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魚汩羅江（外一篇）

余旦欽

我家住在汩羅江上游的江邊上，一棟土坯房，座落在離江岸不遠(yuǎn)的一個小山窩里，面朝著那永不干涸的河流。站在自家門前的地坪里，從小就看著那奔騰不息的河水不知疲倦地向遠(yuǎn)方流淌。到了八、九歲的時候，我們同屋的幾個小男孩，就經(jīng)常乘大人們不注意偷偷地跑到河里去捉魚、打水仗。時間久了，不僅成了仰泳、臥泳、蛙泳、踩泳的玩水高手，還學(xué)會了各種捉魚的本事……

挫魚

我家門口的汩羅江，是一條淺水江。生態(tài)環(huán)境好，夏天的江水，清澈、透明。每到中午，大人們睡午覺了，我們就偷偷地溜到江里去玩水。一到江邊，就看到遠(yuǎn)處的沙灘上，陽光照耀下的烈焰跳躍得令人眼花繚亂。在江邊的樹叢里，蜻蛙偶爾“呱呱呱”地叫上幾聲。樹蔭下，幾只白鷺在互相交喙、追逐、嬉戲、打鬧，寂靜中透著生機和歡樂。每次來到江邊上，我們總是先要在河堤上，扯幾根細(xì)葉楊柳，扎成一個圈，當(dāng)草帽戴在頭上，然后躲在樹蔭里，把衣服脫光，赤身裸體，“撲通”跳進(jìn)水里。驚得那幾只白鷺“啪啪啪”地?fù)浯蛑岚?，向遠(yuǎn)處的樹叢飛去……

夏天江里的水并不深，很難有沒過膝蓋的時候，跳下去，便將整個身子躺倒在清冽、涼爽的水里，這樣躺了一會，就將小腦袋也沒進(jìn)水里，閉一會氣，閉到受不了的時候，突然拱出水面，雙手在臉上一抺，腦袋左右?guī)讛[，散開一朵美麗的水花。這樣躺著歇息一會，就開始玩水。雙手不停地?fù)浯蛑?，蘸起的水花落在臉上，眼睛都睜不開。雙腳不停地在水里蹬著，掀起一股股小小的濁浪。整個身子如一葉小舟，在水里緩慢地沉浮、漂移。就在我側(cè)臉的一剎那，突然看見一條幾寸長的小魚，如黑色的影子一般，貼著河沙，閃電一樣地從我的身邊沖了過去，于是，我躬起身子，急急地追上去，只見它隨即擺動了兩下尾巴，掀起一團(tuán)小小的濁浪，鉆進(jìn)了沙子里，不見了蹤影。盡管它想以濁浪來掩蓋鉆進(jìn)沙子里的具體位置，但它掀起的浪潮太小，范圍很窄，我還是輕而易舉地把它從沙子里捉了起來。

這種魚叫鯊夾魚。其實，捉這種魚很簡單。逆水站在河里，將雙腳插進(jìn)沙子里面，身子慢慢向后退著，在后退的過程中，雙腳不停地向兩邊挫動，這樣會挫出一條淺淺的沙溝，這就叫挫鯊夾。雙腳向后挫動時，會觸碰到鯊夾魚，它就會從沙子里拱出來，慌不擇路地逆水逃跑。這魚有一個習(xí)性，不順流而跑，只逆水而行。當(dāng)它從沙子里拱出來時，它就只會一個勁地逆流沖跑。

這是一種很漂亮的小魚，小魚的身子滾圓滾圓的，細(xì)細(xì)的魚鱗，淺紅色的背部，銀灰色的腹部，魚頭上有一小塊黑色斑點。這種鯊夾魚，因腦殼小，又硬，所以容易鉆進(jìn)沙子里。鯊夾魚體內(nèi)只有一根直刺，煮了很好吃，放點酸蘿卜和老姜，湯鮮、味美。油煎也行，放點剁辣椒，味道甘甜、鮮美。

我就是在玩水的時候，用腳蹬沙子，把鯊夾魚從沙子里蹬出來的，這一發(fā)現(xiàn)，使我學(xué)會了挫鯊夾。

鯊夾魚平時不輕易出水面，很難有其它辦法捕捉它，最容易的就是將它從沙子里挫出來。

圍魚

到了夏天的枯水季節(jié)，汩羅江的水就很淺很淺了，那河水，越發(fā)的顯得晶瑩剔透，河里的小魚也特別多，成群結(jié)隊，黑壓壓一大片，只見它們時而向前沖，散開成一個大圈，時而又急速地聚攏，形成如云朵一樣的一個黑色的魚團(tuán)。水淺了，它們就容易暴露在人們的視線里了。這個時候，就是我們小孩子圍魚的最好時節(jié)。

