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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紅色的云藏在黑暗里

      2017-09-14 20:03:54文珍
      十月 2017年5期
      關鍵詞:劉老師

      文珍

      1

      曾今第一次見到薛偉是在二〇〇九年。這時候距離《世界美術》創(chuàng)刊和“星星”美展舉辦已有二十九年,離《美術》雜志登出羅中立的《父親》和陳丹青的《西藏組畫》二十七年,離畢加索畫展、蒙克畫展和趙無極畫展同年首次在中國美術館展出二十五年,離徐冰版畫展作為85新思潮“由批判和顛覆性姿態(tài)轉而退出意義問題”轉向正好二十年,距尤倫斯夫婦高調拍賣一百零六件中國當代藏品被疑撤出中國市場、報紙上公然宣稱中國根本沒有當代藝術也還有兩年。距離曾今從央美油畫系研究生畢業(yè)還差區(qū)區(qū)一年。

      這一年可載入中國美術史的大事記或許只有“《收租院》大型群雕與文獻展”在上海美術館舉辦。吳冠中和靳尚誼的捐贈作品展先后在中國美術館開幕。第十一屆全國美展順利召開。但對于曾今本人來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第十二屆全國美展將在二〇一三年召開,留給她設法參加各地畫展以便取得參加全國美展資格的時間因此有且只有五年。

      二〇〇九年剛滿二十一歲的曾今比一七八五年將自炮兵學院畢業(yè)的拿破侖也正好大五歲。

      同樣的年輕、才華橫溢、野心勃勃。比拿破侖更多一點的是她尚有美貌,出身于全中國最好的油畫系,有一個圈內聲名顯赫且極其賞識她的導師。因此對她來說,北京就是巴黎、阿姆斯特丹和佛羅倫薩,世界正徐徐向她展開最美好也最富有魅力的一面,而這夸示過程似乎永無盡頭。而她的同門和導師則是她星系的最中心,一切預支的榮耀和偉大的可能性都圍繞這中心徐徐擴散開去。

      二十一歲的曾今并不曾、也不覺得必須掩飾屬于年輕藝術家的萬丈雄心和充沛自信。她的口頭禪是:我不是在畫展,就是在去畫展的路上。

      被老胡叫住時她的確正在798的尤倫斯藝術中心上,一邊抬頭看展一邊習慣性地在筆記本上勾勒草圖。其實也不是非記不可,只不過好學生習慣使然。

      曾今?

      她詫異地回過頭。畫展遇到熟人是常事,但是做筆記被人撞見總有點不好意思——不是主人,還好。是另一個比她年長幾歲的圈內朋友,策展人老胡,居然也挑今天來看展。明明不是周末,又不是開幕式,主人都沒在。

      她研一時老胡來旁聽她導師的課,半真半假地約過她幾次都沒出去,一見她就大呼小叫:不愧是高才生,導師不在身邊還這么認真,邊看展邊做筆記。

      曾今微微漲紅了臉還不及反擊,就聽他又回頭和身邊的年輕人介紹:這是曾今,央美油畫系這兩年最被看好的美女新秀,剛參加中法青年藝術交流展回來,油畫系獨一份!又笑吟吟和曾今道:這位是薛偉,畢業(yè)的本科院校你可能沒聽過。不過今年也得過一個臺灣的油畫獎,獎金新臺幣四十萬。

      新臺幣四十萬,差不多人民幣九萬出頭,只不知稅前稅后。曾今年初剛去過墾丁玩,飛快默算了一下,不禁刮目相看這來路不明的江湖高手??瓷先ツ昙o比她大,但也最多二十五歲,個子不高,瘦,有點緊張地沖她咧嘴一樂:曾老師牛逼,久仰。

      大碴子味兒普通話。曾今看他眼神茫然,確認他此前從沒聽過自己名字,此外大概是學畫者的敏感,她對他的長相印象很深。一張瘦臉被太大的笑撐開,顯出某種憨厚,但牙齒不夠整齊。即便收了笑抿嘴,仍有兩顆虎牙尖露出來。像某種動物,但她一時之間沒想起來是什么,只覺得多半食肉。

      她笑道:我不牛逼,你參加這臺灣比賽牛逼。哪怕全國美展金獎也就是個榮譽,沒錢。不過,這比賽作品還不還?

      薛偉這次是真笑了:妥,曾老師懂行!一般參賽作品還,得獎作品不還。也就相當于變相購藏。

      曾今說:我才研二,你別叫我老師。

      但話雖如此,她也并不客氣地回叫他一聲薛老師。

      薛偉笑道:才來北京蹚道兒,人生地不熟,還請曾老師多多指教。說著真就地打了個千兒。

      老胡對曾今笑道:你別看他裝孫子裝得像,畫得還真不錯。

      薛偉叫屈道:怎么是裝?我們小地方出來的野路子,充其量是畫匠,一見到曾老師這樣真材實料的名校高才生,自動先矮了半截。人才還這么俊,又和善——皇城根兒下就是不一樣。我剛才都不敢正眼看,自慚形穢。

      曾今皺眉笑道:得,越說越來了。但心想,這人倒挺會說話。知分寸。

      老胡見說得入港,胖手一揮:這么著,相請不如偶遇,今天我做東請二位吃個飯?

      那天三人是在園區(qū)里唯一一家西班牙酒吧吃的海鮮飯,又叫了三扎黑啤。曾今此前從沒喝過黑啤,一入口就大叫:這么苦!你們男的怎么會愛喝這個?兩人皆寬容地笑。一開始主要是老胡兩邊吹噓。漸漸曾今和薛偉熟絡起來,便互相調侃。兩個人都年輕,氣盛,反應又都極快,對西方經典油畫和當代藝術熟悉程度也差相仿佛,正是談話對手。聊到后來竟真的忘了老胡。直到老胡突然插進一句:薛偉,你那東北往事系列到底讓不讓我們畫廊代售,回頭給個明確說法兒。

      曾今這才明白他倆原是借場子談生意。眼看一晚上沒提正事瞎侃大山,老胡終于急了。也是沒把她當外人。立刻安靜下來。

      薛偉微笑:我是不急變現(xiàn)。就想再放放。

      老胡說:再放也未必能比現(xiàn)在價高多少,中國當代油畫收藏市場一年不如一年,好些老外手里的存貨都開始甩。你現(xiàn)在名氣還沒起來,能賣幾個是幾個。你又沒工作,正好貼補家用。

      薛偉顯然有備而來:沒名是沒名,一張張畫下來也不易。要不這么著,您代賣前先給我簽個提成合同?;仡^價格漲上去了,這邊提成自然也跟著漲。

      老胡皺眉道:這么多年輕藝術家讓我們代賣的也都沒簽。這個回頭真成交了補合同都來得及。畫廊在那里又跑不掉。

      薛偉又笑:先小人,后君子。熟了更抹不開臉。

      老胡欲言又止。當著曾今的面不好再深說,就說:好好好,喝酒!

      曾今在一旁聽得如墜五里云霧。她認識圈內人雖多,也有幾幅作品玩兒似的掛在朋友的小畫廊代賣,標價不過幾千,卻始終沒賣出去,沒簽合同,更沒人哭著喊著非要代售??蠢虾幌袷峭嫘Γ箤ρサ漠嬌鰩追趾闷鎭?。剛才話趕話的,卻沒聊彼此作品。endprint

      好奇心和好勝心一樣強正是好學生通病。她沉默一會,問:薛兄你手機上有沒有作品照片?也讓我學習一下。

      老胡接話說,對對,美女高才生也幫我鑒定一下。好幾個人都說能賣。我也是外行,看不出好賴。

      薛偉說:萬一賣不掉,就把畫還我。所以簽合同還是有必要。

      老胡道:合同的事你放心。讓曾今先看畫,別打岔。

      油畫不比動漫,手機上看不出好賴。薛偉又說。蒙娜麗莎一照也不過就是個明信片。還是看現(xiàn)場好。我的畫尺寸都大,不上照。

      老胡終于半真半假地急了:到底咋弄?讓不讓看?曾今忙說:沒事。改天我去現(xiàn)場觀摩。薛兄的畫在哪?還在老家?薛偉說:大部分已運到宋莊了?,F(xiàn)在那租了個房先擱著,反正沒出名,不值仨瓜倆棗,不怕農民偷。話雖如此,卻流露出幾分敝帚自珍來。

      便說好大家改天去宋莊專門看薛偉的畫。后來被曾今逼得沒法,老胡還是神神秘秘拿出了幾張照片。照片上的油畫顏色果然失真,但也能看得出不是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畫風,雖是東北,卻不是常見的漠漠雪原或田野,盡是老工業(yè)城市凋敝敗落的街景,用色灰黑為主,壓抑、沉重,間或有幾道耀眼的暖色劃過屋頂,像早已發(fā)瘋的太陽照在廢棄廠房上。背景中的人物都是面容變形的男女,顯見是受了莫迪里阿尼的影響,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長臉。看得出來素描底子不弱、卻偏玩花活。曾今仔細對著手機屏幕放大縮小看了半天,心里卻有點說不出來的異樣,好是好,但簡單說好,卻又有點疑惑,是多種似曾相識元素的雜糅。除了人物面部和建筑細節(jié)其他都略寫,倒不似一般學院派的精細嚴謹。她想起他說是從當代藝術裝置半路出的家,心里便有了基本判斷。往好里說是大膽創(chuàng)新,說白了只是不按常規(guī)出牌,明知故犯的逾矩。但眼下走這種混搭路數(shù)的人幾乎沒有,這一點也便足夠唬外行人。好處當然也顯而易見。首先繪畫語言足夠特異,造型比例也十分精準。曾今便理解了他如何得的臺灣大獎。這樣的畫風對于海峽對岸,更不啻是一個生冷峻峭的內地奇跡。

      老胡不待她看完便急切地問:怎樣?倒像她真成了鑒賞家。曾今把手機還給他:調性獨特。近三十年國內油畫不是現(xiàn)實就是抽象,要么就是用油畫顏料畫國畫,超具象主義堪稱鳳毛麟角,薛兄基本功又好,光看照片,風格已經非常成熟。撇開藝術性不說,外行人也能第一眼就受到沖擊。絕不是那種掛在客廳里的裝飾畫。老胡你眼光不錯。

      薛偉聽到超具象主義的時候猛地看她一眼。那短暫一瞥里似乎有點感激。他貧了一晚上,這時候卻沉靜下來,只顧低頭夾菜。曾今輕輕接住那眼神,又確實覺得不錯,更放開了闡釋。她想不到自己原來這么會系統(tǒng)地夸人,多年美術史和美學概論并沒有白學。等她高談闊論完,老胡笑道:真真上了一課。我也要改口叫你曾老師了。薛大師怎么不說話?被夸得不好意思了?就憑這一席話,我也非和薛大師簽約不可。

      薛偉說:不知道說什么好。喝酒。曾今,敬你。

      這時曾今已經改口叫他薛兄。他反而直呼其名。就好像俄語里的“您”悄悄改成了“你”。她是從不喝酒的人,莫名被他的自矜自重打動,滿飲了一大杯,立刻被嗆得咳嗽起來。

      2

      研二學期結束快放暑假了,曾今突然發(fā)現(xiàn)宿舍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舍友出去采風的采風,田野調查的田野調差,當家教的當家教,總之各有各忙。她原本也要去貴州安順寫生,但和幾個同門一起被導師留下給他幫忙布展新畫展,沒走成。

