回答了她的問話,導(dǎo)致意想不到的事,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地向他撲來,甚至百口難辯,他在臉上感覺到了殷盈的目光,那是高傲者散發(fā)出的凌厲,欒峻杰有灼傷感,他的手忍不住摸了一下,嘴巴結(jié)巴著,只是嘿嘿地干笑,“郝冬是自己喜歡你姐,他才這樣栽贓我。”話一出口,欒峻杰又覺得說錯了,他不明白人說話為啥總會在關(guān)鍵時刻口是心非,他恨不得扇自己,可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只能呆呆地望著殷盈。殷盈的臉在霞光里開始明媚,她轉(zhuǎn)過頭來,“那就好?!?/p>

      欒峻杰理解殷盈,她肯定又歪曲了他的意思,他想就此撇清一下,他清了清嗓子,狠心了好久,聲音也沒發(fā)出來,最后他聽見有個聲音在說:“我們班上的男同學都喜歡你姐?!?/p>

      殷盈緩緩地轉(zhuǎn)過頭,目光像一束強光,火力燙人,欒峻杰顯然被燙到,舌頭打結(jié),卷起來,他不得不望著湘江水,江中正覆蓋著大片木排,排上有幾個光著膀子的漢子正惡狠狠地盯著他,有的時候,人無處可藏,連目光也是。欒峻杰閉上了眼睛,“殷盈,給我一段時間,讓我慢慢想清楚。”這話終是沒有說出來,他那兩片嘴唇嚅動著,濕濕的,卻沒有聲音。殷盈一直在看他,她說:“你也喜歡?”

      欒峻杰點了點頭,他看著那個木排向北漂走,最后好像是漂到江水天際線里,等他回過神時,旁邊的殷盈就不在了。

      兩天后,便傳來噩耗。

      欒峻杰仔仔細細無數(shù)遍過濾那個黃昏,到最后,黃昏里所有的一切成了空白,只有兩個人影。生命之重,為何抵不過那些不經(jīng)意的只言片語?愛與不愛,以生命相要挾,如此決絕,讓他猝不及防。

      殷盈成了他心口的一抹血。情為何物?那一浴缸的血水,一直以噩夢的形式緊追欒峻杰。盡管這一年他去了一個叫船灣的地方當知青,可是他躺在那個紅磚房里,經(jīng)常大汗淋漓,在夢里六神無主,甚至呼喚。他的目光不再炯炯,寂寂的,靜靜的,落魄得睜不開眼。村里人不知以往,只說這個伢子中邪了,要收魂,裝神弄鬼的名堂用盡了,欒峻杰還是那副模樣,好在每天的重體力勞作,分擔了他的心結(jié),思維變得越來越簡單。有肉吃,有懶偷,內(nèi)心會掠過莫名的愉悅。

      有段時間,欒峻杰在心里反復(fù)追究,他是有錯的,他不該在殷盈最開始約他時,興致勃勃前往,以為可以就此接近殷紅。殷盈總是約他騎單車去山谷溪水間喊嗓子,殷盈面山而立,張開大嘴,咿咿呀呀,或踩在溪水里,以水為鏡,咿咿呀呀,然后丟下一串串銀鈴。欒峻杰有時問,“怎么不叫你姐一起來?”“我姐不喜歡出門。”到后來,欒峻杰開始找借口推脫,不與她單獨出門??墒怯幸淮巫惨娨笥c另外一個男孩子十分親密,欒峻杰的心居然縮得很緊,他聽見痛疼在叫喚,他不明白怎么回事,可是他臉紅了,盡管他當時什么也沒說,踩著單車咣當咣當?shù)貨_走了。自那以后,殷盈開始遷就欒峻杰,約他,他來就來,不來,她也不生氣,他們的關(guān)系比一般好一點點。如此而已。endprint

      欒峻杰逐漸從夢里爬出來,他對很多事評判的結(jié)果是如此而已。扶犁趕牛,他能在水田里玩轉(zhuǎn),他會說如此而已。挑糞潑糞,他也能在田埂上來來回回,起肩潑撒自如,盡管也狼狽到挑著糞,從田埂的泥濘里滑倒,臭糞潑了一身,他在心里說,一身皮囊本來就臭,再臭一點,不過如此。村里的村民開始接納他了,遞紙煙給他,他接住,邊咳邊抽,瞇起的雙眼有了滄桑味。

      那陣子,村里家家戶戶裝上了喇叭,《東方紅》的音樂每天早上定時叫醒欒峻杰,然后在洗面刷牙吃早飯之時,有個女聲在讀報。聽說也是他們一起的知青,只是人家是金枝玉葉,住在大隊部,平常不用像他們一樣在田間地頭干農(nóng)活,在隊里的小學教書。有人神秘地透露,這女孩的父親曾在船灣打過仗,當時指揮部就設(shè)在大隊長家。在船灣的日子,欒峻杰與讀報女孩從未謀面,只是對她的聲音已經(jīng)非常熟悉了。

      在暮春的一個陰雨天,不用出工的欒峻杰縮在床上啃一本小說,廣播里突然窸窸窣窣的,讀報女孩在廣播里說:“下面播送一個通知,欒峻杰,欒峻杰,請你中午一點來大隊部接電話?!蓖ㄖ罅藘杀?。

      欒峻杰趕到大隊部時,一個姑娘正坐在一張桌子前看一本數(shù)學書,她抬起頭望了他一眼,又看了一下電話,然后,細聲細語地說:“你是欒峻杰?等一等吧,電話還沒打過來?!?/p>

      欒峻杰嗯的時候,電話響了,他遲疑要不要伸手去接,女孩說話了,“接吧,應(yīng)該是你的?!睓杈芄嬖陔娫捓锫牭綃寢尩穆曇?,啰啰嗦嗦的,問東問西,然后壓底了嗓子說,這一向,表現(xiàn)好一點,還有,好好看書,工農(nóng)兵大學要來你們那招生了,雖然主要是看表現(xiàn),招生的人也會對你們進行考試,成績太差了,他們也不想要。就在要撂電話的時候,媽媽又說,等會邊叔叔的女兒邊韻會把復(fù)習課本給你,記得謝謝人家,他家與你們大隊可不是一般關(guān)系。媽媽在說這話時,欒峻杰扭轉(zhuǎn)身子去看邊韻。她正站在門外走廊的欄桿前,雙臂自然垂落,手腕交叉擱在欄桿上,望著雨,欒峻杰看到的是背影,少女的骨感,在一身布衣布褲中凸顯,肩胛骨、腰、臀看似凹凸不平,弧線在突起與淺渦之間恰到好處,欒峻杰張開嘴,喉結(jié)上下蠕動,也就在這一刻,邊韻回過頭來。雨綿針般細密在天空里,煙云空濛,濃淡相宜的春色,涂抹在邊韻的臉上,她表情里閃過剎那間的呆愣,然后露出她璀璨的牙齒,導(dǎo)致春光瞬間明媚。

      她見電話打完,便走進屋里,從放電話機的書桌抽屜里,拿了幾本薄書,直接遞過來。這是欒峻杰與邊韻的初遇。這個中午,他們好像沒有說話,彼此間只是點頭微笑以及躲閃的目光。按說,他們的父親常在一起喝酒,孩子都插隊在船灣,他們早該有聯(lián)系,可偏偏不是那回事。

      這年夏天,邊韻與欒峻杰同時離開船灣,都去了省城,邊韻念醫(yī)學院,欒峻杰讀行政管理,他們開始有了交集,盡管是同學式的,心向往之仿佛是事實,只是從來不曾表白。邊韻的父親倒是敲過邊鼓,他說欒峻杰不適合邊韻,他太招女人喜歡,易惹麻煩。邊韻試圖聽從父親,但欒峻杰來找她,她拒絕的姿態(tài)很弱,弱得不存在。他們的交往談些什么,欒峻杰也完全記不清了,好像只是在一起看書學習,而且是各看各的書,他們的專業(yè)毫不搭界。當時他們是工農(nóng)兵學員,自卑基礎(chǔ)太差,沒由來的緊迫感在大學里悄悄涌動,致使暗中努力成為部分人的日常狀態(tài),欒峻杰至今沒明白那些年踩單車去見邊韻,僅僅只是坐在那看書,干嗎不出去干點別的。

      如果不是邊韻出現(xiàn)意外狀況,也許這種局面還會繼續(xù)。大三時,邊韻在上解剖課的實驗室,先是嘔吐,然后直接暈過去。她有心理障礙,對血肉,對人體以及人體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她無法平靜面對,到后來,看見別人打針也暈了過去,她暈針暈血,明顯不適合當醫(yī)生,于是她不得不退學,她父親根據(jù)她的愛好,幫她聯(lián)系到電臺上班,就這樣經(jīng)過短暫培訓,她成了一名播音員。這期間,他們通信了。信在來來去去的路上,跑得非常勤快,只是信的內(nèi)容,漫無邊際,卻沒有一句話踩到了點,直到欒峻杰大學畢業(yè)分回市里工作,兩人還在不明朗地交往中。

      欒峻杰的不急不慢,急壞了他的父親欒友宗,特別是欒友宗聽別人說,邊書年并不準他女兒與他兒子談戀愛后,大為惱火。于是,他擺下宴席,請了幾位一起過黃河渡長江的戰(zhàn)友,當然包括邊書年,已漸近暮年的他們,待在一起多是回憶,回憶從前的戰(zhàn)場,戰(zhàn)場的生死,于是感慨南下后的安居樂業(yè),孩子在眨眼間長大成人,想起死在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友,淚水常常盈滿眼眶,大家邊抹眼淚邊舉杯,還相互拍打,嚷著:“我們可要好好珍惜,我們活著,也是在替那些死去的戰(zhàn)友活哦?!币簿驮谶@時,欒友宗端著酒杯走到邊書年旁邊;“邊老頭,我可對你有意見,我們也算是生死之交,你居然嫌棄我,不肯跟我結(jié)親家,明令禁止你家女兒邊韻與我兒子欒峻杰好?!?/p>

      這話像炸雷,幾位戰(zhàn)友立馬圍攻邊書年,轟得邊書年百口難辯,坐在椅子上臉漲得通紅,然后猛地驚醒,今天原來是一出鴻門宴,欒友宗啊欒欒友宗,你算計好友,真有幾把刷子。于是他起身站立,舉起酒杯,他要給各位戰(zhàn)友一個交代,“我邊書年與你們認識多少年了?我是這樣的人?孩子的事,是我們做大人能管得了的嗎?”接著,他把頭轉(zhuǎn)向欒友宗,“你去問一問你那熊兒子,他表白過嗎?追我女兒拜見過我這位岳丈大人嗎?從來沒有的事,你憑什么說我干涉了?他們的事,是我不許嗎?你欒友宗講不講理!”