夏天的河床，河水干涸了不少，河床里就容易出現(xiàn)小支流，那些不安分的成群結(jié)隊的小魚，就會不自覺地游到淺水的支流里玩耍、嬉戲。

那天的中午時分，我肩上扛一把砍耙（鋤頭的一種），一頭挑著一把筻（竹絲做成的，口子大，尾巴小），一頭挑著一個魚簍子，到江里去圍魚。

等我來到江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沙灘的盡頭有兩個黑點在晃動，慢慢走近，看到同屋的兩個小伙伴在打水仗。當(dāng)我挑著東西出現(xiàn)在沙灘上時，他們就跑過來，接過我肩上的擔(dān)子，同我一起去圍魚。

于是，我們到河床中間的幾條支流里看了看，選了一條大約八十米長、水淺、小魚多的小支流，作為我們圍魚的戰(zhàn)場。我們?nèi)齻€小伙伴，拿的拿砍耙，拿的拿筻，在那條支流的進(jìn)水處，用沙子堵了一道小沙壩，一會兒，支流的流水就被截斷了，有的只是從沙子里汩汩地浸出來的涓涓細(xì)流。

汩羅江的魚，有一個特性，就是和人對著跑。我們逆水跑，它就順?biāo)?，我們順?biāo)撸湍嫠f。這時，我們?nèi)齻€孩子就從沙壩處輪流順?biāo)埽艿较掠?，繞道沙灘上折回來，快速地跑到源頭，再又順?biāo)掠闻?。在跑的過程中，只見兩邊的小魚如急速奔跑中遇見的傾盆大雨撲面而來，如此這般往返十多個來回，那小魚就差不多都被我們趕到剛堵的沙壩下面了。然后，我們在離沙壩不遠(yuǎn)處，又堵一個新的沙壩，把趕到這里的小魚堵在一個更小的范圍內(nèi)，然后把筻張好，并把張筻的位置當(dāng)成一個出水的口子，我們就慢慢地把沙子盤攏，水域的面積也慢慢地縮小。這時，由于范圍小了，魚的密度大了，它們就開始著急，“噼哩啪啦”亂跳。有的騰空跳起來，在空中跳出一個很優(yōu)美的舞姿；有的亂跳，鉆到我們的褲管里，滑溜滑溜，逗得人癢癢的；有的橫著跳，跳到我們的包圍圈外面去了，它就重新獲得了自由，獲得了生的機會……

這時，我們就加緊收攏包圍圈，把沙子圍到筻門口，那小魚就全部被趕到了筻里面，然后把筻口向上提起來，就收獲幾斤或者是十幾斤小魚。

望著這戰(zhàn)利品，我們都笑得合不攏嘴，那缺了一顆門牙的笑臉，顯得格外燦爛。

這魚大的有半斤一條，小的也有一兩左右，因為更小的早已經(jīng)從筻的縫隙里溜走了。我們把筻提到沙灘上，把魚倒出來，扒成三份，每個孩子一份。我是帶了魚簍子去的，分給我的那一份就裝到魚簍子里，他們兩個家伙沒帶什么東西，就跑到樹蔭下拿來襯衣，把襯衣的袖子口綰個結(jié)，綰成兩個小布袋，把小魚裝進(jìn)去，往身上一背，嘴里哼著剛學(xué)的民歌“姐在河邊洗衣裳、郎在水里捉魚忙…….”，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

網(wǎng)魚

我家門前的江里，有一種叫“紅絲斑”的小魚，因身上長有紅、白相間的條紋而得名。這種魚一般長不大，最大的也就是三兩一條。但“紅絲斑”好像是這河里最聰明的魚，一般方法很難捉到它，我們幾個小伙伴，平時圍魚就從來沒有圍過一條這樣的魚，明明起先看到支流的水里有這種魚的，但到最后卻不見了蹤影。

“紅絲斑”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好吃，又沒有魚腥味。那時節(jié)，農(nóng)村不知道有一種叫“味精”的佐料，煮一條這樣的魚，當(dāng)“味精”用，把那魚湯摻到其它菜里，那菜的味道就格外鮮美。

