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人群體”，多國的新難題

本報駐法國、英國、印度特約記者　趙永升　紀雙城　云天明　本報記者　邢曉婧

編者的話：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一句“不向懶人、厚顏無恥者及極端分子讓步”，令政府的勞動法改革遭遇10萬人街頭抗議。其實馬克龍的“懶人”說法算不上自曝家丑、得罪同胞，因為“法國人懶”的說法由來已久；甚至不只法國人，在外人看來，歐洲人“懶”也是出了名的。這與歐洲率先打造出“從搖籃到墳墓”的福利社會有很大關系，而近年來歐洲經(jīng)濟低迷、債務危機爆發(fā)凸顯了高福利難以為繼所帶來的尷尬局面。當然，“懶人”不只歐洲有，在其他國家和地區(qū)，“懶人”也不少。

法國人何以被稱“歐洲懶人”？

一提起法國人，不少人首先想到一個“懶”字。得出這個印象并不難，到巴黎的大街小巷一走，就可以看到無論是陽光明媚，還是陰雨綿綿，無論是正午之際，還是子夜時分，處處是悠然自得的男女，或獨自品飲，半口小杯意式咖啡就能喝幾小時；或談天說地，為一只遠在亞馬孫河的蝴蝶爭論不休。

姑且不提一到假期，整個巴黎幾乎變成一座空城，僅動輒就數(shù)十萬乃至上百萬人的全國性罷工，就讓要在戴高樂機場無奈逗留大半天的旅客脫口而出：“這幫懶人?！睙o論是同在歐洲的德國人、北歐人，還是東歐人，無不對此深有同感，更不用說大洋彼岸的美國人了。

關于法國人的“懶”，2013年曾發(fā)生過一起“國際事件”——對法國進行投資考察的美國帝坦國際公司CEO莫里斯·泰勒，給法國工業(yè)振興部部長蒙特布爾寫了封信，說他發(fā)現(xiàn)法國工人每天僅工作3小時，吃午飯和休息1小時，聊天聊3小時，“我把這些情況講給工會的人，他們卻說法國就是這樣。”信件被法國媒體披露后，法國共產(chǎn)黨和工會表示“這就是美國資本主義”，蒙特布爾也回復泰勒：你的言辭既極端又帶有侮辱性。接著，泰勒再次回擊蒙特布爾……

憑借在法10余年的生活、工作經(jīng)歷，《環(huán)球時報》記者認為法國有懶人不假，并且懶人的比例比不少國家要高。但何為“懶人”？法國官方并沒給出定義。

依照法國《勞動法典》，“超時工作”指超出每周35小時或每年1607小時之外的工作。不少人認為這是針對所有職員，其實是個誤讀，該條款只針對非從事管理工作的雇員。換言之，如果你在法國是一個公司的管理人員，那么讓你加班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因而，到了晚上10來點鐘甚至更晚，在地鐵車廂里會見到一張張加班后疲憊的臉。通常，能做到6點鐘準時下班的只有工人和文秘。

在公有還是私有部門就職、是否加入工會，直接決定著相關人等是否屬于“懶人”。在法國公有部門的人，工作壓力要遠比私有部門的小，工作時間也短。同時，絕大部分的工會會員來自公有部門的機構，極少有私有部門的人加入工會。而工會又是法國各大游行、示威、罷工等“社會運動”的主要組織者。

法國“懶人群體”的產(chǎn)生，其實是二戰(zhàn)結(jié)束進行重建之后的事情。通過查證史料，以及從法國老人的嘴里了解發(fā)現(xiàn)，法國人在二戰(zhàn)之后，曾加班加點地投入到重建中。等到國家基本恢復、經(jīng)濟開始復蘇，后又趕上左派（社會黨）登臺執(zhí)政，“社會運動”方興未艾，法國人的社會福利得以大幅度提高。換言之，從一定程度上講，法國的“懶人群體”在歐洲這么突出，與其社會福利過高有直接關聯(lián)，而種種福利更是法國工人通過一次次抗爭爭取得來的。所以說，倘若說今天法國人“懶”的話，那么，根子還要從過去幾十年間去找。

然而，如果用“勞動效率”來評估的話，法國人還真不能被稱為“懶人”。作為法國人的鄰居，德國人在歐洲獲得“勤勞民族”稱號，但數(shù)據(jù)顯示，德國人的勞動效率要比法國人低；更不用說在世界上出了名的“勤勞民族”——日本人，其勞動效率更是遠低于法國人。

