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伊萌
我的姨媽育萍在上個月二十號深夜去世了。臨行前她撲到窗前,用插著針管的溝壑縱深的手,扯開簾子——她沒有力氣再打開窗戶了,她只能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去抓那顆小小的月亮。最后,她只留下十一個字:
“露從今夜白,月不在故鄉(xiāng)明”。
上海的十二月是瀝金淬火般溫暖的,我像一個被落下的眼淚帶走靈魂的空殼一樣,游蕩在姨媽的院子里。櫻花樹的枝干光禿禿的,但會在清晨結(jié)一層霜;那秋千似乎連風(fēng)也吹不動了,可能是姨媽歡樂的銀發(fā)還壓在那里,太沉了;還有那兩盆放在院子正中央的西瓜醬,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姨媽做的那又咸又辣、要用大蔥和烙餅蘸著吃的大醬顯然不合我的口味。但兩季過去了,大醬的香味自然地彌漫在院子里,我被它們包裹著,落不下眼淚,也落不下心——我想著我和姨媽一同度過的最后的日子。
在正月十五前,姨媽脫離了那短暫而急促的危險。那天清晨我去看她,只見這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自己拔掉了針管,收拾好了小皮箱,精神矍鑠——但她突然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對我說:“孩子啊,帶我回趟老家吧?!?/p>
我愣了幾秒。
但幾天后,我和姨媽還是坐上了北上的火車。在車上,她扒著窗簾使勁向外看著?;疖嚧┻^雞公山后,窗外的景色就是大片大片的小麥了,姨媽高興得像個孩子,銀白色的短發(fā)上下翻飛:“你看那個小麥,綠油油的多可愛!??!山坡上的牛羊!”火車又往北走了好一會兒,天上開始飄起雪花——這個時候連我也坐不住了。上海的冬天幾乎是沒有這么自然的白色的呀!那成片成片的白夾雜著北方的氣息,在不遠(yuǎn)處與麥浪連接了起來。這讓我想起了一句詩:“涵虛混太清”——雪與麥浪,天空與土地,老家與姨媽。
火車終于在一個午后到了站,車站外的一個大牌子上寫著:
“濮水濮城,大音希聲。”
我叫來了提前租好的車,帶著姨媽駛向住處。路上經(jīng)過一所學(xué)校時,姨媽焦急地用手扒著我,讓我停車,我就挽著她走在那富有青春氣息的校園里。
姨媽四下張望,我們停在一個大大的展覽牌前時,她激動地指著一個年輕老師:“你看你看,那就是高中時我的班主任,他說英語可有意思了,里面常夾雜著幾句河南話。我們那時候不會說,就特樂意跟他學(xué)說那一句,‘What are you?弄啥嘞?哎,他怎么還是那么年輕???”姨媽不知什么時候落淚了,淚水順著皺紋流向胸膛,里面那顆心跳動得更厲害。這是一種奇妙的反應(yīng):共鳴。我看著那年輕老師的臉,想著幾十年前,一定有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班主任,操著河南話教姨媽英語,逗得她捧腹大笑。
離開學(xué)校時,我看到墻根一排整齊的櫻花樹,在烏棲時落了霜,和姨媽上海院子里的那棵一模一樣。
晚上我和姨媽在一家小店住下,姨媽熟練地叫了“兩碗胡辣湯一塊壯饃”,然后盯著老板娘笑了好久。后來她偷偷告訴我,那家店開了快一百年了,老板娘跟她奶奶長得可真像呀。胡辣湯壯饃上了桌,我看著那黑糊糊的、飄著辣椒面的濃湯和夾著大肉粉皮的厚油餅,想起醫(yī)生的叮囑,想伸手去攔住姨媽——可她的臉已經(jīng)埋進(jìn)了碗里,手抓著那壯饃——像極了放學(xué)回家餓壞了的小孩兒。上海的飲食甜、淡、寡——這些年里,姨媽一定餓壞了。
老家之行的最后,我和姨媽來到一個陵園,陵園門前的碑上用小篆寫著“長青”。姨媽在一塊碑前立了好久,神情嚴(yán)肅極了,我不敢靠近,只遠(yuǎn)遠(yuǎn)望到了那一行“妻育萍敬立”。不遠(yuǎn)處的山坡上松柏正綠得深邃,姨媽小聲說了一句什么,后來過了很久我才想明白,那是一句叫人肝腸寸斷的“我這就來了”。
簡嫃說,人的一生若能等到一個夢,便算是擁抱了最虛構(gòu)的真實。我不知道我的姨媽育萍等沒等到她的夢,有或沒有,都應(yīng)該是那一句吧:
露從今夜白,月不在故鄉(xiāng)明。
(編輯:于智博)
評點:馬祥勇
老家就是“根”,民族家國的根,文化文學(xué)的根。文章寫一位客居異鄉(xiāng)的老婦人最后一次“回家”——葉落歸根之旅。但作者在尺幅之間,卻盡顯“根底”:首先是文化之根,其次是文學(xué)之根。部分語言頗具張力,比如“插著針管的溝壑縱深的手”“那秋千似乎連風(fēng)也吹不動了,可能是姨媽歡樂的銀發(fā)還壓在那里,太沉了”,并以“露從今夜白,月不在故鄉(xiāng)明”牽引全文,使文章籠罩在一層文藝的哀愁里。再次是生活之根,文字中處處展現(xiàn)著作者豐富的生活體驗,讓我們置身于一種頗具河南地方特色的真實生活場景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