      人一少,平時擁擠鬧騰的宿舍立刻空曠深邃起來。其他宿舍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樓道不復平日喧鬧。曾今心想宿舍倒成了個現(xiàn)成的畫室。但終究是暑期犯懶,每天都睡到中午才起。午后陽光從綠樹掩映的窗外照進來,光柱里灰塵翻飛,本身也是好畫。

      她連宅數(shù)日,也并沒畫出什么。這天終于打算去草場地那邊看荒木經惟的影展散心。剛出地鐵,收到一條短信:我到你們學校了。你在哪?薛偉。

      是上次老胡帶去看畫展的那個人。曾今低頭看著手機,皺眉笑起來。這么不湊巧。但她對他印象倒還不錯。如果不是已快到草場地了,她不介意帶他去學校轉轉,再去美術館參觀每年的畢業(yè)展。

      她回:真不好意思,我在外面。

      一分鐘后短信又來了:還在北京嗎?只要在,多遠我都去找你。

      她隱約覺得這話有點不對,明明并沒那么熟。但也許他只是感激她上次在老胡面前慷慨美言。對她一見鐘情的男生不是沒有,但她總覺得薛偉不像。他的心思好像全在畫上。

      便發(fā)了那攝影展的位置過去,不料這人竟是個路盲。她指點他坐地鐵坐到將臺站再轉車,打了四五個電話信號都不好,她出門急沒充電,剛說完A口出往回右轉走到將臺路口北站,才發(fā)現(xiàn)手機不知何時沒了聲音。再看早黑了屏。她還沒來得及告訴他要坐946,坐五站。

      曾今呆站在無遮擋的公交車站牌下,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七月正午的太陽如將開的滾水大量往下傾瀉,不光有溫度,還有重量和聲音。任何人在下面站一會都被灼傷。她又忘了打傘。也許薛偉根本找不到路就此失散。但此時她也只能在原地等下去。

      待薛偉終于神兵天降,距他第一次給她發(fā)那個斬釘截鐵的消息已過去了一個小時。他第一眼似乎并沒有看到車站已等到絕望的曾今。曾今放下一直舉著用來勉強遮擋陽光的包,對他不無怨懟地揮揮手。他瞇起眼看清是她,臉上瞬間掛滿羞愧。

      畢竟年輕,兩個人都很快笑了。薛偉說,我以為今天見不到你了。手機一直打不通。后來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坐哪班車,一路都在想,你肯定早走了。也許看完攝影展都回去了。草場地太大,肯定找不到人的。

      聽他這樣說,曾今反倒有點不好解釋為什么一直在車站等。一個才見過一面的陌生人。顯得有點太傻了。

      薛偉又說,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你說的那些話對我鼓勵很大,我回去一直在想。

      面對面的感激讓人沒法接話。她低下頭來笑了。他不知道,她其實也不知道,她是被這話的直接坦率擊中了。一個最初想要在世界上安身立命的人極度渴望認同的強烈欲望,讓她心有戚戚。endprint

      兩個人很快就一起迷失在無邊無際的舊日的工廠殘骸里。不知道攝影展藏在哪一棵樹下,哪一個房子的二樓。那年還不流行手機GPS定位,草場地格局又和798不同,大量看上去一模一樣的紅磚廠房之間,并沒任何商店酒吧地標。但就在這漫無邊際的迷路和兜圈中,兩個人倒一直在說話。曾今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完全屬于“交談”的愉快。他們本質上似乎是一類人:自視甚高,敏感,仿佛不夠合群。但她知道自己孩子氣的驕傲一直只不過是一句話找不到另一句話的孤單。她慢慢也和他說起自己這些年的困惑來,以及斷續(xù)遭遇的創(chuàng)作瓶頸。首先是題材,她學了這么多年,越來越不知道該畫什么好,明知道重大題材才容易得獎。她喜歡他的畫,大概也有一點原因是他的畫并非那么“政治正確”。很自由。

      薛偉說,不管什么平臺、題材、比賽,必須對自己誠實,充分準確地表達內心感知,才能夠畫出真正的遼闊和自由。無論如何,一直畫下去是最重要的。畫好這么難,能讓一個人持續(xù)畫下去的,只有發(fā)自內心的熱愛。

      她怔怔地聽著。這些話竟好比從自己心里倒出來的一樣懇切。但身邊從來沒有人和她說這些,所有人都在反復地說造型技巧,透視法則,風格流派,展覽比賽,誰又參加了雙年展,誰又踏入千萬俱樂部——也許是聰明人都覺得把職業(yè)當夢想太肉麻了。既然已經走到了這條大路上,畫下去難道不是不言而喻的嗎?

      但她是真喜歡畫。也真的越來越覺得某種后繼無力的困惑。她還記得中學那些一直持續(xù)到深夜的素描練習,若干年堅持不懈的速寫訓練。用空的那些油畫管,沾滿一身一手的顏色。生之喜悅的肆意潑濺。在白布上無中生有的無窮快樂。如果不是因為這最初的快樂,她大概無法走到今天。但是別人只會說她“美女畫家”——這名頭細究起來,卻全是貶損。

      她和薛偉情不自禁說起這些。對這些他卻又突然聽而不聞,沉浸在不可自拔的冥想中,全沒留意她同樣是個飽受偏見折磨又充滿熱情的女生。她更確定他并不喜歡她了。但這不喜歡本身卻讓她喜歡。

      薛偉沉默了一會又說,我小學家里境況還好。初中父母都下崗了,就不太行了。但是沒辦法,我已經在少年宮學了四年素描,三年水彩,正要開始學油畫。市里面大大小小的比賽也拿了不少獎,爹媽也不好意思讓我就此放下。其他的啥也不會,早早近視了,連打架都老輸。沒法子,只能一條道走到黑。那時候沒想到讓人看到自己的畫那么難、靠這個糊口更難。但是我是這么想的。只要一直畫下去,總有辦法讓所有人看到我。我們。

      曾今注意到他說的是我們。他甚至還沒有看到她的畫就說了我們。感激之余她鬼使神差地問:一會看完展你要不要去我們學??纯次业漠嫞?/p>

      這次薛偉立刻反應過來。他看她一眼,完全沒表情地說,好。但是我不像你那么會表揚人,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曾今對這個新朋友略微熟悉一點后,開始適應他經常性的走神和不笑。一嚴肅起來,連那兩顆虎牙也變得不那么明顯。這讓他說的話顯得異常誠實。她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被寵壞了,很少人對她說不好聽的話,并立刻為這幸運暗自慚愧起來。是時候需要一個諍友了,她對自己說。這樣才能夠真正進步。

      他們終于千辛萬苦地跋涉到那個攝影展之后,由頭到尾只看了十五分鐘,她就急不可耐地帶他往學校走。回去路上只用了半個小時。

      3

      很久之后曾今都記得薛偉第一次在她宿舍看到她那些畫的神情。她一路上都在做接受批評的心理建設:既然他們畫風完全不同。因此不欣賞她的畫也是完全順理成章、可以想象的。但是她還是忍不住要展示自己最重要的一面給這個新朋友看。

      美院宿舍和大多數(shù)高校宿舍一樣,三十多平方米的單間里四張架子床,每個人床下是自己的書架書桌。因為暑假就她一個人,因此難免邋遢一點,一張小書桌上左邊是曾今要往臉上涂抹的瓶瓶罐罐,右邊是要往油畫布上涂抹的管子盤子。到她宿舍時間是下午五點左右,薛偉進屋之后首先注意到了窗外的植物。

      爬墻虎?這么茂密?

      得到曾今點頭確認之后,薛偉說:光你們宿舍這扇綠窗就夠畫幾幅好畫?,F(xiàn)在光線正是影像拍攝的所謂魔術時刻,但好多人不知道,這時候畫成油畫其實也好,夕陽會給所有物件打一層光,那種任何燈光都無法取代的赤金色,像奧林匹斯山的黃金時代……你畫過這時候的宿舍沒有?你們舍友居然也沒畫過?可惜了。

      曾今假裝沒聽出來他話里的艷羨嘲笑兼而有之,從柜子里一張一張拖出自己的畫作。因為住集體宿舍,大部分都沒法裝框。突然想起來一直沒倒水,又跑去在舍友和她集資買的小冰箱里拿出一瓶雪碧。

      我不喝飲料。薛偉搖搖頭。有沒有啤酒?

      她有點吃驚地又打開冰箱門,換了瓶冰鎮(zhèn)麒麟:雪碧是我買的,啤酒是我舍友買的。不過我回頭可以還她。

      他自顧自地喝起來,不再說話。眼睛卻一直緊緊盯在她拿出來的那些畫作上??吹梅浅UJ真,甚至太認真了一點,像是要把自己的靈魂順著目光整個投擲進去。曾今等了一會,忐忑道:是不是不夠成熟?

      曾今從小和鄰家男生摸魚上樹翻墻,一直自詡有一點男孩氣。因此男性朋友多,對女生卻是一種賈寶玉式的憐惜——也是一種怕人嚼舌根的自保。她裝束時常都是襯衣仔褲。盛夏換成熱褲,秋冬就是一雙短褲配馬靴,力爭英氣勝過嫵媚。因此她的畫也便刻意教人看不出來性別,大多數(shù)題材都是去邊地采風的鐵路、草原、冰川,偶爾也畫人,卻是南疆沙漠的維吾爾族老人和孩子。她畫的人都和自然融為一體,本身就是審美客體——有藝評人這樣說過。她也有意加強這看似無情實則有情的旁觀者視角。只有一幅畫畫的是自己的外婆。題目就叫作《她》。一張瘦削的臉上布滿皺紋,卻不是《父親》的千溝萬壑,而是無限多深而細的女性紋路,但眼神卻又像孩童一樣天真,和蒼老面容形成觸目對比——外婆前幾年就老年癡呆了。這幅畫她改了又改,畫了差不多小半年。本來打算帶這張去參加中法青年交流的,后來也是怕帶出去就拿不回來,舍不得,臨時換了張別的得意之作,她在研一就得過獎的《雍和宮》。紅墻邊初綻的白玉蘭在早春晨曦和寺檐一起翩然欲飛,樹下的老清潔工在幽藍光線里低頭掃落花。一張不大的畫里,浩蕩春日和古老皇城并存,對比出一種年輕的滄桑。那幅畫當時就被法國一個收藏家看中,但只預付了一小筆定金,百分之八十歐元尾款遲遲未打過來。因是藝術交流展,賣得本來就不貴,折合成人民幣不到兩萬塊。曾今也沒催促成此事的主辦方。她是典型的藝術家脾氣,對柴米油鹽的事向來不好意思太上心。endprint

      她本來以為薛偉會夸贊那張《她》。不料他看許久又換下一張,先開口評論的卻是一張小一點的靜物。畫的正是曾今這個春天在宿舍插過的芍藥。因為靜物不比其他題材易得高分,大多數(shù)人讀研后都很少再畫,但她卻時常還是畫小幅靜物,用色溫柔沁涼,仿佛熱情天性需要冷色調和。那一次也是無意間買了白芍藥配藍矢車菊,在宿舍午睡醒來,眼看著夕陽一點點將這束花照亮,一時間滿目流光,心中一動,在一張小油畫框里迅速勾勒了草圖,又過兩日仍不能忘,便拿顏料上了色。