最聰明的魚也斗不過捉魚者。我們江邊人家，織了一種小網(wǎng)，專網(wǎng)“紅絲斑”的。那網(wǎng)比平時到山塘里用的大網(wǎng)要小一半，網(wǎng)眼也很小，網(wǎng)腳的鐵丸子，格外的密，網(wǎng)袋也特別深，如果一旦把它網(wǎng)住了，很少有逃跑得了的。

這種小網(wǎng)，很適合我們小孩子用。

不過，撒這種網(wǎng)，還是有一些講究的。剛學(xué)撒網(wǎng)的時候，有把網(wǎng)撒出去收不回來的，甚至硬生生地看著這網(wǎng)被湍急的水流沖走；也有撒網(wǎng)時把人一同拌下去嗆幾口水的。正規(guī)的撒網(wǎng)姿勢是，把網(wǎng)攏在左手里，網(wǎng)繩系在右手的手碗上，用右手撩起網(wǎng)邊，翻轉(zhuǎn)過去一半，掛到左手的胳膊上，再用右手扯起另一半網(wǎng)邊，然后身子向后稍微傾斜，再一個俯沖，用力將網(wǎng)撒出去，這樣，網(wǎng)才撒得開、撒得圓。

我經(jīng)常用這種姿勢提著網(wǎng)，順?biāo)诤永镒邉?，發(fā)現(xiàn)了“紅絲斑”，就一網(wǎng)撒下去，把魚罩在網(wǎng)里。這“紅絲斑”真是聰明，被網(wǎng)罩住了，它就趴在河沙上一動不動，中午那流動的河水，在陽光的照射下，顏色與那“紅絲斑”的顏色有點接近，一不小心，就看不出來，它就有可能成為漏網(wǎng)之魚。但我了解它的習(xí)性，網(wǎng)撒下去，不輕易收網(wǎng)，要仔仔細(xì)細(xì)地看個明白。發(fā)現(xiàn)它趴在河沙上時，左手從網(wǎng)面上把它按住，右手從網(wǎng)邊上貼著河沙慢慢地伸進(jìn)去，把它捉在手里。一般一個中午，也能網(wǎng)個三、五斤。

照魚

汩羅江還有一種小魚，叫“沙鰍”。它的外貌特征和習(xí)性，與泥鰍有點相似，泥鰍生活在田野的泥巴里，“沙鰍”則生活在河床的沙子里，常年鉆在沙子下面睡大覺，只有到了晚上，在夜幕的掩護(hù)下，它才從沙子里拱出來，趴在淺水里的河沙上，時而跳出水面伸個懶腰，時而游到同伴的面前打鬧、嬉戲。不同的是，它身上長著花紋，比泥鰍漂亮多了。

我們江邊上的孩子，對“沙鰍”的習(xí)性了如指掌，所以，夏天的夜間，我們就經(jīng)常去河里照“沙鰍”。

我們江邊人家，家家戶戶都有一個鐵匠鋪里打的“火兜”，類似于一個小鐵籠子，“火兜”掛在一個鐵柄上，鐵柄上再嵌上一根木棍。晚上，我們幾個小伙伴就背個背籮，內(nèi)面裝滿松枝，左手提著“火兜”，右手握著一把鐵扎子，還在家門口就點燃那“火兜”，以照亮通往江邊的小路。

來到江邊，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河灘上，有無數(shù)的火球在緩慢地滾動。映襯著天邊的點點繁星，好像這天幕就擱在這空曠、寂寥的河灘上。偶爾，有一、兩聲小伙伴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傳過來，那場面壯觀而又美麗。

我們很快溶入了這樣的隊伍。我在“火兜”里加了些松枝，然后提著它，貼近水面，左右緩慢地擺動，身子輕輕地向前移動，眼睛緊緊地盯著水的下面，因火光照著的范圍很小很小，如果不死死盯著，很難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的，一旦發(fā)現(xiàn)“沙鰍”趴在水底下的河沙上，右手舉起鐵扎子，快速地扎下去，一條“沙鰍”就掙扎著被逮住了。