總之，法國人的確有“懶人”的稱號。在國外版知乎“quora”上，有人甚至專門創(chuàng)建問題：法國人的工作倫理真的很糟糕，還是這種說法只是個神話？根據(jù)歐盟統(tǒng)計局去年底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2014年法國將GDP的34.3%用于社會福利，“在歐洲，沒有哪個國家像法國這么慷慨”?！?/p>

歐洲政治家的尷尬:要改革還是要選票

隔著英吉利海峽，英國人時常會調(diào)侃對岸的法國人“懶惰”，形容其為“只知道度假的民族”。但英國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早在1948年，時任英國首相艾德禮曾自豪地宣布，英國建成了世界上第一個“從搖籃到墳墓”的福利國家。時至今日，這個福利國家已經(jīng)承認自己不堪重負。

英國財政部長期向35萬名25歲以下人士，基于福利制度提供住房津貼，其中一半有子女，金額超過20億英鎊。其中一些寧愿在家無聊也不工作的人認為，反正不工作也可以享受福利收入，而辛苦工作還要繳納高額稅金，“很不劃算”?！董h(huán)球時報》記者的一名鄰居長期聲稱自己患有心臟疾病，不宜勞累，但在按月領取政府福利金的同時，他卻為自己購置了在公路上行駛時隆隆作響的跑車。

很多人以為英國早高峰是早上八九點，其實在五六點的地鐵、公交上，也是人擠人。這些人是趕著去工廠接手早班工作的移民，他們從事的物流、制造業(yè)工作，本土白人多數(shù)會覺得錢少又辛苦，因而不愿意參與。

在比利時，高福利制度把一個人的生老病死都給包了，不少人沒了后顧之憂后，成了“月光族”?！董h(huán)球時報》記者曾在當?shù)赜龅竭^一些失業(yè)者，很多人不會對沒有工作感到焦慮，因為雖然沒了工資，政府每月提供的失業(yè)金足夠保障其基本生活。

意大利也是被長期看作歐洲養(yǎng)“懶人”的地方。在羅馬和熱那亞，做出租車司機或是導游的當?shù)厝藢Α董h(huán)球時報》記者感慨，在政府緊縮財政環(huán)境下，干得多賺得多，可繳稅也多，所以很多人就有些心灰意冷了。

在歐洲諸國中，希臘背負的“懶惰”名聲也許甚于法國。幾年前，德國《圖片報》曾給希臘總理寫了一封公開信：“在德國，人們工作到67歲才退休，公務員也不再有14個月薪水的待遇……德國有很高的債務，但我們自己可以解決。因為我們起床早，并且工作一整天?！庇捎诘聡襟w的渲染，德國人對希臘人產(chǎn)生了“不認真工作，只會向德國攤手要錢”的印象。

希臘是歐洲不能承受高福利的集中體現(xiàn)。但說希臘人比德國人懶得多并不準確。歐盟研究機構歐洲工業(yè)關系觀象臺曾做過調(diào)查，以每周工作時間計算，羅馬尼亞人最勤奮，平均每周工作41.2小時。緊隨其后的是盧森堡人（41.0小時）和英國人（40.8小時），德國人和希臘人相差不大，分別為40.4和40.1小時。最輕松的是芬蘭人和法國人，分別為37.5和37.4小時。

《環(huán)球時報》記者不久前去希臘，在雅典的憲法廣場，經(jīng)營餐館的當?shù)厝死ㄆ澱f，經(jīng)歷了一場國家面臨破產(chǎn)的浩劫后，很多人清醒了，再也不覺得依靠福利補助是可以令自己終老的辦法?！捌鋵崨]有人是懶惰的，只是社會讓他們找到了可以懶惰的借口”。

無論是馬克龍，還是英國首相梅，都對削減不必要的福利態(tài)度堅定，想鼓勵更具商業(yè)性、競爭性的私人資本進入社會，令“懶人”不再懶，為歐洲經(jīng)濟注入活力。但習慣享受的人顯然不愿輕易讓步，而他們最具殺傷力的報復工具，就是手中的選票。

德國總理默克爾經(jīng)常引用一句話：歐洲僅占世界人口的7%，全球GDP的25%，但福利開支卻達到全球的一半。德國財長朔伊布勒也說過一句“名言”：一旦歐洲采用美國式的福利標準，我們將會發(fā)生一場革命，就算革命不在明天爆發(fā)，也會在非常近的某一天發(fā)生。高福利制度給歐洲帶來的尷尬可見一斑?！?/p>