      這張靜物小品非常好。薛偉終于說。我很少看到當代人用色這么流麗。你看過荷蘭海瑟姆的《蜀葵》吧?或者拉圖爾。很精致的巴洛克風,但是你這畫用色和他們有點像,熱烈里卻有一種罕見的樸實寧靜。像你本人。

      曾今承認自己的確喜歡海瑟姆。沒那么喜歡拉圖爾,因為用色太鬧。

      你的構圖也好。不那么死板,有大家風范。

      還說不會夸人。曾今笑道。那幅老人呢?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問。

      那幅也好,不過太煽情了。他說。能感覺到你想讓觀者在這幅畫前掉眼淚。

      她張了張口,終究沒說出口這是她自己的外婆。也并沒有什么想讓人落淚的企圖,只是畫時想起過年陪著外婆在陽臺曬太陽,卻無法交流,心里真的難過。但越是這樣探討技術的時刻,越不能牽扯私人感情。

      薛偉打開話閘,點評越來越密。有些準確,有些則不。還有些他不予置評,只直接問想不想賣,他可以幫她聯(lián)系畫廊代售。她基本都遲疑地說了不。

      畢業(yè)后想先辦個小型個展,現(xiàn)在作品還根本不夠個展的量。

      薛偉說,妥了,明白你打算了。這也是條正道。

      感覺他特別喜歡說“妥了”“正路”。無時無刻不在計算利弊得失,比她想得顯然深和遠,她自己其實不習慣這樣。他比她想象中還要更渴望成功,她想。但是有野心也許也不是壞事?她就是欲望一直不夠強烈,因此才總是到處晃蕩,一切憑興趣來,畫得比任何同學都慢。導師劉家明就教訓過她:你別仗著年輕,一晃工夫就老了。現(xiàn)在北京畫廊都有九〇后的作品了,你八七年的還不知著急。二十八歲以前沒辦個展,也就別吃這碗飯了。說白了,長江后浪推前浪,你這前浪可別岸都沒上就被拍死在路上。

      苦口佛心。當頭棒喝。劉老師也是看透了她自恃才高的名士派。其實她這一年也漸漸有了一點緊迫感。本科時還大言不慚:時間?就是用來浪費的?,F(xiàn)在想想,實在虛妄得叫人心驚。那時候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旅行上,美其名曰行萬里路讀萬卷畫。但她也很少畫路上見聞??偸秦澙返叵攵嘁娨稽c世面再下筆不遲,骨子里卻一再縱容自己,時間還有,不必著急。

      薛偉比她大幾歲,兩歲,三歲?大概也快到了老師說不辦個展就來不及了的死限。但是他比她機會更少,在北京更沒有根基。想到這里,她對他再次生出戰(zhàn)友的惺惺相惜之情。就好像是一起即將被滔滔后浪隨時拍死的前浪。

      對她心情變化一無所知的薛偉又慢慢地踱回他剛剛批評過的《她》面前。

      雖然失之直白。但是這老人的皺紋畫得真好。這點央美學生還是牛逼。你導師指點的?

      她輕聲說,這是我自己的外婆。

      他好像又沒聽見。注意力全在畫里面。

      窗外的天色慢慢變成橘紅,橘粉,魚肚青,終至于淺紫深藍。這一天有很好的火燒云。她一直和他一起看自己的畫,夕陽完全投入西山下才打開日光燈,宿舍里的光一下子慘白。魔術時刻結束了。

      他因這光線的瞬間變化終于回過神來:你總共就這么多?

      只賣過兩三張,還有幾張在朋友的畫廊里,一直沒賣掉。她老實道。我畫得本來就不多。

      那數(shù)量是太少了,怪不得說畢業(yè)后辦個展成問題。你這個暑假不回家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出去寫生。或者找個畫室一起畫。也是互相監(jiān)督促進。我看你就是條件太好,太不知勤奮了。

      她臉漸漸燙熱,心上卻涌出無名感激。一個朋友。一個同路人。一個不僅僅把她當作女性、更當作創(chuàng)作者的男性。

      她感激他,還因為本來這兩個月她又處于間歇性創(chuàng)作瓶頸里??瓷先ノ⒑跗湮?,其實永遠不停爆發(fā)的小型精神危機。關于題材,關于性別,關于必須面對的壓力。問題還是出在驕傲上。她仿佛越來越難以適應看似優(yōu)越的外在條件帶來的一切,無論壓力還是別的。也許真正讓她不能適應的,是整個藝術圈彌漫的過量荷爾蒙和直男中心主義。偶爾被師兄師姐帶去參加的飯局被恭維說是美女畫家,總能感覺自己立刻被微妙地打入另冊,仿佛一個對繪畫感興趣的業(yè)余愛好者。待主人介紹她的師承,又總有人發(fā)表高見:劉老師的女弟子個個精彩。

      立刻就會有人緊跟著問:除了她,劉老師還有什么女弟子是美女?

      在座總有對劉門知之甚詳者開始如數(shù)家珍。美院油畫系近十年稍微出挑的女生都被數(shù)了個遍,一個師姐還成了另一個老師的現(xiàn)任太太,話題便順著曖昧的方向一路滑行。更讓人難堪的是除了桃色新聞,最后幾乎沒有一直堅持畫下去的女生,去藝術雜志當編輯或者當策展人的都少。從事廣告設計或者當出版社美編的還算是和專業(yè)沾點邊,更多人畢業(yè)后就徹底改了行。曾今一開始如坐針氈,到后來漸漸也就聽而不聞。

      讓她心煩的是這些飯局總能遇到一個高兩屆的同系師兄莫沙,也是近幾年漸漸上升的青年畫家,他導師趙泊和劉老師不大投契,而他交游卻廣闊,她參加的飯局幾乎十之六七他都在場。一開始她尊稱他莫師兄,他也把師妹師妹掛在嘴邊。到后來越熟就越覺得不對路。別人嘲笑劉門女生多時他還添油加醋:美女再多,像曾師妹這樣的也是穩(wěn)坐頭牌花魁交椅。師妹,你說是不是?

      什么頭牌花魁?曾今聽得只有詫笑。這個師兄和太太據(jù)說非常恩愛,平日在學校遇見也從不這樣。但越是人多的場合他越愛開過火玩笑,放膽殺熟。吃準了她臉皮薄,不會反駁。她每次對這類玩笑總沉默不語,又有一兩個老男人在旁起哄:小莫你真是俏皮,哈哈哈哈。小曾修養(yǎng)也好,哈哈哈哈。所有人看上去都十分欣賞這類玩笑。這樣癲狂歡樂的氛圍里,她實在無法板起臉來起身走開。endprint

      京城話劇圈有個說法:不瘋魔,不成活。出處是電影《霸王別姬》。畫家圈據(jù)說也亂,但僅限于男畫家和模特兒或女策展人,而且其實也沒想象中普遍。曾今自己是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從小和男生一起長大,并不代表長大后能很容易地和異性打情罵俏。也有幾個女畫家是這類飯局的???,因為年長,她們看上去都比她更能適應環(huán)境。大多知道在該笑的時候笑,實在不堪處便掩嘴葫蘆,總歸是知情識趣。有穿旗袍參加飯局的,像陳逸飛的新仕女畫。當然也有個性爽朗會照顧人的前輩,遇到這種場合難免嬌叱一聲:莫沙,你夠了!曾今便有受到保護的感激。總歸還是年輕經驗少,臉皮薄,再歷練兩年會好些。但是這種類似女陪客和附屬品的屈辱感時常揮之不去。

      她想要的好像遠不止是這些。是認識了薛偉以后她才漸漸意識到自己的野心也比自己以為的大。除了強烈的性別自尊心作祟之外,她還妄圖追求比這皮相風流更長久的個人成就,留存后世。

      因為這夢想和實際的暫時不能調和,她便時常零碎受自己的罪。她同樣渴望畫得更好受人尊重。被當成一個真正的畫者,而不僅僅只是一個學畫的女人。

      而薛偉似乎也是。

      人生寔難。得一知己更難。

      4

      薛偉此后當真隔三岔五從宋莊來美院找她,和她一起借用學校免費的畫室畫畫。兩個人默不作聲各畫各的一整天,休息時互提意見,實在畫不動了便去食堂吃飯——通常都是曾今刷飯卡,本來也不貴。吃完飯薛偉就自己坐車回宋莊。反正都在東邊,公交車只要不是高峰期也很快,倒比地鐵舒服。那種充實和規(guī)律感讓曾今想起在畫室沒日沒夜集訓的高三。

      他有次和她吃飯說起老胡已經幫他賣掉一張畫了,不貴,不到一萬塊。但夠這段時間的生活費了。又閑閑聊到他在北京認識的其他人。

      曾今說,你在北京還有很多朋友?還以為你就認識老胡。

      我年初才認識的老胡,也是人介紹的。最早推薦我去參加各種畫展的是《美術前沿》的藝評人趙夢,長春老鄉(xiāng),人挺實在。趙夢自己也畫畫,還發(fā)我看,要我給她提意見,嗐。說起來她那么幫我,我從沒夸過她。我還幫她改過畫。

      他這話的意思是說也有別的朋友看重他,粉絲并不只限于老胡。但一提趙夢曾今便不免啞然。劉老師的飯局也叫過她幾次,三十出頭的中等個子,長臉大眼睛,夏天室內也喜歡戴帽子。注意力似乎全在劉老師和幾個師兄身上,不大和在座的女生搭話。幾個師姐都不太喜歡她,對曾今倒還算友善,當面和劉老師夸過她年輕漂亮,前途無量。趙夢自己的畫風是典型的政治波普,把亞洲幾大巨頭漫畫化處理后搬到數(shù)米高的布面油畫上,壓迫感迎面而來,劉老師私下評點說她有點太刻意迎合西方畫廊的趣味和意識形態(tài)偏好,看上去饒有深意,其實也就九十年代末世紀初那陣子流行,而今外國人也沒那么傻了。因此畫了很多年也都只混得半紅不黑。但她又因為出道早,特別傲。薛偉不肯敷衍趙夢是對的。

      美院在花家地附近。周圍有無數(shù)私人畫室和咖啡館。林木蔥蘢,環(huán)境優(yōu)美。美院修了幾年的新美術館最近正好竣工,據(jù)說設計師是設計過巴塞羅那奧運會體育館的日本的磯崎新。薛偉被曾今帶著參觀過一次之后就入了迷,不停嘴地說牛逼牛逼,未來風,大師之作。

      有時曾今難免覺得他有點粗鄙。但是她成年后異性朋友很少,心想男生大概就是這樣。他連續(xù)往美院跑了一個月之后,終于動了在附近租房的心思,在網(wǎng)上地毯式搜索了幾天才宣告放棄。一房一廳房租比宋莊高一倍有余,畢竟是望京繁華地帶。

