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是茅盾的代表作。作品中的背景是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描述的是動蕩時代中的各色人物和紛繁生活。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都與社會風(fēng)云緊密相連,通過激烈的矛盾,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的情節(jié),塑造出緊張的氛圍,推動了故事發(fā)展,具有史詩般的恢宏氣質(zhì)。
坐在這樣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驅(qū)馳于三百萬人口的東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卻捧了《太上感應(yīng)篇》,心里專念著文昌帝君的“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的誥誡,這矛盾是很顯然的了。而尤其使這矛盾尖銳化的,是吳老太爺?shù)恼嬲睢短细袘?yīng)篇》,完全不同于上海的借善騙錢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吳老太爺卻還是頂括括的“維新黨”。祖若父兩代侍郎,皇家的恩澤不可謂不厚,然而吳老太爺那時卻是滿腔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時候的父與子的沖突,少年的吳老太爺也是一個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習(xí)武騎馬跌傷了腿,又不幸而漸漸成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著又賦悼亡,那么現(xiàn)在吳老太爺也許不至于整天捧著《太上感應(yīng)篇》罷?然而自從傷腿以后,吳老太爺?shù)挠⒛旰茪饩秃孟袷钦麄€兒跌丟了;二十五年來,他就不曾跨出他的書齋半步!二十五年來,除了《太上感應(yīng)篇》,他就不曾看過任何書報!二十五年來,他不曾經(jīng)驗過書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與子的沖突”又在他自己和蓀甫中間不可挽救地發(fā)生。而且如果說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僻,又執(zhí)拗,那么,吳老太爺正亦不弱于乃翁;書齋便是他的堡寨,《太上感應(yīng)篇》便是他的護身法寶,他堅決的拒絕了和兒子妥協(xié),亦既有十年之久了!
雖然此時他已經(jīng)坐在一九三〇年式的汽車里,然而并不是他對兒子妥協(xié)。他早就說過,與其目擊兒子那樣的“離經(jīng)叛道”的生活,倒不如死了好!他絕對不愿意到上海。蓀甫向來也不堅持要老太爺來,此番因為土匪實在太囂張,而且鄰省的共產(chǎn)黨紅軍也有燎原之勢,讓老太爺高臥家園,委實是不妥當。這也是兒子的孝心。吳老太爺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土匪,什么紅軍,能夠傷害他這虔奉文昌帝君的積善老子!但是坐臥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動的他,有什么辦法?他只好讓他們從他的“堡寨”里抬出來,上了云飛輪船,終于又上了這“子不語”的怪物——汽車。正像二十五年前是這該詛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維新黨”,使他不得不對老侍郎的“父”屈服,現(xiàn)在仍是這該詛咒的半身不遂使他又不能“積善”到底,使他不得不對新式企業(yè)家的“子”妥協(xié)了!他就是那么樣始終演著悲?。?/p>
但畢竟尚有《太上感應(yīng)篇》這護身法寶在他手上,而況四小姐蕙芳,七少爺阿萱一對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雖入“魔窟”,亦未必竟墮“德行”,所以吳老太爺閉目養(yǎng)了一會神以后,漸漸泰然怡然睜開眼睛來了。
汽車發(fā)瘋似的向前飛跑。吳老太爺向前看。天哪!幾百個亮著燈光的窗洞像幾百只怪眼睛,高聳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撲到吳老太爺眼前,忽地又沒有了;光禿禿的平地拔立的路燈桿,無窮無盡地,一桿接一桿地,向吳老太爺臉前打來,忽地又沒有了;長蛇陣似的一串黑怪物,頭上都有一對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強光,?!!睾鹬W電似的沖將過來,準對著吳老太爺坐的小箱子沖將過來!近了!近了!吳老太爺閉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覺得他的頭顱仿佛是在頸脖子上旋轉(zhuǎn);他眼前是紅的,黃的,綠的,黑的,發(fā)光的,立方體的,圓錐形的,——混雜的一團,在那里跳,在那里轉(zhuǎn);他耳朵里灌滿了轟,轟,轟!軋,軋,軋!啵,啵,啵!猛烈嘈雜的聲浪會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
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時候,吳老太爺悠然轉(zhuǎn)過一口氣來,有說話的聲音在他耳邊動蕩: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車罷工,這月是電車了!上月底共產(chǎn)黨在北京路鬧事,捉了幾百,當場打死了一個。共產(chǎn)黨有槍呢!聽三弟說,各工廠的工人也都不穩(wěn)。隨時可以鬧事。時時想暴動。三弟的廠里,三弟公館的圍墻上,都寫滿了共產(chǎn)黨的標語……”
“難道巡捕不捉么?”