夜晚的沙灘，我們一半收獲“沙鰍”，一半收獲歡樂。

…………

我們?nèi)齻€小伙伴同住一個屋場，平時經(jīng)常在一起玩耍，一起上學(xué)。我們讀書的學(xué)校離家比較遠(yuǎn)，中午不能回家吃飯。早晨去學(xué)校的時候，媽媽就要給我們盛一大海碗紅薯絲飯，把我們捉的魚，煎好，放點剁辣椒，用一個小竹筒裝好，連同那一大碗飯，塞到我們的書包里，帶到學(xué)校當(dāng)中飯菜。在學(xué)校，吃著這香甜可口的油煎魚，內(nèi)心里就有一種滿滿的驕傲感。這畢竟是用我們自己的雙手勞動得來的……

少年時期那段捉魚的經(jīng)歷，真的就遺憾地成了往事。前些天回故鄉(xiāng)一趟，門前的那條河再也沒有魚可捉了。由于上游水土流失嚴(yán)重，泥沙直瀉河里，河床抬高了。河床兩岸的堤壩被河沙塞得失去了從前的俊俏和偉岸，河床變成了一個了無生機的沙漠，只有瘦得像絲帶一樣的一線河水被河沙擠在對岸的堤壩下默默地流淌。死一般寂靜的沙漠上稀稀落落地長著一些雞婆柳，被洪水沖得七零八落，不成形狀，雞婆柳的枝丫上掛著洪水留下的泥草和破碎的塑料袋子，像一只只落湯雞一樣地夯拉著腦袋，像是在向人們訴說著它的蒼涼。

我站在堤壩上，望著這條熟悉而又陌生的河，心想，這河里何時再有魚捉……

遙遠(yuǎn)的木瓜河

河床兩岸的堤壩被河沙塞得失去了從前的俊俏和偉岸，河上一座古老的石板橋像鱷魚吃羊一樣被河沙整個吞進(jìn)了肚里，河床變成了一個了無生機的沙漠，只有瘦得像絲帶一樣的一線河水被河沙擠在對岸的堤壩下瘦瘦地流淌。

死一般寂靜的沙漠上稀稀落落地長著一些雞婆柳，被洪水沖得七零八落，不成形狀。雞婆柳的枝丫上掛著洪水留下的泥草和破碎的塑料袋子，像一只只落湯雞一樣地耷拉著腦袋。

不敢相信這就是伴我度過童年時光的那條純凈而風(fēng)光旖旎的河流……

前年夏天星期六早晨，父親打電話說，樹猴和竹猴咯兩只畜牲，又結(jié)成一桶屎，樹猴還到縣里的紀(jì)委去告了竹猴的狀，你回來勸勸他們。

樹猴叫樹根，竹猴叫竹根，他們是一對親兄弟，也是我的堂弟。

望著眼前的這條河，小時候和他們玩耍的一幕幕便像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一樣從我記憶的洞穴里爬了出來……

河的兩岸，樹木林立，楊柳依依，修竹搖曳，藤蔓纏繞。穿過堤岸那條野草茂密的小路，眼前豁然開朗，閃爍著光斑的那一江碧水便映入眼簾，站在堤岸的高處鳥瞰，那一江景色更加迷人。碧綠的水依偎著堤岸，英俊堤岸的倒影沉靜地映在清澈的水里，那么純潔，那么質(zhì)樸。堤岸因為有水而靈動，水因為有連綿的堤岸而秀麗。靈動秀麗的一江美景，似乎透出一點禪意，使此時走近它的人覺得特別親切，感受到一種大自然的溫潤和寵愛……

夏天的江水，清涼、透明。每到中午，乘大人們睡午覺了，我和樹根、竹根就相約著偷偷地溜到江里去玩水。一到江邊，看到遠(yuǎn)處的沙灘上，陽光照耀下的烈焰如點燃一片茅草的火苗一樣搖曳。在江邊的樹叢里，不時有知了嘖嘖嘖的叫聲。樹蔭下的淺水灘上，幾只白鷺在悠閑地玩耍，它們相互交喙、追逐、嬉戲、打鬧，寂靜中透著河灘上的靜謐和生機。每次來到江邊上，我們總是先要在河堤上，扯幾根細(xì)葉楊柳，扎一個圈，學(xué)著電影小兵張嘎的樣子，把它當(dāng)草帽戴在頭上。然后四處張望一下，沒見有大人走近來，便躲到樹蔭里，把衣服脫了掛到樹丫上，赤裸著身子，在一陣天真爛漫的唏哈聲中，三個人“撲通”跳進(jìn)水里，驚得那幾只白鷺啪啪啪地?fù)溟W著好看的翅膀，用一道美麗的弧線慢悠悠地遁入對岸的樹叢……