      曾今有幾次坐朋友的順風車,也去宋莊找薛偉玩。兩邊的確是天壤之別。

      薛偉租的畫室是假充四合院式樣的青磚平房中的一間,格局卻并不像四合院,還是農民房。和四戶人家共用一個二十平方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棵歪脖子棗樹,除去棗樹四周,其他都是水泥鋪地。院子四周還稀稀拉拉種了些蓖麻和葡萄,也不知道是主人忘了澆水,還是住戶皆不上心,一多半倒都枯萎了,在最應該草木葳蕤的盛夏顯出凋敝之態(tài)。

      曾今認識的窮畫家多了,看到這種景象并不稀奇。薛偉卻說,這兒冬天聽說沒暖氣,只能靠生火。因此最遲入秋就得搬。

      狹窄的街道兩側,開著的飯館和小賣部除本地村民,游走的都是一個個剛從歐亨利小說里夢游出來的巴姆勃格,不論是否真的懷才不遇,至少看上去都足夠潦倒。不用薛偉告訴她她也知道宋莊畫家之間貧富懸殊厲害。有為藝術獻身純粹得幾乎吃不起飯的,也有賣畫發(fā)了財在這邊租幾百平方建私人美術館的。有開書畫班教學的。有畫著畫著畫不下去賣驢肉火燒,反倒發(fā)家致富了的。無數(shù)冠以畫家之名者,各有隱秘或正大的營生,藏身在宋莊形形色色的農民房里。連宋莊美術用品店里的油畫框,每張都比花家地的要便宜好幾塊錢。曾今只要油畫框一用完,就托薛偉給她從宋莊帶。

      這段時間她畫得的確比以前快了。畫風似乎也有進步,才一個暑假工夫。她更慶幸和薛偉適時相識——不管意見準確與否,至少是來自一個不斷實踐著的同路人。

      有一次她又和一個朋友去宋莊,辦完事給薛偉打了電話。平時都是她請薛偉吃食堂,這一天薛偉說剛賣了畫也請她好好撮一頓。他倆一前一后走在八月午后塵土飛揚的京郊街道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最近畫過的畫該怎么改,一個歐洲牌子又新出了好幾種稀奇顏色。

      那邊有個賣茶雞蛋的。薛偉走著走著說。

      曾今莫名其妙看過去。你想吃?他們在街上覓食,通常都是她買單。也是一種下意識的撇清,女生搶著買單,表示對這男的徹底沒意思。

      我爹媽下崗后也賣過這個。長春那么大,偏在我學校門口擺,從初中賣到高中,我中間也問過幾次,一直不理會我。他聲音沒什么溫度,態(tài)度平和地罵了句臟話,表示早已不真正感到困擾:每次上學放學都怕被恥笑,只好裝沒看見他倆。其實和我關系近點的同學都知道。后來總算逃去沈陽上大學了,他倆就不在學校門口賣了。這才知道他們怕我學壞,在學校門口賣,還能順便監(jiān)管我。我后來落下毛病,只要街上有賣茶葉蛋的,一眼就能看見。根本不用刻意找,直接跳進眼里來。endprint

      曾今震動地看著他。平時薛偉很少說自己的事,基本都是就畫論畫。

      在北京也買過幾次,都比他們賣的好吃,怪不得賣了五六年也沒掙著錢。我高考志愿騙他們說報的金融,偷偷報的藝術。我爸氣得發(fā)狂,基本斷了我的生活費,好幾年只能靠素描家教掙錢。也當過男模特,裸體那種。眼下我媽身體不好,我爸去年死了。只要看見茶葉蛋,就猛地想起這些。挺沒勁的是不是?不說這個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曾今卻聽得差點掉眼淚。她來自南方小城,家境其實也一般,父親酗酒,她讀高中時就失了業(yè)。母親是基層公務員,一人養(yǎng)四口,他們仨還加上外婆。但是她母親把她保護得足夠好。不管自己多困難,一定會保證她的課業(yè)和日常開銷。她很大后才知道,有那么兩年母親實在周轉不開,一直和老家借錢寅吃卯糧。上大學后她父親漸漸改掉酗酒的毛病,重新找了工作,家境才開始好轉。曾今由個人經歷總結出一條古怪定律:越是家境好的同學更看重物質回報,因為已經明確知道物質給人帶來的種種便利。出身寒微的人,反倒更容易理想主義,因為從來沒錢,和錢不親。這想法也來自她母親一直縱容她當不為稻粱謀的藝術家。這一點她比薛偉似乎運氣又好點。

      在眼窩里打了半天轉的眼淚終于掉下來。他一直低著頭走路,突然看到地上的土被一滴水珠砸出一個小坑,接著又是一滴,兩滴,三滴。立刻被更炎熱的灰塵掩沒了。你怎么了。他有點粗暴地問:我就是隨便說說,你哭什么?

      她哭得一時說不出話。為他,也為自己青春期林林總總的匱乏和委屈。又陡然想起從中學起那些拼命練素描的夜晚。往事變成褪色畫片一張張飛過來,大太陽地瞬間就成了那些從畫室哆哆嗦嗦走出的寒夜,聽見十幾歲的自己凍得在車站反復跺腳的聲音。路遠又舍不得打車,只能在寒風里把自己盡量裹嚴實了騎車回去。足足五公里,不戴口罩能吃進整整一斤風,半斤土。手長了凍瘡,抹好藥繼續(xù)畫。有次傷口迸裂了一滴血落在畫布的天空上,她沒留意,第二天就凝成了一滴飽滿的褐色,當時美術補習班的老師還問:這是什么?麻雀嗎?

      她其實長久都自覺是一只麻雀。極盡艱難才能飛得略高,略遠。壓力太大和期望值太高反倒壓垮了她,她只好比其他人比賽名士氣和漫不經心。事實上她的目標是羅中立、靳尚誼,至少也是何多苓、劉小東。當代藝術里沒有多少留給女人的位置。當代油畫家頭十把交椅,沒有一把屬于女畫家。她只有加倍努力。這早已不是凡高、維米爾或者莫奈的年代,甚至連陳逸飛的成功都不可復制。死后成名在這個快銷世代是不現(xiàn)實的,如果生前尚且無人知道,死去只會更迅速地被遺忘。

      她覺得此刻再也沒有比他們更相似的朋友了,在這個陌生的、巨大的、貧富日益壁壘分明的世界上。她很自然地把薛偉劃作同類: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他是窮。她也窮,加上還是女的。都難。都不易。

      別哭了。大街上別人還以為我怎么你了。薛偉說。我就不信咱混不出來,咱畫得比好多成名成家的都強不是。只要一個人鐵了心想混出門道來,最后總能打著仨瓜倆棗。也讓那二位賣茶葉蛋的知道,不光銀行證券交易所能掙大錢。

      最后一句話他說得咬牙切齒。和他最早和他說的,不管平臺機會只為了喜歡而畫下去,完全是兩套話語,兩種思路。曾今沒想起來這前后悖謬之處,淚卻終于被他的氣勢嚇住了。不知道為什么,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另一句話?!艾F(xiàn)在咱們倆來拼一拼吧!”拉斯蒂涅的對手是十九世紀污水橫流的巴黎。而此刻決心以北京城為對手的薛偉,竟然也有如斯氣概。

      她打了個寒噤,旋即強迫自己忘掉這不安的印象。

      5

      再過一個月便到了教師節(jié)。導師劉家明例行要召集在京同門吃飯。

      劉老師雖然桃李滿天下,真正得意的門生也沒有幾個。加之前年離了婚,更愛和幾個談得來的學生整日廝混。五十出頭,正是不甘對歲月繳械又漸步入中年危機的時節(jié),和年輕人交往多了,就自覺并沒有那么老,更著意維持亦師亦友的交情。他是系里骨干,臨時有講座或在外面接了策展的活,也常把新舊學生叫來幫忙,學生也多半樂意掙點外快。

      曾今聰慧大方,正是劉老師的得力干將之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雖然學的不是國畫,但畢竟是中國人教的油畫。她在導師飯局上總遇到很多三教九流,也不乏如雷貫耳的名字,策展人和藝評人最多,時不時也能遇到個把作家,多數(shù)是詩人,也有寫小說的。每次劉老師家有新人來,都勢必隆重把她推出:你們等著,不出五年,曾今必在今日美術館或尤倫斯辦個展。再過五年,不是沒有可能去威尼斯雙年展。不過她還得勤奮點兒。現(xiàn)在的學生不比我們當年,太舒服了毫無斗志,鞭子追著都不動!

      有些客人就湊趣地笑:索性參加全國美展?聽說美展金獎,是行業(yè)內最高獎。

      寧去威尼斯,再不濟上海雙年展,全國美展的水深,咱蹚不了。美展五年一換,烏泱烏泱幾百號人有幾個能被人記???我也不怕說句托大的話,只要是我認可的學生,是金子淹沒不了,將來有的是藏家求購。

      曾今在一旁只能心虛地笑。這才知道自己的夢想其實幼稚得不堪一擊。通常說到這個地步,劉老師已經喝高了。他在私下里倒是教訓居多,她也知道他是在外人面前刻意抬舉。但他社會事務太多,也很久沒管過她的畫藝了。雖然師門的人一年總要碰若干次——除了教師節(jié)、幫導師干活,還有同門的婚嫁喜事,但混得有好壞先后,反倒最后形成不聊彼此作品的默契。只隨意說些國內外新聞,圈內八卦,或者聽劉老師說說最近又參加什么國外雙年展的見聞。

      劉家明年少成名,也是早早就跨入千萬俱樂部的國內頂級油畫家之一。又一直保持旺盛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每隔三五年總能辦一次大中型個展,見報率一直很高。其他同行對他縱有腹誹,多半也是忌妒——他這些年是太青云得意了些。兩三個師兄師姐在導師鞭策下也都屢有佳績,曾今的確算進步慢的。

      但縱然如此,也有師兄師姐艷羨道:對親閨女也不過就是這樣的管法。劉老師別太偏心!

      曾今并沒傻到看不出來別人的眉眉角角。只覺得自己還不夠好,既愧且惶。這個暑假大有進益,她向老師匯報成績時忍不住順便說認識了一個業(yè)內朋友,很聊得來,一起畫畫收獲也大。說完之后才想起老派人嘴里說的“朋友”,通常就是男女朋友。但和薛偉的關系卻完全不是這樣,也毫無往這個方向發(fā)展的可能。endprint

      孫老師卻不管她暗自嘀咕,只是單純地為她高興:知道用功了就好!早該如此!

      除了自己用功外,她其實也認真地給薛偉提過意見。

      或許是被她提醒,他這段時間在超具象主義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建筑和植物細部的精致還原程度,幾乎達到了照片復印的效果。但是,就在同一張畫上,其他局部卻非常粗糙。這粗細明暗之間差別之大,總給人以沒畫完的草圖感。但是每一張都像草圖,就造成了一種特殊風格。更準確一點說,創(chuàng)作者仿佛迷戀的只是一種壓抑冷硬如夢魘的整體氛圍,衰敗的老工業(yè)城市是當仁不讓的主角,而具體行進在畫中的個體,卻被相當刻意地處理成了一個個面目模糊的游魂,有的沒有臉只有背影,多數(shù)正臉也同樣缺乏表情。

      只有少數(shù)畫作的人臉沒有變形。有一張畫是畫一個男生和小女孩。里面那個男生的臉被描摹得極其細致。女孩則只有側面,紅色棉襖,漆黑眼眸,慘白臉龐,也有點日本歌舞伎的森森鬼氣。而這已經算是工筆了。

      她最末一次去宋莊看薛偉,在這幅新畫前端詳許久。終于發(fā)現(xiàn)他也緊貼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倒嚇了一跳。

      薛偉讓開一點,笑道:怎么樣?