      席間,落下一片安靜,他們都覺得邊書年說的有理,你欒友宗的兒子沒行動,反倒來怪邊書年,那是沒有道理的,于是大家又一致聲討欒友宗,是你家沒道理,男孩子不追,女孩子憑什么跟你啊。說得欒友宗表情訕訕。而大伙的爭吵聲借著酒氣,在餐桌上橫沖直撞,他們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政委拍著桌子,“有什么好吵的,一樁難得的美事,我們?yōu)楹尾淮楹统扇??來,我來當這個月下老人,牽下這根紅線,為欒家向邊家說親,邊書年,你同意不?”

      邊書年借著肚里的酒,一個哈哈,打得震天動地,“我同意有鳥用!要看孩子們的意思,必須是你情我愿?!?/p>

      只是沒想到政委是個急性子,揮著手,嚷開了,“把他們叫過來問問?!本葡瘮[在欒友宗家,欒峻杰剛好在,政委把他叫過來,問:“愿不愿意娶邊韻?”欒峻杰沒說話,端起桌上的酒,敬政委,一口干了,接著又倒?jié)M,敬邊書年,一口又干了。欒友宗在邊上搖頭,“這小子,聽說給他娶媳婦,只曉得傻喝?!闭蛑懥恋墓?,說:“已派通訊員叫邊韻去了,好事肯定成,小子哎,你先在外頭避一避,好了,就叫你進來?!眅ndprint

      幾杯酒的工夫,邊韻就被叫到這,政委單刀直入,問:“愿不愿意嫁給欒峻杰?”邊韻淺笑,“我爸喝醉了,這個問題等我爸酒醒了再說?!?/p>

      “你爸沒醉,是我讓通訊員這樣說的,今天你要當著叔叔伯伯的面,回答這個問題?!闭F追不舍。

      所有的目光聚成一道強光,打在邊韻臉上,她有些尷尬,不明白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她撇了撇嘴:“伯伯,您這是怎么了?他又沒說要娶我,我為什么要嫁給他?”

      也就在這時,欒峻杰沖進來:“邊韻,我愿意娶你,你愿意嫁我嗎?”

      人們目瞪口呆,時間仿佛停滯了。

      沒有聲音,但大家都看到邊韻點了頭,欒友宗帶頭鼓掌,政委把兩人的手放在一起,“好!好!好孩子!”

      那一刻,邊書年也鼓起掌來,只是他的掌聲比他人的慢一些,沒有合上拍子,他的潛意識里布著某些道不明的怕意,當時,他也不明白,他眼中的欒峻杰風華正茂儀表堂堂,他在喧嘩熱鬧中抬頭瞥見窗外夜空的月牙,往下彎斜,一個寒噤打在心上,涼颼颼的,浸淫全身,屋里一張張笑臉仿佛與他隔了一層紗,他的恍惚被人們誤解為太過高興。

      當然欒峻杰與邊韻的婚姻像歷史的潮流,誰也阻擋不了,他們順理成章地結(jié)婚了。

      欒峻杰在梅園小區(qū)這棟舊樓的五樓一待就是一整天,他都不知道時間是怎么過去的,茶幾上手機振個不停,躺在沙發(fā)上的他瞪著眼睛望著屋里的黑,他必須要離開了,郝佳等著他回去晚餐。近幾個月來,郝佳像變了一個人,從前的刻薄不見了,臉上時時顯現(xiàn)出小心翼翼的溫柔,欒峻杰知道這是因為欒峰殘忍的決絕,他在別人眼里成了可憐人。手機依然在振動,欒峻杰拿起看了一下,時間是晚上六點五十,來電顯示上有郝佳的十二個未接電話,必須起身,要不然她又會興師動眾,喊人用衛(wèi)星定位。欒峰出事后,欒峻杰瘋了般,他無法接受無法相信,他一個人抱著欒峰平常不離手的手提電腦躲進一家賓館,一頭栽進欒峰的電腦里,不停地搜尋,他堅信總有一些蛛絲馬跡,能解開他離開的動機,文檔里總有只言片語,有關(guān)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或者一些留給他的話,抑或是給他妻子女兒的話,不懂電腦的欒峻杰請來工程師解密后,他幾乎是處在不吃不喝的癲瘋狀態(tài)下,直至眼睛充血體力不支,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又一個的廣告文案以及一些游戲,他還查看了他的QQ空間,所發(fā)的內(nèi)容全是庸常的日常生活記錄,只是在他最后更新的個人簽名上,欒峻杰發(fā)現(xiàn)了一句凄涼的話“這個世界不好玩,下次不來了”。望著這句話,欒峻杰足足呆了刻把鐘,之后,顫顫抖抖的手,摸起桌上的煙,煙吸在嘴里,閉緊眼睛狠勁地往上抽,抽著抽著,他眼里蓄滿淚水,他后悔平常與兒子交流太少,總想著兒子不用太多關(guān)注目光,所以故意擺出不怎么搭理的姿態(tài),結(jié)果導(dǎo)致兩人朝著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他陷入自責,深度追悔,最終無力自拔,他先是蜷縮著身體,心絞著痛,痛到他癱倒在床上,聽到心臟咚咚地跳動,回聲在周圍淹沒,他的手與腳伸開著,口腔開始發(fā)干,呼進的氣黏在口腔上,似乎是不省人事,卻又模模糊糊意識到要撒手了,這樣一切就放下了,身體于是往下墜,下面是無限的,墜落時似乎有嘩嘩聲。沒讓欒峻杰放下的是郝佳,她叫了他的同學賈谷豐,在全城搜查,最后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通過手機衛(wèi)星定位,才找到已經(jīng)深度昏迷的他,當時他已嚴重脫水,意志崩潰,毫無求生愿望。

      有了此次事件,郝佳規(guī)定他必須晚上回家吃飯,每到飯點,她便會不停打電話,人都是有受虐傾向的,欒峻杰也是這樣,竟然自覺配合,像今天他一頭撞進沉沉暮色里,走在路上的腳步略顯急促,盡管如今欒峻杰不管回家多晚,郝佳都不會有微詞,餐桌上香噴噴的飯菜總在耐心等候。進門的那刻起,欒峻杰似乎變了一張臉,他像平常一樣,先洗手,然后從保姆手里接過朵朵,跟她咿咿呀呀的,抱著她在房間里轉(zhuǎn)悠,直到郝佳把飯盛好,全家人圍桌而坐,他才放下朵朵,低頭與大家一起吃飯,郝佳總是不停地往他碗里夾菜,而他忍不住往后仰,把碗舉起來,說:“我自己會夾?!备痄考皶r地把碗伸到他面前,“把不吃的,給我?!焙录褭M了她一眼,葛淇嬉皮笑臉,故意把菜咬得咯嘣咯嘣響,然后在桌上與她老公嘰嘰喳喳的,若無其事地說單位上的七離八離,熟人的八卦,新開的網(wǎng)店,聲音在欒峻杰耳朵邊撓著癢癢,倒也有幾分暖意。

      那年秋天,在大院的銀杏林里,一個彩色皮球滾到他腳邊,他狠勁一腳,連同黃色落葉,小皮球嚓地一下飛向遠處,欒峻杰正得意,“嗚哇嗚哇”的哭聲在他后邊響起,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站在那大哭,“小皮球是你的?”欒峻杰問。

      也是奇怪,就那么一腳后,欒峻杰在銀杏林里硬是找不到那皮球了,小女孩邊哭邊嚷:“要賠!”欒峻杰極其狼狽,又哄又許諾,保證買個更大更漂亮的賠她,小女孩將信將疑,把手給他牽著,讓他送她回家。一走一轉(zhuǎn),她帶著他來到郝冬家,他正猶豫要不要敲門,門卻打開了,小女孩飛撲過去,跌進門口一女子懷里,女孩又哭哭啼啼的,哽咽著說她的小皮球被壞叔叔踢飛了,抱著她的女子望著面前尷尬的欒峻杰,眼睛瞇瞇笑著,她側(cè)著身子,請他進去坐。欒峻杰弓著腰,臉微微有些紅,“哎,不了,下次吧,到時把小閨女的皮球送過來,這次實在對不起!”說罷想轉(zhuǎn)身離開。

      “欒峻杰!”一個男聲響起,欒峻杰一聽就知道是郝冬,這正是他到了這,猶豫敲不敲門的顧慮,他怎么都沒想到這小女孩會是郝冬家的,欒峻杰表情訕訕,他只是點了點頭,準備邁步趕緊離開。

      郝冬繞到他前面,擂了他一拳,“嗨,小時候的事,還記著哩,我們未必一輩子都不說話了?多大的事啊?從小一起長大,還同學,就為了一女孩,我們犯得著嗎?人家跟我們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我們倒好,相互不理近十年,我們有病吧?”說著說著,忍不住又拍過來,欒峻杰笑起來,揮起拳頭,回打過去。郝冬嘴里說的女孩殷紅,早就嫁回她父母的老家了,想當初為了她,兩小伙子拼了命地較勁,最后居然斷了來往。

      這天欒峻杰與郝冬坐在一起喝上了,菜是小女孩媽媽做的,從前欒峻杰也是認識的,她是郝冬的妹妹郝佳。人生的不可思議真的無法解釋,如果那個小皮球沒有滾到他面前,他便不會踢上那腳,就不會有小女孩的哭聲,他也不會送她回家,從而來到郝家,與郝佳有任何瓜葛。endprint

      小女孩就是葛淇,是郝佳的女兒,當時郝佳剛離婚,住回娘家,那個時候,欒峻杰離婚四年多,心灰意冷地住在父母家,平常獨來獨往,拒絕任何類似相親的活動,他不想再婚,他害怕女人。與郝佳的開始,并沒有男女間的所謂開始,因為郁悶,他有事沒事總是找郝冬喝上幾盅,他們聊小時候打架的事,聊各式各樣的頑皮,聊過之后,便大口喝酒,郝冬當時正跳出工廠,做著個體戶,利用他爸的關(guān)系,搞到一些批條,到工廠弄到緊俏物資,再發(fā)貨到外地,凈賺差價,所以郝冬不是常在,倒是郝佳常在,她炒上幾個菜,陪著他喝,聽他東說西說,有次他們正嘮嗑,郝冬回來了,他坐到桌前,哈哈地笑起來,說:“你們說啥呢,孤男寡女的,好上吧,別老賴在我這,妨礙我找女人?!闭f得欒峻杰與郝佳面紅耳赤,啞巴著一張嘴。盡管中間欒峻杰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去郝家,但最終他們還是成了,這與郝冬的撮合有很大的關(guān)系。