“怎么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喲!真不知道哪里來的這許多不要性命的人!——可是,四妹,你這一身衣服實在看了叫人笑。這還是十年前的裝束!明天趕快換一身罷!”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的對話。吳老太爺猛睜開了眼睛,只見左右前后都是像他自己所坐的那種小箱子——汽車,都是靜靜地一動也不動。橫在前面不遠,卻像開了一道河似的,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匆忙地雜亂地交流著各色各樣的車子;而夾在車子中間,又有各色各樣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趕在屁股后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從什么高處射來的一道紅光,又正落在吳老太爺身上。
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點,所謂“拋球場”。東西行的車輛此時正在那里靜候指揮交通的紅綠燈的命令。
“二姊,我還沒見過三嫂子呢。我這一身鄉(xiāng)氣,會惹她笑痛了肚子罷。”
蕙芳輕聲說,偷眼看一下父親,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車里的時髦女人。芙芳笑了一聲,拿出手帕來抹一下嘴唇。一股濃香直撲進吳老太爺?shù)谋亲?,癢癢地似乎怪難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鄉(xiāng)下去過,也沒看見像你這一身老式的衣裙?!?/p>
“可不是。鄉(xiāng)下女人的裝束也是時髦得很呢,但是父親不許我——”
像一枝尖針刺入?yún)抢咸珷斆糟纳窠?jīng),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識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裝束:雖則尚在五月,卻因今天驟然悶熱,二小姐已經(jīng)完全是夏裝,淡藍色的薄紗緊裹著她的壯健的身體,一對豐滿的乳房很顯明地突出來,袖口縮在臂彎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種說不出的厭惡,突然塞滿了吳老太爺?shù)男男?,他趕快轉(zhuǎn)過臉去,不提防撲進他視野的,又是一位半裸體似的只穿著亮紗坎肩,連肌膚都看得分明的時裝少婦,高坐在一輛黃包車上,翹起了赤裸裸的一只白腿,簡直好像沒有穿褲子?!叭f惡淫為首”!這句話像鼓槌一般打得吳老太爺全身發(fā)抖。然而還不止此。吳老太爺眼珠一轉(zhuǎn),又瞥見了他的寶貝阿萱卻正張大了嘴巴,出神地貪看那位半裸體的妖艷少婦呢!老太爺?shù)男牟返匾幌驴裉?,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動,喉間是火辣辣地,好像塞進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時指揮交通的燈光換了綠色,吳老太爺?shù)能囎颖阌窒蚯斑M。沖開了各色各樣車輛的海,沖開了紅紅綠綠的耀著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進!機械的騷音,汽車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氣,霓虹電管的赤光——一切夢魘似的都市的精怪,毫無憐憫地壓到吳老太爺朽弱的心靈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鳴,只有頭暈!直到他的刺激過度的神經(jīng)像要爆裂似的發(fā)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臟不能再跳動!
呼盧呼盧的聲音從吳老太爺?shù)暮黹g發(fā)出來,但是都市的騷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萱都沒有聽到。老太爺?shù)哪樕沧兞?,但是在不斷的紅綠燈光的映射中,誰也不能辨別誰的臉色有什么異樣。
汽車是旋風(fēng)般向前進。已經(jīng)穿過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靜安寺路上開足了速率。路旁隱在綠蔭中射出一點燈光的小洋房連排似的撲過來,一眨眼就過去了。五月夜的涼風(fēng)吹在車窗上,獵獵地響。四小姐蕙芳像是擺脫了什么重壓似的松一口氣,對阿萱說:
“七弟,這可長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么好玩,我只覺得亂烘烘地叫人頭痛?!?/p>
“住慣了就好了。近來是鄉(xiāng)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來。四妹,你看這一路的新房子,都是這兩年內(nèi)新蓋起來的。隨你蓋多少新房子,總有那么多的人來住?!?/p>
二小姐接著說,打開她的紅色皮包,取出一個粉撲,對著皮包上裝就的小鏡子便開始化起妝來。
“其實鄉(xiāng)下也還太平。謠言還沒有上海那么多。七弟,是么?”
“太平?不見得罷!兩星期前開來了一連兵,剛到關(guān)帝廟里駐扎好了,就向商會里要五十個年青的女人——補洗衣服;商會說沒有,那些八太爺就自己出來動手拉。我們隔壁開水果店的陳家嫂不是被他們拉了去么?我們家的陸媽也是好幾天不敢出大門……”
“真作孽!我們在上海一點不知道。我們只聽說共產(chǎn)黨要擄女人去共。”
“我在鎮(zhèn)上就不曾見過半個共軍。就是那一連兵,叫人頭痛!”