      她猶豫地說:蠻好……就是有點像日本浮世繪。百鬼夜行圖。

      他嗯一聲:我喜歡浮世繪。

      你油畫筆觸肌理紋路和色漿效果都很成熟。也不乏時下流行的元素:魔幻、都市感、荒蕪。就是太冷了,有點教人寒颼颼的。

      他哈一聲,很短促:你不知道,這樣怪異的風格容易給人造成印象。

      這真的是你最想畫的?你不是一直說最想把心底里那個逝去的北方一點一點畫出來?那些小偷、殺人犯、賣茶葉蛋的……怎么都沒了臉孔,建筑倒成了主角?

      你說的好是好,太多人畫了。他沉思地說:我早反復掂量過了,走那條路,很難出來。

      你不是說題材什么的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畫自己內心最想畫的?

      你怎知現(xiàn)在這些不是我內心最想畫的?他不耐煩地笑道。

      曾今那天話比平時都多:你騙得了我,騙不了畫筆。你畫的這張構圖細節(jié)和畢費那張《圣城》幾乎一模一樣,就是用色不同。你太想一夜成名了,明知道這樣走不遠,干嗎好好地畫廢了這支筆?

      他聲音高起來:就像你那樣畫些花花草草老人小孩的倒是原創(chuàng),毫無新意,就算對得起祖師爺了?

      不出倆月,曾今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認識的薛偉似乎是兩個人。前一個薛偉和后一個薛偉說的話在各種層面自相攻訐,有時甚至讓人疑心他精神分裂。她沉默下來,不再說話。

      突然間薛偉又笑起來:你說得對。我是有點操之過急了。

      那笑聲比剛才那一聲更短促,同樣說不出的怪異。仿佛是一個人經過緊張思考后決定必須發(fā)笑。但一旦有一個人笑了,那空間里因為沉默而不斷凝結而成的結界便打破,尷尬也便凝結成小團從空中紛紛跌落。她也笑了。

      當天晚上薛偉說自己還要趕一幅新畫給老胡,并未留她吃飯。曾今便自己坐公交車轉地鐵輾轉回城。她這次其實等于是專為看他的新畫來的,他不會不知道。歸途的大巴上,她一個人坐在最后面一排,沉沉地看往窗外,初秋的晚風已經從溫熱變成微涼,把她的衣袖吹得飽滿鼓脹,像鉆進去什么有形狀的活物。在這空虛中她悄悄覺得餓了。又想起薛偉晚上自己經常不吃飯,借口“能省則省,畫畫就動動胳膊,消化不了那么多糧食”。但仍然越來越瘦,越來越蒼白。他不辭辛苦去美院找她,也可能是為了早晚都有食堂。只是還要花路費。一陣細微的、不知所措的自責從內心深處痛苦地襲來。她知道他窮,卻不知道他這么窮。但她也只是勉強夠自保的窮學生,那筆法國尾款遲遲尚未到賬。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的開頭說:“我年紀還輕,閱歷不深的時候,我父親教導過我一句話,我至今還念念不忘?!糠昴阆胍u任何人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yōu)越條件。”

      她在饑腸轆轆和夜風的雙重照拂下,決定原諒這個朋友。

      6

      自宋莊那次不歡而散,有幾天薛偉都沒有找她。差不多倆禮拜后,QQ上那個熟悉的頭像才開始跳動:在不在?

      她立刻答應:在。

      點接收文件。那邊指示道。

      她接收完才發(fā)現(xiàn)是張新畫的照片。竟不再是都市石屎森林的無臉男,而是明媚初夏白楊樹下的兩個背著書包的稚童,還有一只不知何處跑來的流浪狗,灰白色。色調明顯溫暖得多了,造型也不再扭曲變形,她不禁微笑起來:薛偉畢竟還是在意自己意見的。

      為什么畫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她問。

      男小孩是我。女小孩是你。吵了架又和好,所以還在一起玩。

      她眼眶一熱。隨即又發(fā)張奮斗表情:好你等著。這星期我也給你看張新的。

      薛偉問:你教師節(jié)和劉老師提起我了?

      嗯。

      他怎么說的?

      就說我早該用功了,沒說別的。

      噢。他那邊沉默片刻,頭像復又跳動起來:我這幾天仔細想過了??赡苓€是得有個正經出身。不知你導師還招不招研究生?不過我英語不好。我最近想找機會見見他,你方便引薦嗎?

      她第一反應就是爽快地說好,字打完卻又猶豫地刪掉。她想起劉老師明確地表示對畢費的畫沒有感覺,對喬治·巴塞利茲的畫風也多有批評。他是典型的側重日常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和盧西恩·弗洛伊德相似,和薛偉的畫風全然不是一路。也許可以等薛偉其他類型積累得多一些再試試。她對他的基本功是毫不懷疑的。此外,她九月初剛和劉老師提過他,當時沒說要介紹,隨后直接帶人上門,仿佛顯得太處心積慮了一點。而帶去同門聚會也不好,那幾乎封閉的小圈子,導師請外人可以,學生卻不能隨便帶人進去——劉家明畢竟是名人。加之她好幾年沒有男朋友,也擔心同門誤會他們之間的關系。

      看她沉吟不語,薛偉立刻說:我也就是那么一說。你也就隨便一聽。其實無所謂。

      她如釋重負,但仍然感到某種古怪的壓力。之后幾天,經常找話題和薛偉留言,但過了幾天薛偉才回聲哦。很冷淡。endprint

      她事后才想,大概越這樣越顯得她心虛。但憑什么心虛的是她?她卻說不清楚,只覺委屈。

      正是這一點心虛作祟,不久另一個師兄王可的個展她便把他帶去了。果不其然,又撞見那個她一直很怵的莫沙。她這才想起莫沙和王可也是同門。

      王可現(xiàn)場發(fā)表感言。謝謝各位朋友捧場。開幕式現(xiàn)場準備了茶點,眾人一起舉杯??凑?、交談、合影不一而足。待儀式進行得差不多了,王可便私下招呼幾個人留下去附近餐廳吃飯。也叫了曾今。她便把薛偉帶上。

      進去后她發(fā)現(xiàn)除了莫沙,也有幾個成名畫家過來捧場。這也是薛偉第一次見這么多圈內名人,他略顯局促地坐在曾今旁邊,陡然間靦腆起來,一聲不吭。莫沙在開幕式上就一直很注意薛偉,落座立刻起哄:恭喜劉門花魁名花有主!這話既不向著曾今,也不向著薛偉,更不是和主人說,而是沖著在座所有人。

      曾今說:去去,別瞎說。

      都帶來看展了還撇清?快交代姓甚名誰在哪高就,到底有幾千萬家產,才追得上我們花魁?

      薛偉,你別理他。

      薛偉?薛蟠的薛,偉哥的偉?自古捱光計,潘驢鄧小閑……這位的名號也算占了兩樣,不知道其他三樣全不全。

      曾今恨道:莫沙你好無聊。都是學畫的,你一天到晚盡拽文。還是黃文。

      莫沙咂舌:平時都悶嘴葫蘆,今天有人撐腰了,得,師兄我不說了。

      薛偉只賠笑,不說話。除他之外,其他人差不多都互相認識,一時間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亂火上澆油的:莫沙這不是嘴欠,實是妒火攻心。曾今你快好好介紹,讓莫沙也死得其所。

      曾今便認真地向大家說:剛才名字也講過了,薛寶釵的薛,偉大的偉。畫得特別好,也得過臺灣一個獎——是朋友,但不是男朋友,請諸位開玩笑適可而止。

      眾人哈哈一笑,這事本來過去了。不料薛偉端起杯子蹭地站起來:初來乍到,見到京城諸位大師三生有幸,請多多指教。

      這一出太尷尬了。沒幾個人應邀舉杯。圓桌本來就大,隔得遠的該吃菜吃菜,該喝酒喝酒,竟全當沒聽見。只有近處幾個抹不開面子端起杯子敷衍。薛偉遂把一大杯啤酒一飲而盡,喝完繼續(xù)杵在那兒發(fā)愣,曾今輕拉了拉他衣角,他這才硬邦邦地坐下。

      莫沙一直冷眼看著,一笑:哥們能喝?

      薛偉慌忙接口:能喝!

      曾今一一敬酒。照規(guī)矩女生不必打圈,她往常從不喝酒,今天卻只能替薛偉打這圓場。再回原位時才發(fā)現(xiàn)莫沙面前一瓶酒還沒喝完,薛偉面前已赫然擺了三個空瓶:什么情況?莫沙,你別欺負人。

      莫沙笑道:老爺們的事,女人家少插嘴。

      薛偉居然說:就是。

      才四瓶啤酒倆人已成生死之交。莫沙喝得高興,又把王可拉過來。曾今皺眉不再理會,只和鄰座女士交談。又過一會,只見薛偉站起身急步出去,并沒看她。她等了一會,忍不住問莫沙:他出去做什么?

      莫沙也喝得紅頭漲臉,反應了一會才說:噢。剛才王可說喝涼啤酒胃有點痛。我說我也有點不舒服。你男朋友人挺好,說出去給我們買點藥。

      曾今氣道:說了不是男朋友。又覺得自己帶薛偉過來,總得負責到底。他喝多了別又成了路盲。等了好久還不見人回來,便下樓去找。四處皆不見藥店,在樓下等了一會,突見一個瘦小身影飛奔而至。待近了才發(fā)現(xiàn)竟是薛偉:你跑什么?

      你在這里做什么?他奔到跟前,猛見是她也嚇一跳:局散了?

      沒有。我就是怕你迷路。曾今說。

      沒散就好。操,我跑了五六條街才找到藥店。薛偉揚揚手里的塑料袋。買了胃舒平、三九胃泰、鹽酸小檗堿片。也不知道哪種是他們常吃的。只好豐儉由人。

      曾今皺眉:你不知道王可家就在這餐廳背后?如果真疼狠了,他走兩分鐘就能到家,或者讓他太太送藥過來。何必你人生地不熟地窮找好幾條街?

      薛偉說,我知道。但這是我的心意。莫沙也沒攔著我。

      曾今一時間又說不出話來。看上去是在說藥,其實不是。兩邊都是朋友,按理說互相照應是好事。但就是什么地方有點不對頭。也許是薛偉對迅速融入圈子的渴望把她驚著了。而她則是和導師吃飯都十有九次必然遲到的人。散漫無稽是她最大的缺點。七宗罪里最大的罪,則是驕傲。但是這驕傲卻永遠在尋求另一個同等量級的驕傲。

      她終于說,我們一起上樓吧。

      薛偉卻說,你先上去。我一會再上。

      曾今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薛偉的意思。薛偉是不想和她再一起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了。剛才被起哄他竟比她更窘。但是,這種事情難道不是清者自清嗎?難道她不是已經說清楚兩人只是普通朋友了嗎?而且,他明明是她帶來的,這么快就要劃清界限?