      欒峻杰感覺郝冬是一夜暴富,他沒想明白,他的錢是從哪里來的,可是他眼睜睜地看著他過著與周圍所有人不一樣的日子,也就幾年的工夫,他錢滾錢,成了他們這座城市中的富豪,好在欒峻杰志向不在此,你錢再多,他依然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倒是郝佳的心理卻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她在不知不覺中,已追隨在她哥哥左右,欒峻杰曾調(diào)侃她充斥著銅臭味。只是這樁婚姻成為事實,欒峻杰在心里多少是有些后悔的,當時他并不知道郝佳離婚的原因,如果知道,他肯定不會娶她。人生總是不斷地與人們開玩笑,欒峻杰與邊韻離婚的原因,正是郝佳前夫與她離婚的原因,更惡劣的是,他們的孩子根本就不是前夫的。欒峻杰從別人那聽到這個事后,半個月沒回家,他覺得老天扇了他一個耳光,邊韻的出軌僅僅只是懷疑,他就離開了她,而郝佳是明目張膽的,他忌恨的行為她是變本加厲的,他似乎看到邊韻嘴角的譏笑,他的脊梁骨不寒而栗,記得有人說過,第一次的婚姻,是天定,后面的婚姻是人為。沒有把握好老天爺賜給你的婚姻,后頭的日子,人便失去了忠實于自己的勇氣,忠實于自己是要付出代價的,一般人為之,肯定是頭破血流,所以會學著試著接受,這樣做的原因很多,諸如沒有元氣再折騰,沒有膽量承認又一次失敗,沒有辦法面對周遭曾經(jīng)嘲笑過他的人等等,說到底是明白日子終究要往下過,他不可能再離婚,再離,就沒辦法在圈子里混。人一旦學會忍,一切都會慢慢習慣,習慣了,在不如意的婚姻里,會生活成如意的樣子,很多事不會放在心上,日子就一點一點向前走著。當然,這一切有個過程,剛開始欒峻杰有些消沉,他想逃離,待在外面,不太落屋,外面待著待著,心就空了,他不是那種花天酒地喜歡吆喝的人,他喜歡靜,在外面,總覺得是在流浪,時間一久,他認了,老話早說了,籮里挑瓜,越挑越差。如果再挑,說不定更差。慢慢地,他回家了,接送葛淇上學放學,他從默默承擔,到愿意與喜歡,他在做這些,盡管心里牽掛著欒峰,只是當時欒峰的外公邊書年拒絕欒峻杰去他們家,與欒峰的見面次數(shù)少之又少,其實這不是借口,欒峰的成長作為父親,是可以有好多在場的機會,用的時間多,陪伴也有各種形式,只是那個時候欒峻杰還不太懂得怎么做父親,等他懂得了,欒峰長大了,他能做的他都不需要了,他被他甩開,即使只看看他的背影,也難以成為現(xiàn)實。

      而欒峰與他的遠在四年前被徹底明了,那個時候,他談了女朋友,打算結(jié)婚,他找到欒峻杰,要他出二百萬。這天是欒峻杰生日,欒峰主動提出一起吃個飯,席間談到了婚事,這個數(shù)字從欒峰嘴里蹦出來時,欒峻杰剛剛還良好的心情立馬被冰凍,再婚后,他的工資卡交給了郝佳,盡管她常笑,說塞她牙縫都不夠。但他還是交,這是他對待婚姻的姿態(tài),當然他留下了績效獎,供他抽煙與零用,所以平常他兜里就幾千錢塊錢卡里也不到二十萬,這是他的全部。兒子一張口,他才意識到自己真的是窮光蛋一個。桌上安靜了好一會,他才如實跟欒峰說自己沒錢。欒峰望了他好久,像是仔細打量,欒峻杰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上穿的全是名牌,襯衣、外套、皮帶、手表等加起來的數(shù)字是巨大的,從來都是郝佳給他買什么,他就穿什么,他不太清楚價格的事。他不認識牌子,有次郝佳戴了個金閃閃的手鐲,他誤以為是治療血壓的,忍不住問,“你血高嗎?”郝佳呆愣了一會,“你什么意思?”欒峻杰指著金鐲,“戴它不是為了降血壓?”郝佳大喊一聲暈,就拍打過來,說這是卡地亞手鐲,雖然是18K金的,鑲了鉆石,要十幾萬。郝佳說的真的,可是欒峻杰始終不相信,他不明白牌子能這樣糊弄人的錢財。

      那天欒峰沒說什么,吃過飯就走了。但讓欒峻杰氣憤的是欒峰從此幾乎不與他聯(lián)系,而且他結(jié)婚也沒通知他。他的姐姐欒紅英說,你活該!兒子結(jié)婚,你都不拿出一點錢來。姐姐對他的偏見由來已久,自然沒什么好話。

      欒峻杰腦子里稠稠的,七七八八的糨糊時不時翻滾一下。吃過晚飯,郝佳抱著朵朵下樓去小區(qū)走走,郝佳喊他幾次,他磨磨蹭蹭的,說一會就下去,他進房拿煙,順便關(guān)上門在里邊點燃一支。他知道自己心里在排斥郝佳,他不想在小區(qū)里被人看成是恩愛夫妻。

      那年欒峻杰之所以不敢跟郝佳開口要錢,是因為在這年他與郝佳去了趟南非,出發(fā)前,郝佳拿出一摞文件讓他簽字?!拔覀兌嘉迨嗔?,出遠門,保不準會發(fā)生意外,如果發(fā)生了,我們應(yīng)盡量減少不必要的糾紛,提前把這些寫明了,反倒是件好事?!焙录颜f。那是兩份遺書,說白了,是財產(chǎn)分配說明書。遺書上寫明,各人的存款歸各人孩子,各人撫恤金歸各人孩子領(lǐng),房子各歸各。這樣一算,屬欒峻杰名下的,幾乎少之又少。他啞在那,沒來得及吭聲,郝佳又說了,“半路夫妻好多是AA制,據(jù)說都在為自己的孩子盤算,我們倒不至于這樣,倆孩子也沒指望過我們的錢?!?/p>

      當初,欒峻杰是凈身出戶的,自然沒房子,他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郝冬開發(fā)的,電梯房的頂樓,復(fù)式結(jié)構(gòu),兩層,樓上是葛淇小夫妻住,帶有小花園,在葛淇沒結(jié)婚之前,欒峻杰喜歡待在樓上,看看書健健身,在花園里抽抽煙。這房子在郝佳的遺書里自然寫明給葛淇,然后,之前郝佳還有一套房子,也歸葛淇。郝佳的歸葛淇,天經(jīng)地義,只是欒峻杰想,郝佳走了萬一他還在,他住哪?盡管他在簽?zāi)切┳謺r,他想到了這個問題,可是他不可能會讓這個想法從他嘴里說出來。endprint

      在感情面前,一談錢,就變得惡俗。欒峻杰想到了這句話,他與郝佳其實只剩下在一起過日子,過日子自然會扯到錢上,他們之間早就惡俗了。那次在遺書上簽字,對欒峻杰震動蠻大,以至他只要一坐下來,望著郝佳,就會想起那份遺書。他暗地想,如果是他和邊韻,他們無論走多遠,路途有多兇險,也不可能留下這樣一份遺書,因為他們倆所擁有的東西,不容置疑,是給欒峰的。可是,他與郝佳就不一樣了,一切都變得如此具體,具體得讓人猝不及防,覺得生活原來意思不大。因為郝佳寫得過于具體,他在簽字時,忍不住問郝佳有多少存款。郝佳向他翻了翻眼,“千把萬吧?!闭Z氣輕淡,欒峻杰立馬站起來,“天啊,你這么多,我?guī)缀鯖]有,那欒峰太可憐了?!焙录堰€是笑,“我不幫我哥打理生意,有這些錢嗎?平日里,用在你身上,我可沒少花錢,我不可能把我的錢給欒峰吧?”欒峻杰失語,他也覺得郝佳說得有理,即使她要給欒峰,他也不會要的。但心里的疙瘩就此立起。

      有次聽同事倒苦水,說早知日子會過成這樣,當初打死她,她也不會離婚。女同事也是重組家庭,如今雙方的孩子都在上大學,她說他們從孩子高中起就AA制了,各管各的孩。家里的支出,每人每月交出公共資金,其余的互不干涉。女同事說,苦日子還在后頭,如今她努力攢錢給孩子結(jié)婚成家,等自己老了,突然生病了,誰來照顧?她嘖嘖地咂吧著嘴,說我姐兩口子,就簽了合同,以后誰生病了,誰的孩子就過來領(lǐng)人。欒峻杰不喜歡聽別人閑扯,可是這次女同事的牢騷,如同刀子般,每一句都往他心口捅。他恨不得就地扇自己一記耳光,早知離異重組家庭如此狼狽,真的要像同事說的一樣,打死也不會離婚的。可是事已至此,后悔除了讓別人看笑話,別的毫無意義?,F(xiàn)如今怎么著也要堅持,即便是打落牙齒往肚里咽的堅持,也是要堅持。

      欒峻杰是后悔的,他不該就此回拒欒峰,即使沒錢,也要與姐姐商量,把父親欒友宗的房子賣了,或者厚著臉皮問郝佳要一點錢,總之,作為父親,面對兒子的婚事,他應(yīng)該有個積極的態(tài)度,不能就一句“我沒有錢”來打發(fā)兒子,并且兒子本身就與他有芥蒂。欒峻杰的后悔是在梳理他與兒子之間的種種間隙時產(chǎn)生的,可是有一段時間,他還一味地氣憤,覺得兒子太不懂事,舉行婚禮,這么大的事,他居然不告訴自己,他作為父親不在婚禮現(xiàn)場,成了所有親戚朋友交頭接耳的話由,揣測他的不稱職。當姐姐欒紅英告訴他欒峰已經(jīng)結(jié)婚,并舉行了婚禮,世界瞬間靜了,他睜著眼睛望著姐姐,她翻動著雙唇,卻沒發(fā)出一點點聲音,他愈加驚訝,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塞上了棉花,他用手指去摳,被姐姐的手掌拍過來,姐姐滿是褶皺的臉上布著怒氣,“你在沒在聽!”分貝猛然高起,然后是一大串又沙又粗的話語,聒噪在欒峻杰耳邊。

      聽力回來后,欒峻杰的淚腺又出現(xiàn)了問題,眼淚像水一樣漫漶,他聽著姐姐描述那天婚禮的盛況,講新娘子有多漂亮,講欒峰的外公邊書年怎樣顫顫巍巍在臺上講話,講得臺下好些人抹眼淚。欒峻杰低著頭,前岳父一直不喜歡他,可是在他心里,對他卻是無限敬重,當然他不可能有機會表達。人間注定了有些人之間,永存隔閡,而且無從解釋,他與邊書年便是這樣,邊韻的死,邊書年全怪在欒峻杰身上,盡管邊韻是因乳腺癌過世,可是邊書年認為假如不離婚,他女兒就不會把不開心埋在心里,一股一股的不明之氣就不會郁結(jié)成為癌,女兒邊韻肯定是不會死的。當年,邊書年知道他們離婚后,他帶著邊誠、邊學、邊暢興師動眾地來到欒家,欒友宗雙手作揖,聲音嘶啞,不斷重復(fù)“教子無方,對不住啊?!彼耐葱囊讶荒樕?,可是邊書年的憤怒在無限擴張,聲聲討伐形成語浪,洶涌而來,局面幾乎失控,幸虧這時,邊韻趕到,她扶著在那捶胸頓足的欒友宗,轉(zhuǎn)身對邊書年說:“婚是我要離的,不怪峻杰!”聲音不大,卻劍指咽喉。