夏天的河水清澈透底，水不深，很難有沒過膝蓋的時候。我們跳下去后，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用手舀一點水，灑到胸脯上，輕輕拍打幾下，然后仰面昂頭，將整個身子躺倒在清冽、涼爽的水里。這樣適應(yīng)著在水里小憩一會，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和嘴巴，便將小腦袋浸入水中，直到受不了的時候，突然拱出水面，雙手在頭上、臉上胡亂一抺，腦袋像鴨子一樣用力一甩，散開一圈圈美麗的水花。坐在水里歇息一會，就開始游泳，雙手撐在水底的沙子上，雙腳伸直并不斷地?fù)浯蛑妫ń懈渭芩浩鸬乃ㄊ购訛N出一片美麗。浮了一陣撐架水，我們又向稍微深一點的水域游去，這時，都免不了要嗆幾口水，于是，又折回來，如此反復(fù)多遍，練就了一身玩水的本領(lǐng)。

就在我側(cè)臉的一剎那，突然看見一條幾寸長的小魚，如黑色的利箭一般，貼著河沙，從我的身邊射了過去。于是，我貓著腰，雙手舉成向前撲的樣子，急速而輕巧地追了上去，追了幾米遠(yuǎn)，只見它擺動幾下尾巴，隨即掀起一團(tuán)小小的濁浪，急急地鉆進(jìn)沙子里，眨眼不見了蹤影。盡管它像人們放煙幕彈一樣地想以濁浪來掩蓋自己鉆進(jìn)沙子里的具體位置，但它因身微力小而翻不起大浪，我還是準(zhǔn)確無誤地把它從沙子里摳了起來。我抬頭一望，樹根和竹根也正在貓著身子追一條小魚。

我們就是在這樣清純的河水里泡大的，留在我記憶里的故鄉(xiāng)的河流是質(zhì)樸而純凈的。

走下河堤，我來到一株皮膚粗糙的樟樹前，發(fā)現(xiàn)它矮了一大截。記得樹身離地面不高的地方有一個樹丫子，小時候我們下河玩水時，愛把脫下來的衣服掛在上面，現(xiàn)在這個樹丫被沙子埋了，位置與河床的水平面一般高低。

河床中央的幾臺淘沙船像長頸鹿一樣靜靜地站在那里，斑斑銹跡如長頸鹿身上的花紋一般，在向人們訴說著淘沙生意的蕭條和慘淡。這些淘沙船每一條的本錢要好幾十萬元，現(xiàn)在被時代的風(fēng)雨腐蝕在這冷漠的河床上，從中也窺見著農(nóng)民投資的盲目和對法律的無知。其時，沙石市場風(fēng)起云涌，價格飛漲，好像這河床就是一個巨大的金礦，農(nóng)民趨之若鶩。結(jié)果，政府出手整頓，說沙石是國有資源，無證開采屬非法行為，還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他們從當(dāng)?shù)匦庞谜举J款買來的機械和淘沙船，就像一堆廢鐵一樣被拋棄在這野外的河床上朝曬夜露。

樹根就是因為買了一條這樣的船。

在河堤上站了一會，朝座落在這河墈上的樹根家走去，樹根可能早就從窗戶里看到了在河灘上的我，當(dāng)我爬到屋前的地坪里，他已經(jīng)從廂房里迎了出來，整個就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見面聲惹游絲地說，大哥來啦，坐吧。說著，從廳堂里提了一把椅子栽在大門外的階基上，然后從灶房里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菊花豆子茶出來遞到我的手上。

這是伯父留下的一棟土坯子房，掩映在綠樹叢中，視野開闊，整個河床盡收眼底。我端起茶杯進(jìn)到廳堂，看到墻上屋頂漏雨時留下的幾線痕跡，廳堂的泥巴地凸凹不平，還有好多處糖漿一樣的雞屎，幾只雞婆咯咯咯地從身旁搖擺著跑了出去。樹根是哥哥，住房子的東邊，竹根住西邊。我見竹根的門上掛著鎖，便問道，“竹兜腦”不在家呀？因為我從小就稱他們兄弟為“樹兜腦、竹兜腦?！币惶岬健爸穸的X”，“樹兜腦”的情緒就像一堆死灰被重新點燃了一樣，臉色攢得通紅，唾沬星四濺地咒道，咯只忘眼猴，到處死人，喲子就不早點死了他，將來肯定要遭兇死的……