      一瞬間她心里像塞了一把烏糟糟的狗毛。她看著他,他還在劇烈運動后的喘息中。她不再回頭地上去了。

      過了差不多五分鐘他才若無其事地拿著藥上來。整頓飯她不再看往他的方向。那把狗毛沾濕了酒水菜飯,膨脹得越來越大。不知道為何她幾乎失望得不能呼吸。又勉強坐了二十分鐘,過去和王可告辭。薛偉還在和莫沙及其他人拼酒,也有個不認識的年輕姑娘過去和他碰杯。他對她笑著說了句什么,姑娘笑得前俯后仰??瓷先ニ谷贿h比自己合群。

      曾今離開時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明明不是戀愛,曾今下樓時卻幾乎掉淚。巨大而無法訴諸于口的失望推著她幾乎踉蹌。她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也許被利用了,又懵懂地告誡自己說不要把人想得太壞。但無論如何,她一生永遠不會忘記那句話:你先上去。也不會忘記那奔跑姿態(tài)的急迫。無論如何,胃疼不是死人的病。而薛偉在她面前曾經顯得那么孤絕清高。

      他或許一開始是沒注意到她走了。但之后整整一個晚上沒有短信,也沒有電話。

      是第二天中午薛偉才反復給曾今打電話。她不接,電話就持續(xù)響。過一會終于停下來,緊接著又響。十幾通之后她終于接起,那邊的聲音很惶恐:真不好意思,前天喝到凌晨五點,都沒發(fā)現(xiàn)你走了。endprint

      她說,噢。那你繼續(xù)休息。

      你是不是生氣了?咳,男人一喝酒就這樣——

      沒生氣。她說,我不知道你們“男人”喝酒是怎樣。我只是一直不太喜歡莫沙這個人。真想不到你倒和他一見如故。

      莫沙挺好的,還說下次酒局要叫我——

      她平靜地說,他也說你好。我還有點事,先掛了。

      掛斷后立刻關機。半天之后再開機,發(fā)現(xiàn)收到了十幾條信息,都是解釋昨晚行為的。最后一條是:你是我在北京最珍惜的朋友。給我一個當面解釋的機會。

      她沒有回。

      這是他們第一次非常明顯的決裂。也是她第一次意識到他和她其實不是同類人。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她想不到的是后來還會反復多次。

      7

      接下來薛偉每天持續(xù)給她電話。她不接,他就給她發(fā)信息。她也不回。

      緊接著,她發(fā)現(xiàn)自己宿舍的門外放著一本村上春樹的新書,《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薛偉從宋莊專門來過她學校了,那么。

      她終于好奇打開那本書看。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是說一個三十六歲癡迷于鐵路的工程師重新找回當年和他斷交的四個親密朋友的故事。里面有一段被薛偉折頁,用紅筆劃了重點線:

      不是一切都消失在了時間的長河里。那時,我們堅定地相信某種東西,擁有能堅定地相信某種東西的自我。這樣的信念絕不會毫無意義地煙消云散。

      書后還附上了一封短箋:

      多崎作的名字在日語里注定沒有色彩。而其他四個朋友的姓氏里卻分別帶有“赤”“青”“白”“黑”。也許人與人的性情和溫度天生注定不同。但是,正如木元沙羅是多崎作最重要的女性友人,你不光是我的木元沙羅,也很有可能是我?guī)缀跏サ某?、青、白、黑。我比你想象中更重視你這個朋友。倘若我們的征程是星辰大海,而在追隨夢想的道路上,少數(shù)表面分歧其實無足掛齒。

      希望你不接我電話的這幾天保持愉快心情。

      X.W

      信寫得的確很動人。落款是他畫畫時喜歡的縮寫簽名,她還取笑過學大師。曾今眼淚啪嗒啪嗒掉在信紙上,迅速把字跡洇得模糊一片。她確定自己對薛偉的情感中毫無曖昧之情。但是,她也同樣比自己想象中更珍惜這個朋友。

      人至察則無徒。他也許只是待人友善,并不是過分功利。

      一旦擔心自己錯怪了好人,她的態(tài)度便有所不同。這一天她心情低落,換了QQ的簽名檔,薛偉的頭像飛快地跳動起來:你心情好些了嗎?

      這時離她換簽名檔的時間不到一分鐘。她立刻回答說:我沒事。

      薛偉打一個如釋重負的符號:大姐,你可算理我了。我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搞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就冷若冰霜。

      曾今說:沒什么,就是周期性人類厭倦癥。如果給你造成了困擾,對不起。

      那邊發(fā)過來撇嘴表情:這么冷冰冰的干嗎??峙虏皇菂捑肴祟?,是厭倦我吧?

      因為徹底消怒了她反倒坦誠起來。一旦立意坦誠,話卻不夠好聽:不是。我只是覺得……你不夠坦蕩。

      不坦蕩?薛偉那邊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從來沒人這么說過我,也就是你。我怎么就不坦蕩了?

      你買完藥遇見我,為什么不和我一起上去?她問。

      這話問得很孩子氣。曾今這才意識到耿耿于懷的,正是他那句話,那個撇清姿態(tài)。那一刻他并未把她視為朋友,而把她簡單視為一個女人,而且是可能給他的新社交關系帶來麻煩的女人——他或許真以為莫沙喜歡她。她此前從未被任何人這樣粗暴對待過。他實在想得太多、也太深了。

      薛偉的頭像快速跳躍,一句緊接一句。他說,曾今,你真想多了。我只是覺得讓人看到你下來找我,對你不好。

      這話仿佛言之成理,雖然還遠未足夠教人信服。

      她說,嗯。

      那今天一起吃個飯?薛偉立刻說。我來學校找你,也看看你的新作進展得怎么樣了。

      她過一會才說,好的。

      最近她的新作進行得并不順利。也的確是希望有人來提提意見。

      吃飯還是學校附近那個他們去過的小飯館。薛偉請客。這次見面,也就相當于重歸于好了。他人一過來,曾今心底芥蒂更蕩然無存。她本來就是心軟而容易原諒的類型。或許就因為吃過輕信的苦頭,才被迫學會事先對他人嚴苛。必要經過重重考驗才能徹底放下心防,因為她熱情起來永遠比他人更熱情。但不知道為什么,薛偉和她的交情總比和別人更歷經磨折。

      他認識她沒多久有一次就在QQ上總結說,你的溫度似乎比周圍人都高。永遠都在從高往低流失熱量,最后難免凍傷。

      曾今:那你呢?

      薛偉:我可能比正常人還冷淡一點。擁有的本來就不多,總得先設法保全自己。

      曾今:我可能的確總以為自己比別人強大。因此老懷著歉疚之心,覺得自己太幸運了。

      你這么好的自我感覺從哪來的?薛偉打了個笑臉。不過這樣也好。怪不得你人緣好。人人都寵著你。

      但她其實說話很直。對朋友尤其。

      他們聊天,經常最近開個展的同行,只要一開始指點江山,總是更容易言語投機——是過了很久很久之后曾今才明白,私下共同批評同行達成共識是最容易的。常言文人相輕,藝術圈也一樣。人人都覺得自己懷才不遇,誰也不服氣誰。世界上永遠不缺憤世嫉俗眼高手低的年輕人,在這個層面上,所有運氣不好的藝術家天生就是盟友。關鍵是,未來道路的選擇,對不同游戲規(guī)則的接受,甚至是對截然相反利益集團的投誠。

      吃完飯她帶他回工作室看最近進展。他一進門就說:你最近心情不好?

      曾今說,嗯。一面心驚他對自己的了解。但心情不好其實也和他有關。待朋友太好,永遠有一種受傷之感——這點薛偉分析得實在非常準確。

      你這塊地方顏色稍微黯淡了一點,可以補一筆亮色。試試玫瑰紅?另外,那個陰影的面積不太對。輪廓再往里收一點。endprint

      她心悅誠服地聽著。果然是旁觀者清。此時此刻,她的確需要一個這樣懂行并且同樣在創(chuàng)造中的朋友。

      還有這兒。這兒的比例是不是有一點問題?

      基本已經成形,不好改了。

      你沒改過畫?薛偉說。我們苦出身的北漂都得會改畫。再糟的畫都能改,否則不是白瞎了一張畫布,還撐了框的,大幾十塊呢。你這個尺寸這么大,得上百——因此必須改。

      她說,你說得有理。沒顧上計較他說“再糟的畫”幾個字。

      要不要我?guī)湍愀模垦ヒ粫r自得,話越說越滿。

      曾今這才覺得不對勁。你幫我改?那成什么了?連劉老師都沒替我改過畫。

      薛偉說,哈哈,開個玩笑,怕你醫(yī)者不自醫(yī)。你看,這小孩的脖子太細了。

      其實脖子細一直是曾今的特色。這樣頭的比例就顯得大,有一種稚氣之美。但是她想,總也不能這么一直天真下去。像她自己。

      她答應等他走了以后試著自己改改看。

      看完畫時間已經八點多了,薛偉還沒有離開的意思。曾今漸漸著急起來,幾個舍友回來有早有晚,但不代表不回。一會該撞上了。其實也沒什么,就是徒增困擾。就是不撞上,他回宋莊路上也得倆小時。

      她忍不住催了一次??鞗]車回宋莊了。

      薛偉這才如夢初醒:幾點了?和你一說話就容易忘記時間。

      他答應著,卻還沒立刻就走。

      你不是還要在這兒改畫嗎。我看著你改幾筆。他還是躍躍欲試。

      得了吧。我這就送你去車站。曾今漸漸也學了一嘴大子味普通話。

      在去車站的路上薛偉意猶未盡,又說了一點她新畫的不足。起初意見提得小心翼翼,曾今還覺得準確。后來發(fā)現(xiàn)意見抽絲不絕,整張畫被他說得一無是處。

      你們學院派就是這樣,只會照著現(xiàn)成規(guī)矩畫——反不如半路出家的可能性大。最后他總結陳詞。

      曾今說:就和你不是學院派似的。

      薛偉說:至少我沒讀過油畫專業(yè)研究生。本科也是臨時轉過去的,才讀了兩年。

      他最早說自己學歷低、專攻油畫時間短,言語里都是自輕之意。前幾天說想考她導師的研究生言猶在耳。沒想到隔了幾天,就成了野狐禪的特殊優(yōu)勢。曾今因為著急送他去坐車,快步疾走,顧不上抬杠。他更加滔滔不絕起來。

      已是深秋了。夜風冰涼。他的話被大風撕碎了飄散一空。聽入耳的卻句句刺心。

      到了車站了。最后一班車不知道是過去了還是沒來,這里離始發(fā)站只有一站,而距離末班車發(fā)車已過去了十分鐘。他們和往常一樣肩并肩站在站牌下面。曾今怔怔看往車來方向,其他時候閉嘴不語。薛偉還在舉例,你看那誰誰……

      她猛地說,你快上車。

      什么?薛偉倒嚇了一跳。

      他臨上車還大聲問:我們啥時候再見?有什么飯局再叫上哥們兒?