      邊韻是在欒峰大二時走的。從發(fā)病到離世不到半年,期間,欒峻杰去了好多趟醫(yī)院,邊韻不準他進病房,欒峰說,媽媽不想讓他看到她做了化療后,沒有頭發(fā)的樣子。為此,他懇請姐姐欒紅英代他多陪陪邊韻,欒紅英邊點頭邊甩眼珠子,“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欒峻杰發(fā)現(xiàn)人都是事后諸葛亮,如果早知道未來,一步一步便能及時修改及時走正,可是老天卻讓每一個正在邁步的人,眼睛蒙上薄霧,無數(shù)條閃爍著誘惑的路伸在腳下,猶猶豫豫地,只是往前走。欒峻杰是走到今天,才明白心里最在乎的人原來是邊韻,他崩潰地發(fā)現(xiàn),他愈是心痛她,她愈是災(zāi)難纏身,而他又只能站在岸上,連伸手讓她抓的資格都沒有,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曾對姐姐說,在這世上,除去父母兒子,邊韻是唯一可以讓他甘愿放下一切為她賣命的女人。

      “如果她缺錢用,我去背豬都愿意。”他曾對欒紅英說。當然,邊韻不可能讓欒峻杰去背豬,她不缺錢,她缺的是健康,而掠走她健康的隱形殺手,應(yīng)該是欒峻杰,在一切都沒有說清之前,便毅然決然離婚走人,不給人一個開口說話的機會。邊韻倒是內(nèi)向,她居然也就一直不說,一個人獨來獨往,偶爾,去湘江邊望景臺上跳舞,她只是跳,也不與人言語,她的古怪行為,成了望景臺上又一道風景。這對欒峻杰也是一種折磨,盡管他從不與人提起,心里卻在忐忑。邊韻病重的這半年,欒峻杰有心要靠近,可是邊韻的拒絕異常堅定,站在邊上的欒峰表情懨懨,在父親問東問西時,常常會甩給他一句“早干嗎去了?”噎得他半天接不上話來。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欒峻杰接到欒峰的電話,電話里欒峰的號啕大哭撲打著耳朵,伴著急促地抽搐。欒峻杰沖到醫(yī)院,走廊上邊家人靜默哀寂,仿佛在等待某個時刻,欒峰上前來,“媽媽要你進去,她要見你?!睓杈茏哌M病房,斜陽匍匐在床沿,躺在病床上的邊韻,圓睜雙眼,吃力地望著上方的空氣,欒峰彎下腰,臉貼近邊韻的耳朵,“媽媽,爸爸來了。”欒峻杰看見兩個黑洞似的眼睛里立馬蓄滿淚水,她側(cè)過頭來,起殼的雙唇艱難地嚅動,微弱的氣息,游絲般,一點兒一點兒地發(fā)送出來,她張著嘴,像是要講話,話卻成不了形,無論她怎么張嘴,聲音一出來便被風飄走。欒峻杰握住她撈在空中的手,這手沉甸甸地往下垂,徹骨的寒氣從骨瘦干枯的指間浸透,頃刻間,欒峻杰手掌上的熱氣蕩然無存,他像在臘月握到了生鐵,耳朵里似乎是聽到聲音,咕隆咕隆的,斷斷續(xù)續(xù)能聽到幾個詞,有個“沒有”的詞重復(fù)了幾次,欒峻杰無法知道她在說什么,卻能感覺她在吃力地要說清什么,她張嘴的過程極為痛苦,欒峻杰不忍心看,所以只能拼命地點頭,嗯,嗯,然后說,我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他如此說時,手心里邊韻的手開始滑落,當他再度把目光移到她臉上,他看到她嘴角微微揚起,圓睜的雙眼松懈下來,漸漸合上,呼吸開始無聲無息,床頭的心電圖輕輕叫喚了一聲,跳動了幾下,瞬間扯成一根橫線,極為平靜,邊韻姿態(tài)如煙,睡了過去。欒峰喉嚨里嗚咽起來,哭泣拖得老長,病房外的邊家人沖了進來,欒峻杰的腦袋立馬被一種奇怪的氣流掏空,眼前的人忙忙碌碌,他像木樁一樣,立在那。endprint

      好多次,他也問自己,邊韻到底要跟他說什么,他抬頭看星空時,便會想到這個問題。邊韻走了這么多年,她從沒來過他夢里,兒子欒峰說,他夢過幾回。他這樣說時,欒峻杰就眼巴巴地望著他,他等兒子把夢里的場景講出來,可是兒子咂吧著嘴,就是不把話題往這上面靠。欒峰結(jié)婚沒有通知他,在姐姐面前,欒峻杰的淚水失控般奔涌,他甚至,趴在她家飯桌上盡情號啕,他想邊韻肯定又會怪他,兒子結(jié)婚,母親不在了,怎么父親也不去?姐姐在廚房忙活,隨他一個人宣泄,哭聲無論多么洶涌,最終都會由急到緩由大到小,慢慢地,只剩下虛弱地抽噎,然后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哼哼聲,哼累了,人也就平靜了。這時,欒紅英廚房里的飯菜也已做好,她擺上桌,整上酒,姐弟倆不說什么,也不碰杯,一盅一盅的,自己往嘴里灌,只是灌著灌著,這酒又從他們的眼睛里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姐姐欒紅英用手心,一把一把地抹,而欒峻杰不管不顧,任憑淚水橫流,他只是喝他的酒。

      他們各有各的傷心事,欒紅英想起了爸爸媽媽,他們離世時的那些日子,而在那些日子里,欒峻杰缺席又缺席,欒紅英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在父親病重期間,他居然在另一座城市,照顧另外一位病重的人,這位病人是欒峻杰的領(lǐng)導(dǎo)。這位領(lǐng)導(dǎo)在欒峻杰起步時,曾經(jīng)兩度重用過他,“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欒峻杰認為對他的重用,不僅僅是滴水之恩,別人知道這位領(lǐng)導(dǎo)得了不治之癥時,很多人都忙著躲開,可是他卻無法挪步,他在醫(yī)院守夜陪護,自己的父親病了,等單位派人來頂替,等來等去,等到的是諸多借口,他只能一個人頂著。他在醫(yī)院接到過兩個可怕的電話。一次是媽媽出了車禍,另一次是爸爸走了。兩次都是人生恐怖達到極限的事,可是他兩次接到電話都極為平靜,甚至冷血。姐姐打來媽媽出車禍的電話,他在病房,領(lǐng)導(dǎo)正趴在床上,醫(yī)生在給他抽骨髓。電話里是姐姐哭天喊地的聲音,欒峻杰眼睛里是領(lǐng)導(dǎo)的無助低號,如果那一刻,他情緒失控,說出實情,那會驚到正在接受治療的病人。他居然一直平靜地等領(lǐng)導(dǎo)骨髓抽完,等醫(yī)生收拾停當,他才出去回撥電話。

      媽媽騎著單車,在去醫(yī)院為爸爸送飯的路上,被一輛面包車撞倒,那些熱湯熱菜灑了一地,媽媽從此沒再醒來。欒峻杰無法明白他在聽到這個消息后,居然還能冷靜處理完眼前的事。當他坐著飛機趕回家時,爸爸在醫(yī)院跟他抱怨,說老太婆不給他送飯,跑到鄉(xiāng)下看她娘去了。這是姐姐編的理由,那個時候,他們的外婆還健在。欒峻杰哼哼哈哈的,目光躲躲藏藏,媽媽撒手了,活著的人開始為此撒謊,為讓此謊不破,便要不停地用更多的謊言來修補。他與欒紅英在殯儀館處理后事,卻還要時不時抽空去醫(yī)院,為老爺子送飯聊天,他們也想過,如此處理,會不會太殘忍,夫妻一場,最后一面不見,可以嗎?姐姐欒紅英說,爸爸畢竟比媽媽大十來歲,疾病纏身,心臟尤其不好,這一說,他肯定就完了。好在人一生病,對周圍許多的事就不夠敏感,他相信孩子們。

      爸爸出院后,不知是裝糊涂,還是心里清楚,住回家后,他居然一直沒提媽媽,姐姐一家住了回來,她挑起了媽媽的角色,在這當家,讓家里熱熱鬧鬧,欒峰也?;貋恚职植⊥吹哪?,褶皺明顯舒緩,每天坐在客廳看著窗外,幾乎不言語。

      這期間,欒峻杰幾次去另一座城市陪他的領(lǐng)導(dǎo),一去就是十天半月。那次回家,正趕上爸爸發(fā)脾氣,當然這脾氣不是對欒峻杰發(fā)的,是對保姆與姐姐發(fā)的,說她們不該殺雞給他吃,他說,他說過多次,家里不許殺生了,更不能吃雞。其實爸爸從前是喜歡吃小雞燉蘑菇的,媽媽那邊的鄉(xiāng)下親戚,一來欒家,就會想著送只雞,在鄉(xiāng)下,送只雞是大禮,媽媽曾絞盡腦汁,想著怎么回禮。雞送來,在城里又不能養(yǎng),現(xiàn)殺現(xiàn)燉,味道絕佳,這成了欒家最經(jīng)典的菜。爸爸突然喊不吃雞了,是在這年春節(jié)后,發(fā)生了一件蹊蹺的事。

