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佐
“房奴”,顧名思義,就是被房子“奴役”,而成為房子“奴隸”的人。我的父親,一個讓子女感恩敬畏的人,其實就是一個十足的房奴,他千辛萬苦被房子奴役的那些艱辛往事,一幕幕時常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我的老家在農(nóng)村,一個有山有水的小山村,門前,一塊稻床,一池綠水,屋后,大片的青山松樹。那還是上世紀60年代,父親回原籍在村小代課,月工資十幾塊,錢不多,卻要千方百計養(yǎng)活我們兄弟五人。那些年,農(nóng)村特別難的事就是娶親蓋房,加上我們家成分高,一般貧下中農(nóng)根正苗紅,是不愿跟地主家結(jié)親,輕易把女兒往火坑里塞的。父親一籌莫展,便一門心思撲在蓋房上,心甘情愿做“房奴”,試圖通過筑巢引鳳,給五個兒子娶親成家。那時,還沒有房貸,更不興拿錢買房,流行的唯有“做屋”。什么叫做屋,現(xiàn)在的小青年根本不知道,就是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地壘砌,跟樹上的小鳥筑巢沒有什么兩樣。
做屋,首先要平地基。在山腳邊,老宅的前后,靠近池塘的岸沿,一家人左度量右商量,最后選中一方塊。父親親自動手,帶領(lǐng)我們兄弟幾個,挖的挖,挑的挑,披星戴月,不辭勞苦,終于把地基填平。接下來便是搞建材,桁條、椽子、梁柱、土基。寒冬臘月,父親帶著大哥二哥三哥坐船到江西,去山里馱木材。過年前后,山里的民兵放松了警惕,父親一行晝伏夜出,輾轉(zhuǎn)奔波,久經(jīng)曲折磨難,才安全地運回足夠的桁條椽子。然后,便籌謀打土基。
打土基,那是我們江南江北最吃苦最受累的活兒。秋收過后,挑一塊厚實的閑田,汆上水,浸泡幾天后,父親一大早就起床,牽上自家的黃牛,像磨磨似的在田泥里轉(zhuǎn)圈,兩雙腳使勁地踩踩踩。踩到天放亮,請來家里的親戚六眷,大家一齊幫忙,把爛糊的黏泥挑到曬谷場上。太陽還沒出來,打土基的師傅一個個光著胳膊輕裝登場。師傅們個個都是身強力壯的小伙子,教書先生的父親也夾雜在他們當中,但動作都出奇的麻利,步調(diào)也基本上一致。啪啪啪,一捧捧團起的泥巴高高地舉起,再狠狠砸進去,只見父親左手一揣,右手一抹,便平整了表面,取出模子,“刷”就是一塊土坯。時光飛逝,陽光傾瀉,土基模子把握在手心,上下不停地翻飛。他們的身后,都有一個大洗澡盆,盛滿了水,盆底拖拽著兩根方便移動的草鞭。間或,師傅們回過身,在盆里清洗一下模板,又一刻不停地繼續(xù)。我們那時還小,跟在師傅們前后,一會兒給他們擦擦汗,一會兒把他們身后的洗澡盆往后挪。還不到半上午,一地的土坯便排列組合到位。父親終于伸直了腰,他挨個打招呼,說的是同樣的話:辛苦了,謝謝了!臉上堆滿笑。接下來就是翻曬土坯,趕上了好天氣,忙著把土坯底面翻上來鏟修平整。大晴天還好,突然夜晚就變了天,半夜里父親把一家男女老少全叫醒,眾人爭先恐后,爭分奪秒,搶在傾盆大雨之前把那些半干半濕的土坯全部碼起來,中間留一些風(fēng)干透氣的孔隙,最后在上面蓋一層厚厚的稻草,遮擋風(fēng)雨。一切安好,各自才放心回家睡覺。
所有的材料備齊,父親翻開黃歷,與母親嘀咕,選定一個雙日子開始動工做屋。周邊鄰近的磚木瓦匠都被請過來。這還不夠,上陣仍需父子兵,父親以及我們兄弟幾個全部現(xiàn)場做小工打下手。一家人汗流浹背,和泥的和泥,遞土基的遞土基,不幾天都曬成了黑泥鰍。從早到晚,哪個手上沒有磨出血泡,哪個肩膀不脫幾層皮,那些艱辛,一言難盡,那些過程,毋須贅述。終于大功告成,只記得上梁那天,父親特別的高興,他居然爬上高高的屋垛,一遍又一遍地撒糖果,一莊的人都來搶,下面有人高喊:“王老先生,你這幢新屋又是做給哪個兒子的?”這時的父親昂首挺胸,頗負成就感:“你們不知道么,我家老四又要成親,單立門戶了啊!”
就這樣,隔那么三五年,父親就要再蓋一幢新房,再重復(fù)一次那些艱辛繁瑣的勞動程序。從黃泥土基小屋到后來的磚瓦框架結(jié)構(gòu),父親初心不改,用他的頑強與執(zhí)著,為我們兄弟五個整整建設(shè)了五套新房。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那是何等的豐功偉績,那是怎樣的浩蕩工程?。q月匆匆,我們兄弟一個個長大成人,相繼成家立業(yè),在“房奴”父親為我們構(gòu)筑的窩居中生兒育女,繁衍生息,跨過世紀。一年又一年,老家那些泥土小屋早已淡出了我們的視野,父親也早就離開我們與他的土基屋一道化作了故鄉(xiāng)的泥土。但他為子女甘愿被“奴役”的生活精神和深厚的“奴隸”情結(jié),對于子孫后代,永遠是一筆寶貴的財富。
責(zé)任編輯:曹景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