“嚇,七弟,你真糊涂!等到你也看見,那還了得!竹齋說,現(xiàn)在的共產(chǎn)黨真厲害,九流三教里,到處全有。防不勝防。直到像雷一樣打到你眼前,你才覺到?!?/p>
…………
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汽車旁邊叫:
“太太!老太爺和老爺他們都來了!”
從暈眩的突擊中方始清醒過來的吳老太爺吃驚似的睜開了眼睛。但是緊抓住了這位老太爺?shù)挠X醒意識的第一剎那卻不是別的,而是剛才停車在“拋球場”時七少爺阿萱貪婪地看著那位半裸體似的妖艷少婦的那種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說的那一句“鄉(xiāng)下女人裝束也時髦得很呢,但是父親不許我——”的聲浪。
剛一到上海這“魔窟”,吳老太爺?shù)摹敖鹜衽本妥兞耍?/p>
無線電音樂停止了,一陣女人的笑聲從那五開間洋房里送出來,接著是高跟皮鞋錯落地閣閣地響,兩三個人形跳著過來,內(nèi)中有一位粉紅色衣服,長身玉立的少婦,裊著細腰搶到吳老太爺?shù)钠囘?,一手拉開了車門,嬌聲笑著說:
“爸爸,辛苦了!二姊,這是四妹和七弟么?”
同時就有一股異常濃郁使人窒息的甜香,撲頭壓住了吳老太爺。而在這香霧中,吳老太爺看見一團蓬蓬松松的頭發(fā)亂紛紛地披在白中帶青的圓臉上,一對發(fā)光的滴溜溜轉(zhuǎn)動的黑眼睛,下面是紅得可怕的兩片嘻開的嘴唇。驀地這披發(fā)頭扭了一扭,又響出銀鈴似的聲音:
“蓀甫!你們先進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爺!四妹,你先下來!”
吳老太爺集中全身最后的生命力搖一下頭??墒钦l也沒有理他。四小姐擦著那披發(fā)頭下去了,二小姐挽住老太爺?shù)淖蟊?,阿萱也從旁幫一手,老太爺身不由主的便到了披發(fā)頭的旁邊了,就有一條滑膩的臂膊箍住了老太爺?shù)难浚质且淮G笑,又是兜頭撲面的香氣。吳老太爺?shù)男闹皇前l(fā)抖,《太上感應(yīng)篇》緊緊地抱在懷里。有這樣的意思在他的快要炸裂的腦神經(jīng)里通過:“這簡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忿怒忽然給與吳老太爺以長久未有的力氣。仗著二小姐和吳少奶奶的半扶半抱,他很輕松的上了五級的石階,走進那間燈火輝煌的大客廳了。滿客廳的人!迎面上前的是蓀甫和竹齋。忽然又飛跑來兩個青年女郎,都是披著滿頭長發(fā),圍住了吳老太爺叫喚問好。她們嘈雜地說著笑著,簇擁著老太爺?shù)揭粡埜弑成嘲l(fā)椅里坐下。
吳老太爺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過度刺激,燒得他的臉色變?yōu)榍嘀袔ё?。他看見滿客廳是五顏六色的電燈在那里旋轉(zhuǎn),旋轉(zhuǎn),而且愈轉(zhuǎn)愈快。近他身旁有一個怪東西,是渾圓的一片金光,荷荷地響著,徐徐向左右移動,吹出了叫人氣噎的猛風(fēng),像是什么金臉的妖怪在那里搖頭作法。而這金光也愈搖愈大,塞滿了全客廳,彌漫了全空間了!一切紅的綠的電燈,一切長方形、橢圓形、多角形的家具,一切男的女的人們,都在這金光中跳著轉(zhuǎn)著?!?/p>
“邪魔呀!”吳老太爺似乎這么喊,眼里迸出金花。他覺得有千萬斤壓在他胸口,覺得腦袋里有什么東西爆裂了,碎斷了;猛的拔地長出兩個人來,粉紅色的吳少奶奶和蘋果綠色的女郎,都嘻開了血色的嘴唇像要來咬。吳老太爺腦殼里梆的一響,兩眼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表叔!認得我么?素素,我是張素素呀!”
站在吳老太爺面前的穿蘋果綠色Grafton輕綃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說,可是在她旁邊捧著一杯茶的吳少奶奶驀地驚叫了一聲,茶杯掉在地下。滿客廳的人都一跳!死樣沉寂的一剎那!接著是暴雷般的腳步聲,都擁到吳老太爺?shù)纳磉厑砹?。十幾張嘴同時在問在叫。吳老太爺臉色像紙一般白,嘴唇上滿布著白沫,頭顱歪垂著。黃綾套子的《太上感應(yīng)篇》拍的一聲落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