      爸爸的一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按時按量吃藥,然后就睡在躺椅里,看窗外時間的腳步,柚子樹添新葉了,樟樹也在抽新芽,樸樹葉子稀稀落落的,爸爸有些嫌棄它,正想把目光收回,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它的樹槎上,蹲著一只麻黃色的母雞,都是早上八點多了,這只雞還蜷伏在樹干上埋頭睡覺。爸爸發(fā)現(xiàn)這只雞每天早上九點多才下樹覓食,傍晚天還沒黑便上樹歸窩,它上樹頗為艱難,要等樹底下,剛好停一輛吉普車,它便能輕車熟路地飛上樹。雞的第一步,是飛到垃圾桶上,踩著頂尖上的杠杠,一躍而起,飛到了吉普車車頂上,它在上面愜意地踱著方步,唱著歌兒,撲棱棱地拍打著翅膀,再飛到樹的枝丫上,然后,再幾跳幾跳,蹦到面積寬厚的樹槎上,發(fā)呆睡覺,度過它的黑夜。只是在它飛往樹上的過程,總會幾度跌落,爸爸在躺椅上急得冒汗,不自覺地坐起來,伸著脖子屏住呼吸,恨不得幫著使勁。這只麻黃色的母雞在欒家窗外悠哉游哉地生活了兩月,欒峰一哥們在某都市報上班,聽聞此事,叫來攝影記者,從早上雞在樹上睡覺拍起,拍它怎么飛下樹覓食,在傍晚分幾步飛上樹的,連同文字帶照片,第二天見報后,這只雞就成了一只明星雞,小區(qū)里好多人跑來看,可是有一戶人家,硬說這雞是他們家的,說過年回老家,親戚送的山雞,會飛,本來是關(guān)在自家車庫里,也不知怎的,就不見了,還以為是被黃鼠狼偷走了,沒想到是它自己逃跑了。這戶人家說得天衣無縫,物業(yè)也相信,大白天幫著抓雞,卻沒抓到。晚上,他們帶來樓梯與手電筒,又來抓,雞在黑暗中,越爬越高,幾乎跳到了樸樹的尖尖子上,下邊的人只能望雞興嘆。那一晚,爸爸一直在觀察,他是真的擔心這只雞,順著他們手電筒的燈光,見它爬得高高的,心里的那個高興勁,恨不得要喝上幾盅。只是,這戶人家與這雞較上了勁,每晚都來抓,雞不得不倉皇逃跑,四處躲藏,爸爸開始揪心,他罵欒峰,就你多事,喊什么記者,廚房里忙活的欒紅英及時插話,“哎,怎么就不明白,現(xiàn)在的社會,就是防火防盜防記者哦?!睔獾脵璺鍖λ龔堁牢枳?。倒是爸爸認真了,他要欒峰去與那家人商量,不要抓那只雞了,他愿意出三百塊錢。欒峰真的找到那家人,可是人家不同意。爸爸生氣了,說,我們家出一千塊錢,買下這只雞??墒侨思疫€是不同意,說,這錢不能賺,這只雞這么聰明,我兒子馬上高考了,如果燉了給他吃,肯定能補腦,考個好學校。這世界雞奇葩了,人更奇葩。可是爸爸聽到這個消息,立馬仰倒在躺椅里,不做一句聲,眼皮也耷拉下來。他宣布不吃雞時,那只逃生的雞還在樹上,關(guān)注它成了爸爸生活里的重要內(nèi)容。天下雨了,爸爸會煩躁,一個勁念叨,還不停雨,樹上的雞會淋濕的。春寒料峭,風刮得急,爸爸總是朝窗外張望,擔心風會把雞吹下來。爸爸時不時搖頭,說這雞為活命真不容易。欒峻杰聽到這些說叨,覺得這雞是不小心投胎才成雞的,要不然,怎么會有超過尋常雞的本領(lǐng),弄得老爺子神魂顛倒從此不吃雞。他不吃雞,卻增加了姐姐欒紅英做菜的難度,爸爸年老體弱,外加心臟病與嚴重貧血,時時補充營養(yǎng)是必需的,但不管姐姐怎樣換著花樣給他弄吃的,他情緒一直低落,吃什么都沒口味。那只雞最終成了別人的腹中之物,而對他卻有著巨大的打擊,他哀慟,他忘了他曾是位軍人,戰(zhàn)場上橫尸遍野,血流成河,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依然沖鋒陷陣,可是如今竟為一只雞傷感,說出去肯定會讓戰(zhàn)友們笑話。endprint

      欒友宗陷在躺椅里,他在想他與戰(zhàn)友是什么時候不往來的?從前常在一起喝酒的邊書年,自從欒峻杰這小子離婚后,他就與自己結(jié)仇了,從此斷了往來,而別的戰(zhàn)友哩,不是去了馬克思那,就是都像自己一般蒼老,躺的躺到醫(yī)院里,坐的坐在家里,行動不自由了,時時要人陪著,又怎么可以亂跑,小孩子開始對他們吆喝來吆喝去,他們哪敢再提過多的要求。欒友宗歪在那打瞌睡又睡不著時,便如此瞎想,最后,總歸會長嘆一口氣,罵上一句,媽了個巴子,老子老了。欒友宗走的時候,欒峻杰不在身邊,這是欒紅英最不能原諒的。接到爸爸去世的電話,欒峻杰還是在另一座城市的醫(yī)院,當時他摟著一團衣服,等領(lǐng)導(dǎo)做CT出來,姐姐在電話里除了報信還對他破口大罵,他舉著手機,靜靜地聽著,CT室的厚鐵門打開時,欒峻杰掛斷電話,推上輪椅,讓領(lǐng)導(dǎo)坐上,再給他披上外套。只是在回病房的路上,他的眼睛是模糊的,淚水一行一行地往外流,所幸醫(yī)院本就是一個流淚的地方,你怎么流淚,別人都不會大驚小怪。

      姐姐欒紅英平常想著這個弟弟,心里總是莫名地來氣,總覺得他每走一步都是大錯特錯,自己的錯,也就罷了,這錯又時常帶著魔咒,總是連累他人。父母過世,作為兒子兩次都不在現(xiàn)場,也沒能第一時間趕到,非議的人很多,而最不能讓欒峻杰接受的,是他的同事也在嚼舌頭,說他為了顯擺自己仗義忠心,自己父母都不要,這樣的人,很可怕。欒峻杰想,假如自己不去或少去照顧前領(lǐng)導(dǎo),別人也會有說辭,話語會更惡毒。欒峻杰上進的心就是在那會兒不冒熱氣了,他開始懶散,貌似放棄了對自己的規(guī)劃,平日里,他除了上班,便開始撿起從前的舊愛,羽毛球、乒乓球,外加慢跑與健身,在別人看來,他又成了一個耍公子。很多事與自己無關(guān)了,這樣反倒放松了,沒有欲望,心就不累了。欒友宗臨終前寫下遺囑,要把他的骨灰埋到他老家,黑龍江肇東縣去,他要陪著他的父母。姐姐欒紅英看著遺囑,有些生氣,“什么要陪父母,你是想贖罪,想陪大媽媽?!睓栌炎诶霞业钠拮右恢睕]改嫁,侍奉公婆,帶著孩子,死后她葬在欒家的祖墳地里,靠在欒友宗媽媽的墳邊?!皨寢屧趺崔k?爸爸太殘忍了!媽媽是為了給他送飯,才被汽車撞死的,這么久了,他居然從不問起?!睓杈芤灿X得爸爸這件事做得不地道,可是想起家鄉(xiāng)的大媽媽,又覺得她也可憐,無緣無故守了一輩子寡,欒峻杰知道爸爸這是想贖罪,只是不知大媽媽是否接受。

      “媽媽怎么辦?她一個守在山上太可憐了?!苯憬阌种貜?fù)著,“到時,我去陪她。”欒峻杰的話沖出來時,姐姐欒紅英的巴掌就扇到了他臉上,“你這個烏鴉嘴,呸,呸,呸!”姐姐一直迷信,從不說不吉利的話,這與她從小在外婆家?guī)в嘘P(guān),可這句情急之中的話,倒讓欒峻杰開始冷靜,他想自己百年后,能去哪?也只有媽媽愿意接納,與媽媽在一起,蠻好。

      就在這年夏末初秋,欒峻杰抱著欒友宗的骨灰,與欒峰一道去了黑龍江肇東縣。他們坐飛機先到哈爾濱,再乘汽車去肇東,嫩江平原上稻浪滾滾,一望無際的明黃色,在陽光下璀璨,美得小青年欒峰大呼小叫的,“沒想到爺爺?shù)募亦l(xiāng)這么美?!睓杈芡嚧巴獾牡咎?,想這都是爸爸算好了的,回來也要選在最好的季節(jié)。

      老家的老屋沒有想象的那樣破爛,只是冷清,按南方習俗,欒友宗回來,家人是要放鞭炮的,這里不但沒有鞭炮,人都找不著。老屋如今由欒峻杰的堂哥住著,之前欒峻杰打電話聯(lián)系過。欒峻杰在這里有一位大姐也有一位哥哥,大姐小時候見過,哥哥未曾謀面,即使是那年陪爸爸省親,也沒見過。大姐嫁在鄰村,哥哥在齊齊哈爾討生活,聽說是個干部,但欒峻杰從沒有與他聯(lián)系過。這天傍晚,欒峻杰把一直抱在胸前的骨灰放到階基上,他燃起一支煙,抬頭看著老家的天空,一朵一朵的白云,開始呈灰黑色,西邊的天際上火燒著云,一塊一塊的鐵紅重疊,欒峰忽然嘆了一口氣,“爺爺這個決定肯定錯了,離開了幾十年,誰還認得你?!睓杈懿幌虢釉?,他只是打量著他爺爺奶奶的院子,哥哥不回來,大姐又出嫁了,院子自然落到了堂哥家,可是親哥都不親了,堂哥會親幾多哩?如此想時,院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

      一位上六十歲的農(nóng)婦跨進門檻,“是峻杰兄弟?”她張嘴問著,欒峻杰點著頭,“我是你姐,當年見過啊。”她一來,提起行李就往外走,欒峻杰站著不動,她指了指房子,“他家沒人,去我家吧?!?/p>

      “怎么可以?爸爸就是想回來看老屋的,這里才有爺爺奶奶的氣息。”欒峻杰抗議著,大姐攤著手,“他們不在家,有什么法子?”

      薄暮冥冥,老屋深陷死寂,欒峻杰似乎聽到階基上的哭泣聲,他只能上前抱起,跟著大姐,起身去她家,欒峰默默地跟在后頭。欒峻杰不知道爸爸是否能看到他的家鄉(xiāng),他覺得手里的包包明顯重了,有異樣的感覺。臨行前,欒峻杰把媽媽的一件舊衣服包著這個青花瓷壇,再裝到這個黑色的包包里,可是這個時候,包包里像有了響動,這世界難道真的有靈魂存在?欒峻杰迷茫地望著走在前面的姐姐,巧的是她在這時回過頭來,她指著黑包包,“這是爸爸?我抱抱,可以嗎?”欒峻杰沒有理由拒絕,他點了點頭,側(cè)著身子把包送過去。大姐也像欒峻杰一樣把包抱在胸前,走在村里的土路上。天完全黑下來,不見月亮與星星,曠野里黑黢黢的,四面的風旋轉(zhuǎn)著吹,涼涼的。如果一直這樣走下去,膽子再大的人,也會瘆得慌。好在遠處的狗開始了此起彼伏的犬吠,隱隱約約的燈火開始顯現(xiàn),欒峻杰陡然長吁一口氣,他回過頭拍了拍兒子欒峰,欒峰正塞著耳麥聽歌哩,這一拍,還真把他嚇了一跳,“哎,你干嗎?”話音剛落,震耳的鞭炮聲在黑暗里炸響,他們已來到一幢磚房前,有幾個人站立在坪里,大姐吆喝著,欒峻杰還沒搞清狀況,就被請到了飯桌上。酒菜都已擺好,幾個爺們坐下,有個上了年紀的人舉著筷子,要大家吃。欒峻杰說,“等我姐來再吃。”這人擺了擺手,“不要等,她要在廚房里安排哩。”說話的人,是姐夫,這個家的一家之主。過后,欒峻杰才知道,在老家,上桌吃飯是男人的事,女人要吃,也只能在廚房里扒幾口。