從日本“低保戶”到韓國“袋鼠族”

與歐洲相比，作為發(fā)達國家的日本，其“懶人群體”有著自己的特點。日本厚生勞動省6月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日本共有214.5415萬人以“吃低?！睘樯?，這些人平均每月可領到15萬日元的生活費，單身母親可領18萬日元，幾乎和一個大學應屆畢業(yè)生的稅后工資持平。

這個“懶人群體”年齡跨度很大。《日本新華僑報》總編輯蔣豐對《環(huán)球時報》記者說，20多歲的“懶人”是IT時代的產(chǎn)物，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受挫后，宅在家里，通過游戲、手機等滿足內(nèi)心需求；三四十歲的“懶人”是戰(zhàn)后一代人的子女，他們眼見父母一輩辛苦工作，不愿走上相同道路；五六十歲的“懶人”更多是因身體原因，或沒等到退休就遭到裁員，不得已依靠政府。這些人都是人際交往的失敗者，所以躲起來“吃低保”，“低?！毕喈斢趪覍λ麄兩矸莸哪撤N認可。

《環(huán)球時報》記者注意到，在日本網(wǎng)絡上不乏關于“做懶人”利弊的討論。比如有人寫道：最大好處是不勞而獲，雖然領到的生活費不算多，但房租、看病都不花錢，有的地方還免水電費、NHK收看費；弊端則是“不許擁有汽車和摩托車很不方便”，以及“萬一被老家的人知道了，很沒面子”。還有“懶人”提到，長期與社會脫節(jié)，這個群體中的不少人思維方式愈發(fā)古怪，最終走上犯罪之路。

對于這個“懶人群體”，日本社會視其為另類，沒人看得起他們。日本人覺得與其挽救“懶人”，不如花大力氣“鼓勵女性重回職場”，“延長退休時間”，甚至研發(fā)機器人勞動力。

在日本的“懶人”中，不少是賴在父母家的成年人。這種情形在很多國家存在。在印度，多達70%的成年子女跟父母一起生活。印度社會貧富差距大，社會保障體系薄弱，加上傳統(tǒng)大家庭式的生活方式，導致一些印度年輕人“能啃老則啃”，“啃不成老”倒是令老少兩輩人都遺憾的事。

9月初，印度馬哈拉施特拉邦發(fā)生一起慘劇。一名35歲長期酗酒的農(nóng)村莽漢靠65歲母親的養(yǎng)老金過活，一天他喝醉后要錢不成竟砍死母親并挖心蘸醬吃。案件雖然極端，但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印度農(nóng)村的現(xiàn)實，即“三無人員”（無教育、無就業(yè)、無培訓）“啃老”。根據(jù)經(jīng)合組織的數(shù)據(jù)，印度有30%的15至29歲青年屬于“三無人員”。

在韓國，賴在家的成年子女也越來越多，有些父母因此延遲退休。韓國官方的報告將他們稱做“袋鼠族”。當然，居高不下的青年失業(yè)率是導致這一現(xiàn)象的重要原因。去年，韓國15至24歲青年的失業(yè)率高達10.7%，創(chuàng)2000年以來最高紀錄。

一位在韓國高校進行交流的中國學者對《環(huán)球時報》記者說，雖然有“袋鼠族”，但整體看，韓國社會小，資源緊張，競爭激烈，“懶人”不多。但如果說韓國人以前覺得靠努力還能實現(xiàn)個人夢想的話，現(xiàn)在由于階層固化現(xiàn)象嚴重，不少人放棄了奮斗的信念，“三拋一代”“五拋一代”（放棄戀愛、結(jié)婚、生育、人際關系和購房）的說法就是這么來的。

如日本的宅男宅女所顯示的，IT時代，科技發(fā)展使得一些年輕人荒廢工作變得普遍。去年美國幾所大學的4名經(jīng)濟學家發(fā)布一項研究成果稱，高品質(zhì)的電子游戲使得愿意工作的年輕人人數(shù)大減，他們傾向于與父母同住，不想結(jié)婚。但在英國《經(jīng)濟學人》看來，該結(jié)論顛倒了因果：“如果工作的引力不夠大到可以克服年輕人玩游戲的欲望，也許首先應該要問，是否可以多做些什么來幫他們找到好工作……而不是一味指責年輕人不長進?！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