      曾今說,故宮最近有個石渠特展。咱們回頭去看看吧。

      但是風制造出更大的動靜。她連自己的話都聽不清,更不確定他聽沒聽到。車開走了,她舉步維艱地頂風走回宿舍,緩慢移動著的自己好像成了全世界的風眼。剛才出來得急,沒戴帽子。

      她在風地里竭力讓自己氣得發(fā)抖的身體平靜下來。雖然不夠尊重??伤彩菫榱怂?。

      8

      以往在學校和曾今稍微走得近一點的男生,要么輕易喜歡上她,要么她自己先留了情,情感杠桿一失衡,關系就很難回到以前。學藝術的學生總歸浪漫居多,二十啷當歲的年紀也更容易區(qū)分不清楚各種感情。這也是她如此珍惜薛偉的原因。她上一段戀愛還是在學校里,和一個高一級的師兄。只談了一年半就分了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之后就再也沒有任何遇到有戀愛沖動的人。

      兩人雖然都是空窗期——是到很后來,她才知道薛偉在老家有個女朋友——但彼此之間毫無荷爾蒙,尤其在她,薛偉絕非她會喜歡的類型。因此一生之中,她從沒有這么光風霽月地和異性交往過。起承轉合完全只因為畫。也只聊畫。

      哪里有個展信息,哪里又有適合年輕畫家參加的繪畫比賽,有個走得稍近的圈內朋友,仿佛也頗利于互通有無,彼此打氣。只是薛偉似乎永遠比她消息靈通。她若不提,他并不主動說起。只要她說起,他卻事事知道。甚至包括那些主動聯(lián)系她,讓她推薦人展出的獨立畫廊。她告訴他自己推薦了他,他便說,是嗎,那個畫廊剛巧也聯(lián)系了我。她并不以為意,只覺是巧合。

      好運如同被勤奮馴服的烈馬,正悄然靠近。他們的機會同時漸漸地多起來。有好幾次他們的畫作共同陳列在同一些規(guī)格不大但業(yè)內口碑甚佳的畫廊里,報紙上提起嶄露頭角的年輕藝術家,也總不會漏掉他倆的名字。也許是有感于她一直在各處推薦他,薛偉有一次也建議她去參加他得過首獎的臺灣畫展。她打開網(wǎng)頁研究了一會,為難道:我沒去過臺灣。你看參展要求是畫寶島的風土人情。

      沒關系。薛偉說,我其實也沒去過。網(wǎng)上經典風景照很多,可以找沒那么出名的景點。準備四十天,到手四十萬新臺幣,雖不怎的,也夠開銷一陣。

      她說,我恐怕終究畫不出來。天天見到的事物畫出來都難,何況沒見過的。

      你罵人又不帶臟字。薛偉笑道:恐怕、終究、何況。曾老師罵我饑不擇食呢。

      其實她并沒有這個意思。但這件事此后他也不再提。

      那個冬天因為準備畢業(yè)個展的壓力空前之大,曾今也暫時分不開心神處理其他事務。除了偶爾和朋友吃飯,她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畫室。

      薛偉不知道從哪打聽到有家大畫廊有意做一個八〇后畫家的聯(lián)合大展,那家大畫廊老板是劉老師的好友,但其實這事和劉老師無關。而且曾今為了避嫌,早就決定除非人家主動選她,絕不讓劉老師開口為她欠這個人情。眼下薛偉提起,她反倒為難起來。據(jù)說總共才選十二個人。一輪輪淘汰名單,勢必優(yōu)中選優(yōu)。

      說實話她覺得不光自己,薛偉也很懸。據(jù)說主要看國內參展履歷,他那個臺灣獎雖然錢多,業(yè)內不算出名,勝算不大。她參加過的中法青年交流展的含金量也許還更高些,因為是代表國內一流學子去的。endprint

      她把這層擔憂婉轉告訴薛偉。薛偉沒說什么,又不再提。

      曾今打算年前集中畫完最后一批個展的畫——十二張四十寸的馬。群馬譜有載:騍馬為母。駒為小。驃體黃,騮黑鬃黑尾而紅身。骃淺黑帶白。驊棗紅,驪黑,黑嘴而黃身。騏青黑。騅黑身白蹄。驄青白相間。龍為純白馬,而駑馬性劣,速慢。

      但進展并不順利。只能一天到晚在畫室里坐困愁城。以及在網(wǎng)上反復瀏覽各種馬的照片,和國外美術館館藏原作的高清局部。薛偉問她會不會改畫,其實她就是太知道改畫的重要性,也反復改得太厲害。一張半米見方的油畫,在她,從一點點在白布框上成形,到層層上色,反復修改,最后署上自己的名字,怎么也得半個月左右。好些人一兩夜一揮而就,在她全然是不可想象的事。

      一個此前一直習慣了慢的人陡然快起來。非常艱難。

      那段時間差不多是曾今一生中最焦慮和自我懷疑的時候。自覺是一匹不入流的駑馬。體重掉了近八斤,一起掉落的還有頭發(fā)。每天早上醒來,枕頭上都有十幾莖斷發(fā)。

      但她早就報名的澳門油畫雙年展年前終于給她寄了邀請函。居然還獲了二等獎。

      這是在認識薛偉前的年初就報的名。她收到邀請函時沒多想,等官網(wǎng)上登出展覽名單,卻立刻接到了薛偉的電話:恭喜曾老師提前進入佳士得千萬俱樂部!

      她前一晚畫到兩點,九點多被鈴聲從夢中驚醒:你說什么?

      澳門雙年展是佳士得辦的,你別裝不知道。那邊冷笑一聲。能進他們拍賣行的當代畫家,最后哪個不是千萬俱樂部的成員?

      曾今這才想起來報名時官網(wǎng)好像是介紹了這個雙年展的策展背景。但這完全是兩碼事。

      據(jù)說沒獎金,就是能免費去一次澳門。她說。仿佛是安慰電話那邊的人。

      總之,茍富貴,勿相忘。薛偉說。

      我報名時還沒認識你。曾今說。報名是二月,認識你是三月的事。

      那邊果然釋然許多:就說曾老師不是吃獨食的人!總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兩個總之,跟著的升降調截然不同。曾今再遲鈍也能聽出這差別。那把狗毛又悄悄塞滿了心底。她為什么必須要對這樣一個并不替她高興的“朋友”解釋始末呢?

      薛偉還沒有掛斷電話:不管怎么著,是個大事,總得慶祝一下。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

      曾今說,今天不巧,導師叫吃飯。

      那邊又“噢”了一聲。相當長時間的沉默,足夠讓她領會到這無言的重量。她想起她上一次同門聚會就沒帶他,事后還相當內疚——加上還有“茍富貴”,話趕話地,她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幾乎一開口就后悔了。但薛偉已經接了話:你的同門聚會,我去不太好吧——那曾老師說,我穿什么衣服好?

      9

      不出曾今所料,同門當面都小心地隱藏了自己的驚詫,只是意味深長地微笑著。越沒人問他是不是現(xiàn)任男友,這事越變成板上釘釘?shù)蔫F證。劉老師起初吃了一驚,緊接著就熱情洋溢地握住了他的手:歡迎歡迎!是曾今的朋友吧?早就聽她提起過!

      此朋友非彼“朋友”。但事已至此,她只能勉強笑道:老師記性真好。

      其他人還不認識。你快好好重新介紹。

      曾今便說:薛蟠的薛,偉大的偉。不自覺地,借用了一半莫沙的介紹語法。

      那一頓飯薛偉吃得如魚得水。同門紛紛過來敬酒,他也頻頻起身舉杯。氣氛竟然相當熱烈。整頓飯吃完,曾今發(fā)現(xiàn)他幾乎和在座所有人交換了微信,包括導師劉家明。她則一直在元神出竅。周圍的動靜都變成默片背景。眼睜睜地看見自己的靈魂躍出肉體:你們都誤會了。真的。這時她再次確認她完全不喜歡薛偉這個人。她對他的好感被一次又一次意想不到地反復磨損,所余無幾。又如水煮魚上方的稀薄熱氣,正慢慢消散變得冰涼。但她怎么能當眾給一個朋友沒臉?況且,他自尊心又那么強。

      極盡緩慢地,元神跌落軀殼,聽力漸漸恢復。突然清楚地聽到薛偉告訴劉老師常來美院畫室陪曾今用功。年紀大一點的人想必更容易欣賞這革命夫妻互相促進的畫面。過一會他又笑著說起她看展愛遲到的事。

      一起畫過畫是真的??催^展也是真的,但并沒遲那么久。說起來也因為薛偉是路盲,事先確認半天,最后倆人還是沒能在同一個地鐵口出來。她怕他再迷路,讓他站著別動。那兩個口還偏偏相距非常之遠,在太陽地里待她汗流浹背地過去,已是約定的二十分鐘后了。但現(xiàn)在薛偉這樣一爆料,就好比男朋友嘲笑女朋友無傷大雅的缺點。事情完全不是這樣的。但是。

      曾今終于憋出一句:我沒遲到那么久。薛偉委屈道:那是多久?

      同門都哈哈地笑起來。這更像公然調情了。

      她又氣又急,血直往腦門上涌,卻終于說不出什么。而劉老師無盡慈愛地看看她,又看看他。

      為了湊趣,另一個師姐笑著提起了曾今被澳門展邀請的事。他們所有人居然都知道了那則消息,并意識到那個展和佳士得拍賣展的關系。薛偉笑著說:所以我今天一大早就恭喜曾今加入千萬俱樂部。當時她還沒睡醒,迷迷糊糊的。

      這話說得更沒來由了。一大早,剛睡醒。又有同門在吃吃地笑。曾今認識他大半年,這天才終于發(fā)現(xiàn)薛偉是修辭學的頂級高手,比莫沙厲害得多。一句真話換個語境說出來,讓人無從辯駁卻又萬箭穿心。更刺心的,是他明知她會多心,竟然完全不顧及她的感受。她昏亂地看著眼前所有對她微笑的面孔,心底最后一只蝴蝶靜靜地,在真空里自顧自地撕裂了。

      劉老師倒是今晚才知道曾今被邀請的消息,卻比所有人都更歡喜:為曾今終于開竅了干杯!同時也要謝謝薛偉,一直替我們師門督促她。他的話比我管用。以后你們繼續(xù)共同進步!

      前一句話舉杯的人還不多。后半句所有人都反應過來,齊刷刷地舉起杯子:恭喜曾今!謝謝薛偉!

      薛偉笑著,也舉起杯子。他比任何人反應都要慢半拍,是一種非常得體的不好意思。他看上去也是真心實意地為曾今高興。

      曾今像在看一張超現(xiàn)實主義的油畫,真正的超現(xiàn)實,因為每個人都同時張口,而所有聲音卻一字不漏聽得清清楚楚。她聽見圓桌對面坐得最遠的張師姐說,曾今是我們劉門的寵兒,單純,有才,就是一直好像不知道著急用功。你不知道劉老師為了催她多畫多苦口婆心!薛偉說,她自己說自己是草履蟲,簡單生物,哈哈哈哈。劉老師問:薛偉你自己的畫怎么樣?聽曾今說也畫得很好,給我看看?薛偉立刻掏出手機,再沒提“蒙娜麗莎也只是明信片”。眾人交相傳閱,中間也遞給曾今。曾今看也不看就遞給旁邊。四周響起如多米諾骨牌推倒般此起彼伏的贊嘆聲。endprint

      都說曾今有才,沒想到找到一個更有才的。一個師兄笑道。油畫畢竟還是男人的活計。

      曾今像看陌生人一樣直愣愣地看著他,好像不理解他這話的意思。

      哎呀老曲你這話就不對了。女生不愛聽了不是!另一個師兄忙說。

      男女平等,一樣有才。劉老師慈祥地結論道。本來我都以為得自己出錢給曾今辦個展了——你們誰不知道用功,我都一樣著急。現(xiàn)在她交了薛偉這個朋友,我就放心了。以后爭取你們開雙人畫展,我給你們寫序!