      那晚喝了好多酒,欒峰也喝了,但他們對他手下留情,他們不整他的酒,他們只對付欒峻杰,剛開始,他還想躲,后來發(fā)現(xiàn),根本就躲不了,他們對父親欒友宗有太多不滿,可這些不滿,他已聽不到了。父債子還,天經(jīng)地義。更何況,他們認為欒峻杰跟著這個爸爸在南方享了福,都是他的崽女,他居然就忍心把他們丟下。這些不滿,被他們一盅一盅地滿上,要欒峻杰喝下,他喝的時候,會一眼一眼地看神龕上的黑包,而面前的姐夫也隨目光望過去,吧唧著嘴,嘿嘿地干笑著,“你爸這是為啥哩?一把骨灰了,硬是要回來,早干啥去了?”眼淚就這樣伴著酒的吞咽一涌而出,他傻乎乎地望著姐夫,他知道這個姐夫為他老婆為他岳母對他父親欒友宗有太多不滿,今天總算可以當著他的面說出來。欒峻杰也不明白爸爸,既然當初娶了媽媽,決定留在南方,那就只能認命,怎么到死又優(yōu)柔寡斷呢?已經(jīng)傷害到這邊了,無論如何彌補,也無濟于事,到最后又要傷害到媽媽。欒峻杰之所以止不住地流淚,其實是為了媽媽,把爸爸送到這里,從此,媽媽就再也找不到爸爸了,山長水遠,千里迢迢,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爸爸回到了大媽媽身邊,在那里他會有大媽媽守候。來為桌上添菜的大姐,看見欒峻杰的淚水,便認定是自己的男人說了不中聽的話,于是她拍了拍欒峻杰,“兄弟,你姐夫亂嘚瑟,可別往心上去。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俺不怨俺爹?!眅ndprint

      “說得好聽,不怨不怨,你與你娘你哥罵了他一輩子陳世美!這會那邊來人了,又說假話了?!苯惴蛑毖浴?/p>

      姐夫說的沒錯,爸爸欒友宗就是陳世美!抱著革命的信念,走到南方,一聲招呼都不打,就革了老家老婆孩子的命運,不聞不問幾十年,大媽沒了老婆身份,卻盡了一輩子老婆的責,為他照顧爹娘,照看孩子。那個時候,也不知從哪刮來的一陣風,周圍的人都這樣,他們就地重新愛情重新家庭,就沒有人去理會老家那些老婆孩子的哀怨聲,在一片勝利的歡呼聲中,砸爛舊世界是一句理直氣壯的口號,于是也附帶著丟掉舊老婆。其實軍隊紀律是嚴明的,唯獨在這件事情上似乎有些睜只眼閉只眼,北方的軍隊一直向南,再向南,很多人就地工作,假如這時,允許他們回老家接老婆孩子,這又是一個巨大的遷徙工程,說不定會引來莫名的動亂,那是一個不動則靜的時代,當然,這所有的一切純粹是欒峻杰的揣測。他曾陪爸爸回過一次肇東,那時欒友宗剛剛離休,突然牽掛起老家,于是帶著欒峻杰從湖南坐火車,一路北上,經(jīng)過湖北、河南、河北、遼寧、吉林才到達中國最北的省份他的家鄉(xiāng)。

      坐在火車上,欒友宗一路跟他說,當時他們是怎樣向南向南,自己也不明白,到最后就離家遠得嚇人,在地圖上盯著老家看,看著看著就迷茫了,心里不停地嘀咕,這輩子回不去了。那次回家鄉(xiāng),大媽媽還在世,她一個人守在老屋里,爺爺奶奶的牌位立在廳屋的神龕上,幾十年不見,猛然相見,欒峻杰居然沒有看到些許的激動,也許激流潛伏了,躲過了他的眼睛。大媽媽的樣子很老,她本來就比爸爸大,北方人又顯老,所以在欒峻杰眼中,她像祖母輩的人。當時,大姐也在,她對爸爸倒不生分,也不隔閡,欒峻杰始終沒有聽到爸爸對她們說過半句道歉的話,只是記得廳屋面門的方桌前,夜晚那盞昏黃的燈下,兩個晃動的人影,一直在絮絮叨叨。欒峻杰由此聯(lián)想,恐怕是在那個時候,爸爸就有了決定,百年后,回這里,來贖罪。為此,欒峻杰相信爸爸對大媽媽是有愛情的。在來的火車上,爸爸跟他提及過大媽媽家,言語中對他前岳父很是敬重,還夾帶愧疚。他說,大媽媽娘家在肇慶姜家鎮(zhèn),算是殷實人家,她有兩哥哥都去了日本留學,后來回沒回來,不太清楚,當年大媽媽家為給她在夫家掙面子,不要任何聘金,再貼上豐厚的嫁妝,讓欒家日子頓時寬裕。說到這時,父親欒友宗又補充道,北方,不像南方,逃難時會記得帶上女兒,以便隨時變錢,北方但凡有點錢的人家,嫁女兒時,最怕人說是賣女兒,生怕女兒在夫家不尊貴。欒峻杰本沒在意聽,可是聽到爸爸如此評價南方,心窩子上蠕蠕的。什么意思?他完全以南方人自居,媽媽的家就是他的家,那刻,列車正過華北平原,落日在地平線上貌似一動不動,正如他望著爸爸的眼神,也是一動不動,“那有什么,你最后不也拋棄了她嗎?”把這句帶刀子的話甩過去后,他立馬把頭扭向窗外。

      欒峻杰聽到爸爸嘿嘿的幾聲干笑,“是啊,戰(zhàn)爭年代,今天不知明日,得過且過,誰會去想長遠的未來,只是沒想到,這日子居然過了這么長,在南方娶了你媽,只能休了老家的大媽,可是你不知道你爺爺奶奶的態(tài)度,他們堅決反對,至死都不承認你媽媽是欒家媳婦?!?/p>

      “這也意味著不承認姐姐欒紅英與我嘍,那你還帶我回你老家干嗎?下一站,我下車?!睓杈苣X袋里全是火車轟轟的聲音,這些家事,他真不想知道,以至于爸爸再講,他不去搭理。

      欒峻杰當然沒下火車,但爸爸的話他放到心里了,他有沖動要把這些話告訴媽媽,要爸爸當著媽媽的面說清楚,媽媽這輩子一心一意撲在他身上,“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是她的念想,哪知這僅僅只是一廂情愿。欒峻杰盡管憤憤不平,但在媽媽面前他終將沉默,他知道這個世界,不宜燒火,平靜最好。此時,裝著爸爸骨灰的青花瓷罐,被大姐從黑色包里拿出來,很正式地擺放在神龕上,兩邊插上蠟燭,欒峻杰一個箭步?jīng)_上去,也沒制止住媽媽的舊衣服被扔在地上,他彎腰撿起來,放進包里。他想好了,明天入土時,他一定要讓媽媽的舊衣服把爸爸包裹得緊緊的。不過,此后欒峻杰心里總是有些許不安,不知自己這樣做,是否妥當?爸爸會不會為難?有時又想,誰讓爸爸欠下債呢。在人間,愛,就是債,爸爸欠下大媽媽的,夠他還三生三世。

      欒峻杰仔細一想,爸爸欠下的債,不僅僅只是大媽媽的,他父母的就不要說了,媽媽的,他也是欠了的,媽媽是為了給他送飯,被汽車撞死的,到頭來,他拍屁股走人,死了,也不陪她,讓媽媽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山上。欒峻杰聽姨媽講,一九四九年的夏天,欒友宗隨部隊南下來到媽媽他們鎮(zhèn)上,稍稍有余房的人家都住上了干部,媽媽家住進了五六個人,其中包括欒友宗,有一天,在飯桌上,欒隊長“哇”地一下把嘴里的飯菜吐了出來,緊接著“嗖”地抽出腰間的駁殼手槍,指著還在廚房收拾的外婆,“把她捆起來,她給菜里下毒了,同志們趕緊別吃了?!彼械娜硕笺铝耍⒅堊郎蠋状笸氩?,潛意識里又在等待,等待自己胃液中的不良反應(yīng),當然,也有兩個愣頭青當真沖了上去,伸手就摁住外婆。當時,媽媽在鎮(zhèn)上小學教書,剛好那天回家吃飯了,那刻,她端著飯碗,詫異地望著欒隊長,見他吐在地上的飯屑,居然沒有捂住自己的嘴,哈啦哈啦地笑開了,欒隊長舉起槍,有些猴急,他晃到她面前,媽媽才止住笑,她伸筷子夾了一大筷苦瓜送到嘴里,吧唧吧唧地咀嚼著,然后,黑下臉,翻起白眼,“哪有毒下,這菜是苦瓜,我們夏天必備的菜!”欒隊長放下了槍,額頭上的汗不再虛張聲勢,他將信將疑,伸筷子再次夾起苦瓜往嘴里送,可是他再次吐了出來,“呸,真苦,這也能做菜!”欒隊長的嗓子又大起來。“我才呸哩,你有沒有文化,苦瓜怎么就不可以做菜了!”媽媽橫眉豎眼,“還說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吃個苦瓜,就說下毒,你這不是要讓人笑掉大牙!你去周圍問問,哪家不吃苦瓜?”欒隊長繃緊的神情開始松懈,有隊員從外邊帶來本地工作隊員,他們低聲嘀咕了幾下,欒隊長放聲大笑,對著廚房里的外婆與旁邊的媽媽,哈腰點頭的,說對不起對不起,誤會了。媽媽與欒隊長居然就掉進了那句“不打不相識”的俗套里,自己也是這一俗套里延伸的又一俗物,當然關(guān)于苦瓜的故事,便開始在媽媽的家鄉(xiāng)口口相傳,成了一個經(jīng)典笑話。endprint

      這個周末,欒峻杰又來到梅園小區(qū)的五樓,走進房間的一剎那如同時空切換了頻道,這里成了另一個世界,邊韻、欒峰的氣息劈面而來,仿佛他們游走其中,欒峻杰隨時可以與他們對話,看上去是他一個人在自說自話,但他可以聽到他們的回復(fù),知道他們正在說的東西。他一度懷疑自己正陷入自閉的病態(tài),這里隱藏著巨大的魔力,勾人魂魄,他覺得自己在哪都是輕飄飄的,唯獨待在這,心就徹底地安靜了,發(fā)燙的腦袋開始出現(xiàn)清醒的狀態(tài),他倚在沙發(fā)上半躺半瞇,或者抽上一支煙,他們都不譴責,隨自己吞云吐霧,邊韻在照片里一直微笑著。欒峻杰偶爾會重重地嘆上一口氣,望著她,“那天,你到底要跟我說什么呢?”

