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捷
每個人的回憶中,都曾有那么一盞燈籠。在電燈統(tǒng)治一切的現(xiàn)在,燈籠的存在,似乎更成了一種別致的象征。
“如沸的繁星,同一支夜晚來挑著照路的燈籠?!蹦鞘怯洃浿心:鴾嘏囊雇?,也許是個夏夜,是許多鄉(xiāng)村孩子的記憶,社戲散去,老人帶著孩子回家,走在路上,樹枝黑黢黢地垂下,好像沉默的巨人。老人打著燈籠前行,孩子們緊緊跟在后面,有些害怕,又很刺激。突然起了一聲,打破沉默,原來是蟬。這才發(fā)現(xiàn),頭頂有風,有黑乎乎的枝椏,還有和燈籠一樣發(fā)出幽幽光芒的星辰。
有關(guān)燈籠的記憶不只有燈籠,還有提著燈籠夜行時的一切記憶,或者愉快,或者悲傷,更多時候,卻是沒有起伏的模糊,不過是千百個夜晚中平淡無奇的一個。可是在很久之后,世事變遷,斗轉(zhuǎn)星移,突然憶起那時那夜,燈籠朦朦,蟬聲忽遠忽近,祖父絮絮叨叨講著一些讓人提不起精神的事情,聽他講古時進京趕考的掌故——“雪夜馳馬,荒郊店宿,每每令人忘路之遠近?!?/p>
于是在燈籠光芒指引著回家的路上,思緒也隨這燈籠的光穿越了千年。想起唐明皇在東宮結(jié)繪彩的燈樓,一條龍燈在人海中穿梭,源亨油坊的燈謎,進士第的官銜燈,朱紅在紗燈上的描宋字體,這些遙遠的意象,都凝結(jié)在小小一盞燈籠之上,隱藏在這微弱的火苗中,帶著時人的故事與風骨,跨越茫茫歲月,連接過去與明日。
讓人記住的,不只是燈籠的火光,也不只有當時的風景與氣候,更重要的是與之相伴相行的人——“路上黑,打了燈籠去吧?!痹?jīng)打著燈籠的歲月,總是與家鄉(xiāng)與親人有關(guān)。伴著燈籠忽明忽暗的火光,親人的句句囑托,言猶在耳,似乎也仍看得見當日星夜之下,燈籠火苗漸弱,他的影子鋪在地上,忽而暴漲忽而暴跌,于是心事也混亂起來。許久之后再憶起,那應(yīng)是個離別的夜晚。
當然,有關(guān)燈籠的回憶也并非全是愁緒。正如孤行客在黑夜摸路中看到“星天下紅燈高照”,那歡喜的心恐怕是要飛出來了。又如在路口等人,四下黢黑無光,正心下彷徨,遠處突然有了一點火光,起初以為是螢火,只見那火光越來越旺,竟勾勒出行人的模樣,才發(fā)現(xiàn)那是來接自己的親戚,一剎那,他就像是降臨人間的神祇一樣高大英武,手中提著的也不是一紙燈籠了,而是普羅米修斯帶到人間的火種。
如果只是集市上販賣的一盞燈籠,一眼看過頃刻忘記,倒也沒什么了??梢槐K小小的燈籠之所以讓人念念不忘,是因為它的火光照拂一切,見證一切,正如千年前的種種,也正如百年后的種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