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 寧
悲傷浩蕩
文|安 寧
每個人都有一段青春里的隱秘故事。我們在成長里獲得的所有真知灼見,都是在各種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無師自通。
▌用畫筆填色,和插畫師劉曦一起完成插圖,拍照發(fā)送給“女友力”,就有機(jī)會獲贈讀者文創(chuàng)團(tuán)隊設(shè)計的“小鮮肉”筆記本一冊。
父親載著我,在鄰村空曠的大道上賣煎餅。
每有行人經(jīng)過,他便滿含著希望叫賣一聲:“賣煎餅嘍!”那聲音在空氣里飄蕩開去,很快便消失在夏日的暑氣之中,連一點影子也沒有留下。父親于是將叫賣的聲音提得更高一些。
終于,有人將父親叫住了。作為“開市”的第一份生意,自然是要便宜一些的。買煎餅的女人也透著嬌媚勁,笑嘻嘻地掰下一半煎餅,咯吱咯吱地吃起來。父親當(dāng)然不好意思說什么,已經(jīng)高高的秤桿,也沒辦法再低下去,只能自認(rèn)吃虧。
女人帶來的麥子全是陳年的,還生了蟲子,散發(fā)著一股子霉味。父親看著袋子里摻雜了許多“大麥”的麥子,想要皺眉,卻最終只笑著說了一句:“這麥子,成色不好啊!”許多鄉(xiāng)下的女人一結(jié)了婚,就臉皮厚起來,因此聽了父親暗含深意的話,女人連臉都沒有紅一下,照樣閑適地嚼著煎餅,笑嘻嘻道:“明年你再來,保證粒粒飽滿?!?/p>
我希望煎餅可以很快賣完,這樣我和父親就能輕松地騎車回家。但那些煎餅賣到還剩一半的時候,就似乎累了,慵懶地趴在車上,再也不肯朝別人家的袋子里跑。于是父親將車推到樹蔭下,把空了的煎餅袋子鋪在地上,讓我坐在那里不要動,然后從地排車上摘下軍用水壺,去對面的一戶人家討熱水喝。
“有人嗎?”父親站在門檻外,遲疑地朝院子里喊。很快,一個矮胖的年輕媳婦從堂屋里出來,看了一眼父親,隨即就扭頭回了屋。我有些緊張,又替父親覺得難堪。倒是父親,滿懷著期待,像鄉(xiāng)下常會見到的要飯的一樣,倚在人家門框上,閑散地看著院子里奔跑的雞鴨和貓狗。一只精瘦的雞嗖一聲飛上了墻頭,更多的雞則在墻根下漫無目的地散步,或者拉屎。一只肥碩的貓沿著梧桐樹干,悄無聲息地爬上了平房。一只狗懶洋洋地趴在那里,瞇眼瞅著父親。我在知了聲嘶力竭的鳴叫聲里,覺得父親似乎也化成了院子里的一個物件,只不過是依附在黑色的鐵門上的。
終于,女人提著一暖瓶水從堂屋里走了出來。那暖瓶是鮮艷的紅色,上面畫著一枝嬌羞的牡丹。我猜測女人是剛剛結(jié)婚的新媳婦,因為她的涼鞋也是紅色的。她的臉上還露著一些緊張的神情,朝父親的水壺里倒水的時候,還忍不住朝門外看了一眼,大路上有男人騎著自行車緩緩而過,那速度是故意放慢了的,視線中也帶著意味深長的窺探。女人因此更緊張了一些,水便不小心灑了出來,滴在嶄新的涼鞋上,她“哎呀”叫了一聲,這一聲讓我和父親立刻生出愧疚與不安。于是父親轉(zhuǎn)身去車?yán)锬贸鲆粋€煎餅,歉疚地笑笑,遞給女人。
女人愣了一下,還是用沾著泥灰的手接過去,又飛快地看一眼正午的陽光下空蕩蕩的大道,然后便笑著轉(zhuǎn)身回了院子。院子里那條懶惰的狗忽然間來了精神,討好地蹭著女人的腿,又不停地?fù)u著臟兮兮的尾巴,并將全部的注意力投射到那塊煎餅上。女人一口咬掉大半個,又低頭看了一眼,便隨手將剩下的半個丟給了營養(yǎng)不良的狗。那狗立刻興奮地叼起來,跑到雞鴨看不見的角落里猛吃起來。
我和父親忽然被那條狗的吃相弄得有些心煩,于是胡亂吃了幾口煎餅,又咕咚咕咚朝肚子里灌了半壺水,便從樹蔭下起身,推起車子,沿著正午日照下的大道,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
這次,我沒有坐在地排車上,而是在后面賣力地幫父親推著。日頭越發(fā)毒辣起來,整個村莊都沉寂在無邊的午休里。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在地上緩慢地移動。車輪在坑坑洼洼的大道上吱呀吱呀地響著。也只有這枯燥單調(diào)的聲音,肯來陪伴我和父親。
我們這樣走了多久呢?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這個小小的村莊,忽然間變得那么那么大,大到像洪荒宇宙一樣,將我們瞬間吞沒,連悲傷,都來不及。
圖 | 劉 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