      這是一個謎,邊韻不可能再開口。

      邊韻得病之前一直好好的,她是湘江邊望江閣上的舞星,她跳的可不是廣場舞,一招一式都是有講究的。欒峻杰曾聽人說,邊韻每晚都在望江閣上跳舞,他以為只是休閑,為消遣時間隨性而跳,不想有一次他路過江邊,望江閣前的廣場上,站著黑壓壓的人群,他們都仰著頭,看望江閣上的舞影。那晚皓月當空,夜空里流動著《春江花月夜》,一位女子隨音樂起舞翩躚,她獨舞一陣后,又有一男子隨她舞動,夜色、月光、樓閣、江風、水面,在此朦朧,景致也成了絕配,欒峻杰被感染了,可就在這時,音樂變成了另一種風格,樓臺上出來了一對穿得極休閑的男女,黏在一起,一會向前倒,一會向左,一會向右,可就是沒有倒下去,像彈簧一樣彈了回來,站在廣場上的人笑開了,這是哪門子舞蹈??墒沁@對男女幽靈般,搖搖晃晃,女的身體徹徹底底地松懈著,仿佛抽走了筋骨,沒有旁邊這個男人扶持,隨時倒下,只剩下皮囊的她,隨男人盤捏,不盤便往下懈,倒在男人身上或者是地上,以松軟而又僵硬的體姿,死皮賴臉的態(tài)度,以示內(nèi)心絕望。剛開始欒峻杰還覺得這現(xiàn)代舞好玩,形式新穎,表達的內(nèi)容可隨個人的想象不斷擴張,正聯(lián)想翩翩時,有那么一瞬間的動作把他的心戳痛了,他呆愣著,猛然醒悟那如僵尸般的女子正是邊韻,心里突然開始冒火,越看越覺得邊韻是在丟人現(xiàn)眼,站在廣場上他硬是沒沉住氣,直接給兒子電話,說你知道你媽在湘江邊跳僵尸舞,任人擺布,丑死人了,你得管管她,讓她別跳了!語氣里的憤怒從電話里穿越過去,倒把欒峰惹笑了,他嘿嘿地,然后回嘴,“爸,你如今是媽什么人,管得著嗎?媽媽就是跳脫衣舞,那也是她的事,我做兒子的,不會干涉的。”欒峻杰眼睛看到望江閣上邊韻的鬼舞,耳朵里聽著兒子嬉皮冷語,感覺鼻血奔涌,乃至臉頰冰涼,伸手一摸,居然是淚。

      那次,欒峻杰著實生氣了,他站在廣場上硬是等邊韻跳完,等她慢悠悠地從望江閣上走下來,他毫不猶豫地迎上去時,發(fā)現(xiàn)邊韻邊上站著一位男人,他跟邊韻一樣,靜靜地等他開口,目光刀子般,直抵他的喉嚨,他咕嚕咕嚕地,瞬間失去了發(fā)聲的功能,最后臉上居然擠出一絲笑意,“好巧,你也在這?!边呿嵼p輕一笑,便挽著那位男子,緩緩地步入沿江步行道的格?;ㄐ健杈芡麄兊谋秤?,他哈寶樣又掏出手機,給兒子打過去,“哎,峰,你媽媽找對象啦?人是哪里的啊?”欒峰這回沒有嘿嘿地笑,而是悶了好久,才回話,“爸,你想知道,干嗎不直接問媽媽?還有,我再提醒一次,媽媽找不找對象,跟你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請你以后不要因這樣的問題給我打電話!”

      聲音沒有的時候,欒峻杰看見夜空一片黢黑,月亮被云層遮住,風兒一陣一陣地刮過來,雨點喊來就來了,周圍的人跑起來,他愣在那,不明白別人為什么要跑,也想不明白兒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對他說話沖得很,逮著機會就會往死里噎,他終于知道這世道的老子比孫子還孫子。

      欒峻杰是躺在梅園五樓憶起這件事的,嘴角居然微微往上揚起,他甚至忍不住笑出聲來,那個時候的自己真的像腦袋進了水,真的不帶愛相,竟然醋意十足不知羞恥地去打聽前妻的事,這不是欠打討罵,是什么?同樣是躺在沙發(fā)上,但這幾次卻有了很大的不同,欒峻杰在一點一點與邊韻、欒峰交流,甚至對話,他們就在這個屋子里的某個空間,從前,欒峻杰只曉得不停地流淚,絕望得心都空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在找到欒峰的那一刻。他疼他,又無限地埋怨他,他怎么可以撒手?怎么可以這么狠心?當然欒峻杰更多的是自責,可是這都無濟于事。在那段時間里,欒峰撲伏在賓館桌子上的姿勢總是一幕一幕在他眼前回放,旁邊是他的蓋上了的手提電腦,電腦下面有張紙條與一個信封,紙條上寫著: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信封里裝了三千塊錢,大概是想把這個錢給酒店發(fā)現(xiàn)他的服務(wù)員。這一切都說明,欒峰在決定離開時,他已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他去意已定。欒峻杰揣度他的動機,有無數(shù)理由,而最讓他絕望的是親情,疼他愛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還有媽媽都走了,而自己在這世上為了生計一路跌跌撞撞,頭破血流時,不得不自己抹血抹淚,在那個早上,他突然有了去那邊的沖動,他想去看看媽媽以及那些疼他愛他的人,他起床后,如同往常,早餐,逗女兒玩與妻子交流,仿佛那個沖動不曾存在,他安安靜靜的,最后他背起他的雙肩包,彎腰與女兒告別,女兒咿咿呀呀的,稠稠的口水黏到他臉頰上,他沒有擦拭,他本想與妻子擁抱,可是她正在廚房忙碌,他只立足注視,在心里深深地鞠了一躬,妻子瞥了他一眼,催著他,快點,別磨磨蹭蹭的,要遲到了。他淡淡一笑,說:“不會的?!本瓦@樣,他與她們徹底告別了。

      這個場景是欒峰的妻子說的,欒峻杰相信是真的,他相信這是欒峰糾結(jié)了很久后的選擇。事后,去批評欒峰是毫無意義的,他不辭而別有他不辭而別的理由,欒峻杰追悔的是在欒峰彷徨時,作為父親他不該缺席,至少要與他一起探討他的迷茫或者讓他知道父親也迷茫卻愿意選擇走完生命里屬于自己的所有日子,誰都是活著活著就進入時時可死、步步求生的狀態(tài),但欒峻杰沒有這個機會與欒峰說,他不了解欒峰,如果不是血緣,他們就是平行的兩個人,怎么都不可能交集,即使碰撞,也都是一地雞毛的瑣碎。

      欒峻杰躺著的地方,四處游蕩著欒峰與邊韻的氣息,待在這屋里,除了昏天黑地地冥想,間或會去梳理與他們之間的來龍去脈,梳理得愈多,便會愈冷靜,當初奔涌的淚水在眼眶里正式干涸,到最后欒峻杰不再滿足僅僅在大腦里梳理,他開始坐進欒峰的書房里,當然這只是他從前的書房,但欒峻杰愿意坐在那,一點一點地翻看,欒峰讀過的書,做過的作業(yè),三言兩語的日記,還有他的很多飛機、汽車模型,都能讓欒峻杰消磨大段時光。每一樣東西,他都會想起欒峰在世時的具體樣子,甚至邊韻也會適時地出現(xiàn)在旁邊,然而那些日記看得有些頭暈,里邊記錄的東西他幾乎很少在現(xiàn)場,所以不知所云是肯定的,于是欒峻杰盡自己的能力去猜測,去想象,這是個巨大的空間,可以任人遨游,外邊的遼闊使人陡然舒坦,只是欒峻杰一不小心又會把自己圈進這個屋里子,想起當年屋里只住著他們母子,他虛擬著具體的生活場景,他們的對話,他們的表情,甚至虛擬他們的話題涉及到了自己,他們無奈且是寬容的語調(diào),或者就是淡淡地談及不帶任何多余的感情,欒峻杰在想象中會突然停頓,吃驚自己當時的行為,而令人費解的,當時的自己確實是處在真真切切的痛苦之中,覺得別人都愧對自己,于是想象難以繼續(xù),他就停在那,批評起自己來。endprint

      那是個春末夏初的周六,欒峻杰依然來到梅園小區(qū),濕悶的天氣讓人喘不上氣來,欒峻杰堅持不開窗,他怕風會在片刻把邊韻欒峰的氣味吹散,這幾次,他一來,就待在邊韻的臥屋里,房間里有一種特殊的氣味,氤氳的清香里帶著滿滿的藥味,散發(fā)出西藥的冷冷涼涼,邊韻生病半年間里一直在努力治療。好多人都說得乳腺癌是性格太悶,女人為何要悶,那是不開心,而不開心的緣由多半是自己男人惹的,所以說,女人得了這個病,丈夫有一大半責任,捫心自問,自己不但沒做好丈夫,還對她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以至于讓她的郁結(jié)迂回在狹小的胸腔,來回碰撞,郁結(jié)便越來越大。其實邊韻與欒峻杰離婚后,也相處過兩三個男朋友,但在欒峻杰的意識里他們是不存在的,他一直以邊韻的丈夫自居,他的這種心理曾被兒子欒峰笑話過多次,可笑話歸笑話,在欒峻杰心里邊韻就是他的家人,他與欒峰說,無論怎樣,她是你媽媽,永遠改變不了。而欒峰卻認為自己爸爸的邏輯思維存在問題,跟他較真很無聊。

      欒峻杰躺在邊韻床邊的躺椅上,因她的病,他會想起當年他見過的邊韻的雙乳,那是一對細小挺拔的乳房,甚至他的手還能記得抓上去的感覺,柔軟飽滿。醫(yī)學上說,長得小巧的,得乳腺癌的概率很低,倒是豐滿的女人要特別注意,可是到了邊韻這竟然就不講科學了。姐姐欒紅英告訴過他,邊韻右側(cè)乳房被整個地切除,想著她關(guān)在這個房間里自閉自己,無數(shù)次獨自一人放聲大哭,這些哭聲封存在這間屋子里,欒峻杰會在某個瞬間能夠聽到,撕心裂肺的號啕,房間里時不時還回蕩著嘔吐的聲音,也是邊韻發(fā)出的,化療后的身體第一反應(yīng)是嘔吐,吃不進東西,即便吃進一點點,立馬又會吐出來,最后連膽水都要嘔盡,生不如死,很多病人在這個時候就動了放棄的意念,覺得自己再留戀生命,生命以另一種方式折磨著自己,而且已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欒峻杰無法知道邊韻是否也想放棄,但那個時候她有欒峰,為了他,她肯定愿意吃盡所有苦,也要活著。這一點,欒峻杰從未懷疑過。只是那時,邊韻拒絕見他,他沒有親眼看到她痛苦的樣子,但姐姐一點一滴絲毫沒有半點遺漏地全部陳述了,他聽著聽著心會痙攣,他縮成一團,心口痛得沒有空間伸展,看著姐姐,她說的話竟然就出現(xiàn)了邊韻呻吟癲狂的痛苦畫面,以至于他會認為這是姐姐的夸張,當然他心里明白,他是在逃避。逃避是人的一種本能,欒峻杰有時會從邊韻的房間逃到欒峰的房間,盡管欒峰生前對他充滿敵意,可是在他房間他似乎能喘上幾口正常的氣,能在欒峰的書桌前安靜地坐上幾個小時。