當(dāng)哥的為何這么恨弟弟？

竹根前年當(dāng)上了村里的黨支部書記，新官上任，他很想為村里辦幾件實事。他把硬化村里的公路擺在第一。從有想法的那一刻起，他白天黑夜，上竄下跳，把縣里該跑的部門都跑了一遍，該拜的菩薩也都拜了，一年下來，真讓他跑出了名堂拜出了效果，爭取到了近三百萬元的扶貧貼息貸款。

樹根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夏天的一個夜晚，兩家人都坐在地坪里乘涼，樹根以兄長的口吻說，村里那路你一定要包給我修，我和三合村的胖狗屎講好了，他有工程隊，又有資格證，也有墊底資金。竹根想都沒想說，那恐怕不行，這是個大工程，解放以來村里的頭個大工程，肯定有很多人想包，所以要招標(biāo)的，不能我一個人說了算。樹根說，你這是蛤蟆叫，誰不曉得招標(biāo)跟和尚做道場一個樣，是做給活人看的，兄弟之間講咯號官話就臭冒味。竹根知道跟他講不清，就起身回屋里睡覺了。

第二天早晨剛起床，樹根端碗炒飯跑到竹根房里邊吃邊說，昨夜我想了一夜，今早也打電話問了別人，霸蠻要修咯條路怕是不行，那你就要修路的人用我的沙石，這總不死人吧？你看我借幾十萬塊錢貸款買只死人船，丟到咯河里快變成廢鐵了，咯樣下去恐怕只有死路一條。竹根悶了一會說道，要人家中標(biāo)的公司肯用你的，別個要看沙石好不好、價格合不合適，我肯定要向他們推薦村上幾個沙場的，他們用哪家的，他們說了算。樹根有點來氣了，你咯個書記怕是個豬屁眼，一宗鳥蛋一樣的小事都作不得主，有誰信嘞？當(dāng)了個綠豆芝蔴官就開始哄自己人，莫一只忘眼猴樣六親不認(rèn)。說罷，拂袖而去。

結(jié)果是，樹根既沒包到路，也沒用他的沙石。這下就把當(dāng)哥的惹火了，竹根回去一次，“樹兜腦”就要罵他一次，罵得他眼都開不得。從此，“樹兜腦”就把弟弟當(dāng)成了冤家死對頭。

“樹兜腦”仍一臉憤怒地罵道，你怕他是個蠻好的東西，前幾天，鎮(zhèn)上來了三個干部在他家吃飯，村上三個干部陪，一餐吃二百多塊，我看見村會計當(dāng)場給了他現(xiàn)錢，這不是大吃大喝是什么？上面不是說要打蒼蠅嗎，他就是一只狗不吃、貓不聞的臭蒼蠅。還有今年七一建黨節(jié)，我聽到幾個村干部在這地坪里商量的，帶著十幾個黨員去韶山參觀毛主席故居，每人還補助五十塊錢，這不是變著法子旅游、變著法子發(fā)錢嗎？我是向縣紀(jì)委告了他一狀，我要讓他坐牢，讓他牢底坐穿！

等他罵完，我還是盡了盡當(dāng)哥的責(zé)任，勸了他幾句，我說，你不能怪“竹兜腦”，他這樣做是對的，真要是路給你修、沙石也用你的，村上其他人會答應(yīng)嗎？你們是親兄弟，親兄弟都到紀(jì)委去告他，別人就告得更快。再說，不能為掙兩個小錢而不顧兄弟情面，這樣做，別人瞧不起，兄弟也心寒，你爺（爸）要是知道你們兄弟結(jié)到這步田地，恐怕要氣得從墳?zāi)估锱榔饋?。說到這，他露出一口黑牙，嘿嘿笑了一聲，也安靜了很多，但很快又是一臉慍色。我知道，他的怨恨情緒一時半會還很難平復(fù)。

在我離開的時候，樹根一直在后面默默地跟著，走到堤壩上，他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條船說道，那船是我跟胖狗屎合伙買的，本錢都冒扳回來，縣上就禁止非法淘沙，人冒時，鹽罐里都生蛆。我說你降低點價錢，稍微虧點把它賣出去。他說有誰要嘞？我說幫他聯(lián)系一下其他地方的沙場老板試試，他說那就勞煩你。直到這時，我才看到他繃了大半天的臉露出了一絲會心的笑容。

時值正午，陽光毒辣地炙烤著大地，河床沙漠上的熱浪灼得人喘不過氣來……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學(xué)會公眾微信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