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世間萬物,尤其是凡為生命,無時無刻不處于告別的過程中:一夜過后,意味著與昨天的告別;跨過春節(jié)的門檻,意味著與昨歲的告別;背起行囊遠行,意味著與家鄉(xiāng)的告別;穿上一件新衣,意味著與舊衣的告別……沒有儀式,甚至沒有預(yù)兆,告別總是在人的不經(jīng)意間,不期而至。
相較于其他時段,九月份告別的氣氛似乎更為濃郁一些。成熟的果子,要告別樹木;收割的莊稼,要告別土地;輪回的氣候,要告別炎熱,而一茬茬的學(xué)子,也各懷心事,或向小學(xué)告別,或向中學(xué)告別,或向大學(xué)告別。告別的客體不同,主觀情緒也會有所差異:有人歡喜,有人惆悵;有人歡呼雀躍,有人落落寡歡;有人眉開眼笑,有人愁眉苦臉;有人的心像彩色的氣球凌空翔飛,有人的心像掉入冰窖的鉛球愈發(fā)地沉潛。
站在臨界點上的告別,并不能簡單化地以好壞而論。服刑期滿的犯人向監(jiān)牢告別,擁抱的是自由;離岸的舟船向碼頭告別,憧憬的是遠方;沉淪的靈魂向墮落告別,顯示的是自我救贖。反之,奔馳的火車向鐵軌告別,接踵而至的是災(zāi)難;蓬勃的草木向土壤告別,導(dǎo)致的是葉枯木朽;游離的人性向道德告別,面臨的則是獸欲的泛濫和惡行的猖獗。
告別,既是行為上的掉頭,更是心理上的調(diào)試。過去,已經(jīng)飄逝,欣慰也好,悔恨也罷,皆無濟于事;未來,正在招手,呼喚著穩(wěn)健前來,期待著花紅果綠。然而,從此到彼,從這樣到那樣,是否水土不服,是否獲得大于失去,這些還都尚且未知。人畢竟不是貨物,可以在裝卸工的隨意移位搬動中無覺無知;人也不是木頭,可以在木匠的任意切割拼接中無傷無痛。人天生就是情感極其豐沛而又敏感的生靈,一縷微風(fēng),就能將心理的一湖春水吹皺。情緒的起伏跌宕,決定了人告別時的優(yōu)柔寡斷,其猶疑,其躑躅,其瞻前顧后,全都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而出。也許,曾經(jīng)是那樣急切地想逃離過去,但當過去真的過去,人心里涌動的,卻有可能是對過去的牽牽留戀。此時此刻,過往的種種不堪,仿佛經(jīng)歷了大腦記憶功能的篩選過濾,不再燙心,不再焚魂,淡然了幾多,降溫了幾許,彌漫于心的,恰是那一絲一縷的溫馨與美好?;貞?,形同虛無的幻影,能將斑痕予以粉飾,能將悲喜予以模糊。
告別有時候是自愿的選擇,有時候是被動的服從,比如工作中的“跳槽”,事業(yè)中的鐘意,愛情中的牽手,皆屬于自己手執(zhí)牛耳。然而,人僅有的兩只手,是絕然難以同時降伏多頭牛的,于是在一群牛中,只緊拽某一頭牛的耳朵,無疑就宣告了對其他牛的無奈放棄。而放棄,就是一種不是告別的告別。抱住西瓜,就是對芝麻的告別;執(zhí)著瘦高,就是對矮胖的告別。與主動告別相對應(yīng)的,還有被動的告別。這樣的告別,人縱然再心有不甘,情有不愿,卻不得不隨波逐流。在這個時候,人宛若被鐵絲牢牢捆住手腳并被拋入旋渦中的漂流者,掙扎顯得多余,搏擊純屬徒勞。左右不了沉浮,抓不住一根稻草,就只好順其自然,聽天由命了。至于最終漂向何方,結(jié)局如何,漂流者幾乎無權(quán)過問,得由蠻橫的浪濤來定奪。這等告別,最典型的,莫過于時間的流失和年歲的更迭。在浩瀚無涯的時空里,人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塵埃阻擋不了時間的突飛猛進,也對抗不了年齡的累積疊加,只能和飄逝的時間頻繁地揮手,向后退的年齡不斷地致意。
從個體的角度,在某種意義上,告別是對生命的修正與勘校。告別了野蠻,才能靠攏文明;告別了虛偽,才能趨向真誠;告別了膚淺,才能走向深刻豐富;告別了狹隘,才能擁有寬厚博大;告別了黑夜,才能沐浴晨曦麗陽……告別,去掉生命的累贅脂肪,促成精神的規(guī)整有序,從而讓靈魂散漫的字詞,排列成一行行優(yōu)美的詩句,抑或裝訂成一冊圖文并茂的典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