      那是個午后,欒峻杰走進欒峰那間狹小的臥房,他想躺在他床上抽一支煙,他給自己點火時,打火機掉了下去,掉進床邊墻角縫里,欒峻杰伸手在床下亂摸,打火機沒摸著,卻摸到一個小箱子。欒峻杰收回手,從床上彈起來,從正面探頭床下,下邊亂糟糟的,像個垃圾站,什么東西都塞在下邊,襪子球衣一大把,幾本雜志,甚至還有零食的包裝袋,兩三個雙肩包,欒峻杰趴在地板上,把這些扒開,他在最里端靠床頭方向找到一個能放下幾本書的小箱子,箱子上落了鎖。欒峻杰把灰塵抹凈,箱子暗紅色,應(yīng)是一個老式的珠寶箱,此物是邊韻從娘家?guī)н^來的,從前在家是見過的,邊韻用來裝相冊、日記本之類的東西,欒峻杰突然周身冰涼,眼睛發(fā)黑,他意識到他要找的真相都在里邊,他聽見心跳聲在房間里響起,他捂著心口,因跳得太急,一陣一陣的絞痛猛襲過來,他抱著箱子,躺到欒峰的床上。

      天亮了。欒峻杰不知道自己在梅園過了一夜,郝佳居然沒有來找他。這個平常的夜晚,讓日漸平靜的欒峻杰再度陷入悲痛之中,他無法正視來的路,也無法面對要走的路,他想死的心都有了,可是他不敢死,他怕在那邊見到邊韻與欒峰,箱子里有一本欒峰的日記,日記里夾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自己的名字,從日記里知道,是邊韻交給欒峰的,要他在她走后交給自己,可是欒峰沒有交,他自己拆了,看了,然后決定不給爸爸看。他在日記里說,媽媽都走了,爸爸本來就活得窩囊,知道了真相,又不能喚回媽媽,只能讓爸爸背負更大的壓力,人都是要活著的,壓力過于沉重,會絕望的,盡管平常與爸爸交流少,但還是希望他活在世上少些壓力。于是,他就把日記與信鎖到箱子里,扔到床下。

      不知道邊韻是怎么想的,臨死之前,她寫下的這封信充滿了戾氣,內(nèi)容是殘忍的,她的前夫一定要遭天譴。欒峻杰一字一句地看著,當年他們夫妻間一句戲言,竟成了咒語。那個時候流行在家看碟片,不知誰搞來一毛片,他倆趁欒峰睡下,關(guān)緊門窗在臥室里看起來,啥內(nèi)容全都不記得了,因為沒看過,覺得新鮮,好像有露胸的鏡頭,欒峻杰隨意笑話了一下邊韻,“看看人家,哪像你,金橘子樣?!币痪溥@樣的話,從此成了魔咒,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摧毀了他們的婚姻,摧毀了邊韻的整個生命,甚至在她生命結(jié)束后,咒語還發(fā)揮著威力,不遺余力地毒害著欒峰。那個時候的邊韻,年輕驕傲,容不得自己半點缺陷,欒峻杰那句戲言,如同一根尖銳的細刺插在喉頭,她疼痛難忍又無法言說,于是她開始絞盡腦汁,要改變這一事實,她本來與從前學醫(yī)的同學有聯(lián)系,從他們那里了解到,這世界很多東西可以顛覆,包括胸,小胸可成大胸。于是她瞞著欒峻杰開始走向了一條不歸之路。之所以說是不歸之路,是因為在她選擇了豐胸之時,就已選擇了悲劇。在她著手準備時,她具體與本市最大醫(yī)院美容科向主任聯(lián)系上,他是她醫(yī)學院的學長,在實施手術(shù)前,有很多具體的細節(jié)要討論,比如材質(zhì)、尺寸,植入的方式等等,他們先在電話里溝通,因為當時,人們的思想還保守,做手術(shù)的人第一要求保密,邊韻選擇的手術(shù)還必須去省城做,向主任只能在電話里不斷核實有關(guān)情況。邊韻手術(shù)兩周后,欒峻杰突然要與她離婚,他通過調(diào)電話記錄,確定邊韻與向主任有曖昧關(guān)系。邊韻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她無法跟他說是為了隆胸的事,所以,她張開嘴,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婚就離了。剛手術(shù)的她,心情糟透了,兩砣硅膠壓在胸口,透不過氣來,而心里的氣頂著那硅膠隨時有爆破的可能,那些日子,她眼里居然沒有眼淚,每天每天只是空洞洞地盯著房間里的天花板,不明白欒峻杰變了個人樣,對她時時寒著一張臉,偶爾直視她,神情凌厲,扼殺了她所有的話語,況且她正處在吞吞吐吐階段,她無法坦言真相,仿佛一旦說出,豐胸會比離婚更可怕,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欒峻杰離自己遠去。欒峰莫名其妙地少了父親的陪伴,當他在邊韻的信里看到父母荒唐的離婚理由時,肺都快氣炸,父母一意孤行時,就沒有低下頭去,看一下還只有幾歲的欒峰。孩子一生是否快樂與你碰到的父母有很大的關(guān)系。欒峰本來想,自己長大了,獨立了,父母當年的荒唐也許僅僅成了一個笑話,只是那句話如同咒語般二三十年都快過去了,它又來上一出,邊韻被查出患有乳腺癌,而且是晚期,而且病因與植入體內(nèi)的填充物有很大關(guān)系,這一次,當醫(yī)生跟她宣布病情時,淚水洶涌而來,而且不能自控地抽搐,她想起來就冤,為什么要去在乎那個人隨口說的一句鬼話呢,毀了她的婚姻她的幸福,現(xiàn)在又來摧毀她的生命,為什么要緊追不放,那一刻,邊韻崩潰了,她掏起電話打過去,她不想這一切的不幸都是她一個人背負,他可以什么事也沒有,照樣生活得好好的,而自己煉獄般被火烤著被油煎著,身體上的疼痛心里的苦楚都是她一個人獨自承擔,她要講出真相,讓他內(nèi)疚自責,可是那天電話通了,欒峻杰壓著嗓子說,“一會回你,我正開會。”之后,欒峰與他舅舅邊誠來了,他們安撫她,直接把她接走了,邊韻的電話在那刻被欒峰關(guān)了機,欒峻杰不可能打進來。而邊韻過了那一刻的激動,也就沒了告訴他的念頭。endprint

      邊韻在信里詳詳細細地敘述著,到結(jié)尾,她的情緒已經(jīng)平靜,她說,事已至此,怪誰都沒有任何含義,唯一要拜托的,是你一定要好好照顧欒峰,他太可憐了,他其實是這場事故最大的受害者。

      欒峻杰看到這,他崩潰至極,如此說來,所有的悲劇原來是他一手造成!天方夜譚般,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沒套上的,也被自己暗地里推波助瀾,莫名其妙地又生生套上。他敲打著自己的腦殼,“撲哧撲哧”聲麻木了他所有的思維,他感覺有股子氣從腳底生起,過胸間到頭部,而淤積在頭頂時,他的眼睛猛然一黑,手握起拳頭,往床板上狠勁一捶,接著來自胸間蹦出一聲大叫,他仰面倒在了床上,有氣絕身亡的架勢,他對邊韻有了強烈的恨意,為什么?為什么不說?這么多年,自己一直以為當年匆匆離婚,是給她面子,可以不被別人戳脊梁骨,可以照常從容生活,而自己的成全竟然是個笑話,致使他們一家三口陷入無法挽回的深淵,令欒峻杰生氣的是邊韻居然怪自己無意間的一句玩笑話,她難道是個豬嗎?不明白自己對她的感情,年輕的自己是那樣迷戀她,她的一切對于他來說,都是剛剛好,都是他喜歡的樣子,她居然偷著去豐胸,去豐胸就豐胸,說一聲,會死嗎?說了又至于好好一個家說散就散!越想越氣,欒峻杰氣得沖到客廳取下邊韻的照片狠勁地往地上一砸,邊砸邊吼,“你豬?。∝i!”邊韻一臉微笑地看著這個生氣的男人,扭曲著一張臉,上面爬滿了淚水。

      欒峻杰砸了邊韻的照片,好像還不過癮,他瘋了般橫沖直撞,見到東西就開始扔開始摔,伴著失去理智的號啕,到最后聲嘶力竭,氣息衰弱,一頭栽倒在地。

      醒來時,欒峻杰躺在醫(yī)院,他看到郝冬坐在旁邊看著手機,很是恍惚,郝大老板怎么會守在這呢?倒是郝冬抬起了頭,他稍稍笑了一下,“醒了?你昏睡幾天了?!睓杈苤皇强粗?,他不能把現(xiàn)在與過去連接起來,“郝佳在跑移民的事,我正好閑著?!?/p>

      郝冬去年已移民到加拿大,國內(nèi)的生意他請了職業(yè)經(jīng)理人打理,基本不用太操心,欒峻杰看他發(fā)的朋友圈,覺得他完全變了一個人,經(jīng)常獨自徒步,翻山越嶺,對藍天白云對日出日落、對月亮江河對花草樹木、對除了人以外的動物都感興趣,最讓人跌破眼鏡的是他居然加入了基督教,在一個秋天的周日接受了洗禮,在他發(fā)的視頻中可以看出洗禮儀式極為正式,他站在海水中,滿臉虔誠。看到這個畫面時,欒峻杰想起他父親從中國北方扛著槍一路打過的情形,同樣是為了信仰,同樣是跨越萬水千山,相互之間卻是種顛覆。而且,欒峻杰發(fā)現(xiàn)郝冬不是個案,這些在國內(nèi)賺得盆滿缽滿的人,都移民到國外當紳士去了,他們突然對人文感興趣,突然在享受生活的同時,又把自己弄得跟哲學家一樣。如此這般一想,欒峻杰微微扯動嘴角,起了笑意。

      郝冬望著他卻嘆了一口氣,“忘了從前吧,跟郝佳一起去加拿大,過好余生?!睓杈茉竭^郝冬,盯著他身后窗外的湘江,他突然聯(lián)想父親欒友宗當初跑這么遠,是不是借著大理想,有自己個人的逃避?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生活。

      他突然渴望像父親一樣,斷掉從前所有的一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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