      曾今像啞了一樣打定主意不開口。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早知今日。無法可想。一步步走到今天,她唯有痛恨自己的軟弱與愚蠢。

      薛偉無比誠摯地笑著站起身,又去敬劉老師酒。他好像完全無意中偶然提起那畫廊辦展的事。只聽見劉老師一迭聲說:策展人是我最好的朋友,小事情!

      那天晚上似乎所有的話題都是關于她和他的。又或者她只是對他們的名字過敏。怪不得薛偉有一次說她像《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娜塔莎,草履蟲也沒錯。天真是愚蠢的同義詞。

      大家吃的都是熱氣騰騰的羊肉火鍋,包廂窗戶早被水蒸氣霧得一塌糊涂,一個師弟上廁所時往窗外瞥了一眼,驚呼:下雪了!

      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窗戶那邊去。果然下雪了。她把手慢慢伸出窗外去接那些輕盈冰涼的六出之花。很傻的一個動作。都這時候了,還是犯傻。她陡然間像被雪花燙著了一樣,倏地縮回手。

      一大桌子人沒一個人注意到她悄然離席。所有人都在敬薛偉酒。薛偉也回敬所有人。其樂融融。

      那天晚上她喝得前所未有的多。大家公派薛偉送她回去,他當然義不容辭。倉促打不到車,她在路上醉得無法走成直線,卻竭盡全力控制自己不倒向他。薛偉試圖扶住她胳膊,她觸電一樣彈開。

      你怎么回事?他有點不耐煩。打足精神應付了一晚上,大概也真累了。

      你起開。她在漫天飛雪里靜靜說。燙熱的面龐融化了雪花,極短暫的涼意帶來極片刻的清醒。

      我今天又做錯什么了?

      沒什么。是我錯了。一直都是我錯。

      噢,你是說他們都把我當成你男朋友?這有什么?;仡^你解釋不就得了。不都是你自己同門?

      你當時怎么不解釋?

      他們沒說錯什么啊——就說我是你朋友。難道不是朋友?

      朋、友。曾今輕輕地重復一遍。醉眼模糊中,很輕地說:薛偉,你理解的朋友到底是什么?

      你對我好,我又不是不知道。都處這么久了。

      你在說什么?

      我其實也挺喜歡你的。他們都和我說了,說你從沒對別人這樣過。

      全錯了。她說:我不喜歡你。以前不,現(xiàn)在不,將來也不。我真的就只是把你當成普通朋友。

      什么亂七八糟的。薛偉問。但他其實聽明白了,也生氣了。

      你是不是一直覺得自己漂亮又有才,仗著導師對你好,誰讓你三分都應該?我又沒說要和你怎么樣。朋友就朋友唄,真沒勁。告訴你,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太敏感、太無理取鬧了。

      她不記得那天自己是什么反應,也不記得又說了什么話,最后又是怎么回的宿舍。仿佛是她無論如何不讓他送她,最后逃也似的跳上了一輛的士。后來怎么指揮司機開到家門口,進了宿舍又是怎樣洗漱完畢,精疲力竭地爬上鋪位,則完全斷篇,喪失在記憶的河流中。只有一個片段她還依稀記得。她在的士上費勁搖開了窗,朔風卷著冷雪大團大團吹進來,司機扭頭說,姑娘,你得關窗啊,喝了酒熱身子經不起冷風吹。咦姑娘,你怎么哭了?

      10

      那之后她和薛偉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再聯(lián)系。沒有短信,也沒有電話。那個雪夜他們之間終于是發(fā)生了一些不可挽回也無法解釋的事。

      好在她很快就開始忙碌起來。從澳門回來后的那個春天,她終于要開始正式籌備她的個展。物色并確定場地,訂制大大小小的畫框,確定邀請嘉賓和媒體名單,發(fā)邀請函,以及開展前幾天,提前去布置現(xiàn)場。

      場地最終還是定在今日美術館。尤倫斯太貴了。她這幾年賣畫的積蓄未見得夠展一禮拜。但展一天和展一年,事先的準備工作都是一樣的繁瑣。忙碌動蕩的空隙,她偶爾也會想起薛偉,但更多的只是一片刺心的空茫,世上人本來就是不同的。也許。但她還是感激他和她說過的那么多話。他們曾是朋友。至少,曾經當彼此是朋友。

      開展那天曾今在人群中看見了老胡。手捧一大束香檳色玫瑰,笑嘻嘻地從門口進來,走向她。她笑著接過去,往老胡身后看一眼。并沒有其他人跟他一起過來。

      老胡還是以慣常的粗獷風格道了恭喜,卻突然欲言又止。曾今笑起來,以為他要取笑她今天的衣著。當天她總算放棄了襯衣仔褲,穿了一襲羊毛呢緊身黑裙,格外正式。進門有好幾個人都點評過了,還鬧著說千年一遇,必須合影。

      她笑著一一配合。其實今天她就算是素面朝天粗衣布履,恐怕該合影還得合影。畢竟是第一次個展,她心里對肯來捧場的人充滿感激。這才理解為什么以前那些人開完個展事后總要請朋友吃飯。也有少量在報紙上看到展訊過來的陌生人,但畢竟是新人個展,比例不大。

      老胡的臉上寫滿秘密在心底發(fā)酵脹大不得不說的樣子??此粏枺偕衩刭赓饪拷稽c:聽說你個展的錢是劉老師自己出的?

      你說什么?

      這句話很輕,卻像個重磅炸彈,把她的開幕式炸了個粉身碎骨。曾今頭腦嗡嗡作響:誰說的?

      反正是可靠消息來源。劉老師對你真是沒說的,嘖嘖嘖嘖,絕對另眼相看。名師自然倚重高徒。你別擔心,我沒和任何其他人說。知道你愛惜羽毛,怕解釋不清。其實也沒什么,你一直是劉老師最得意的門生嘛!可以理解??梢岳斫狻?/p>

      她太陽穴突突直跳:個展的錢都是我自己出的。劉老師沒出一分錢。

      老胡說:瞧你,和我還保密!我倆誰和誰?

      他笑著走遠了。曾今老半天還站在空曠的展地中央一動不動。

      很快又有幾個藝術刊物的記者發(fā)現(xiàn)了她,如狩獵者般迅速圍攏過來,做了一個小小的群訪。她不記得自己都說了些什么,只覺心亂如麻。為什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怎么會這樣?endprint

      連累劉老師也卷進了這話題的旋渦,都因為她。然而,更讓人恐懼的是謠言的來源和指向。

      個展持續(xù)了七天,頭幾天的參觀人數(shù)還算多。到后來她自己興味索然,也沒和媒體保持互動,單天參觀人次逐日漸減。從頭到尾總共也只有六七篇文章見報,那次的群訪她大概也答得不太好,幾家報紙的人雖然采了,都不約而同地只發(fā)了簡訊。

      劉老師開幕式那天沒來。倒數(shù)第二天終于還是來了。人群里她看到他,從未從遠處觀察過這樣一個熟悉的長輩,陡然覺得他老了。清瘦的中等個子,微微佝僂著。他并沒有找她,只安靜地和其他人一起看展。因是倒數(shù)第二天,倒沒有遇上什么熟人。在每一張畫作面前,他都停留了足夠長的時間。在一些大概讓他特別滿意的畫作前面,她瞥見他的嘴角悄悄抽動,顯然是微笑了。因為父親酗酒,整個成長期她一直缺少真正意義上的父輩。那一刻劉老師就像她父親。她卻像被什么釘死在原地,動彈不得。

      側身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她掉了淚。

      劉老師離開前終于還是看到了她。他站在門口,向她毫無保留地微笑著,笑里并無怪責之意。她再躲不過去,慢慢走向他:對不起,老師。但我以為一個人的才華是世間的鹽,值得好好對待。我不知道有才華的人同樣也可以是殺人犯。

      當然這只是一個比喻。她不知道老師能不能聽懂。

      劉老師靜了一會,說:現(xiàn)在這個社會,有些年輕人,和我們那時真的完全不一樣了。又或者每個時代都差不多,總是有一些人,永遠比另一些更急切。但是這些都沒有關系。重要的,是繼續(xù)畫下去。一切交給時間。時間比上帝更公正。

      她明白“那些年輕人”說的不是她自己。

      最后一天,和場館的工作人員一起撤展時,有個工作人員搭訕道:曾小姐,聽說你是劉家明老師最得意的門生?能不能請他簽個名?

      曾今站在梯子上繼續(xù)動作,像沒聽見。那女生又笑著問了一次:這個畫展的錢不是他出的嗎?

      她一定是抓錯了什么地方,突然就直直從兩米高的梯子上跌了下去。

      電光火石的一刻,眼前天旋地轉的都是自己心血凝成的五光十色。最后一眼,是那十二匹各色駿馬,生生跑成了走馬燈。

      摔得不算特別嚴重,只是輕微脛骨骨折。來醫(yī)院看曾今的朋友好些剛來看過展。都說她為個展的事操勞過度,正好臥床休息。她靠在床頭,在一束又一束搭配平庸的鮮花中,恪守一個病人的本分,蒼白地微笑著。

      張師姐也過來看她,帶了一大把白芍藥。真快,又是一年春天了。但她看見芍藥,陡然間涌上一陣生理性的厭惡。她自己起初還沒想到為什么。

      師姐平素和她最投契,畢業(yè)后就在一家設計公司工作,也早就不畫畫了。不光他們師門,美院女生大多都轉了行,堅持畫下去的始終是少數(shù)。她那天卻陪曾今坐了很久。從下午直到黃昏,差不多兩三個小時,說了幾次要回家做飯了,卻總戀戀地沒有起身。平時這樣姐妹閑聊的時光很少。她結婚后早從藝術家淪為廚娘,工作本來就忙,加之前年生了小孩,更沒時間。

      曾今說,師姐你快走吧?;仡^咱們再聚。

      師姐剛待起身,又回頭忍不住道:小師妹,你是和薛偉分手了嗎?

      她已經很久沒聽過這個名字。一笑:師姐,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有和這人在一起過。

      這我就放心了。師姐長出一口氣。我雖然早離開圈子,也還是認識幾個圈內朋友。有人說他和一個女畫家好上了,也算一樁花邊新聞。他不是還參加了那個畫廊的八〇后特展?那特展動靜不小,據(jù)說地鐵沿線都做了廣告。結果開幕式那天,他女朋友跑來北京想給他一個驚喜,才知道他在北京有了新歡。當時鬧得太厲害,畫廊保安還報了警。我一聽,這都鬧的哪一出???

      那女畫家姓什么?她輕聲問:是不是姓趙?

      不是,好像姓方。據(jù)說是個畫二代,父親就是那個方某人。

      那么他并不止認識趙夢和自己。她微笑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這個人。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她愿意看到的。

      不過我怎么還聽到一種說法,說你好些畫都是薛偉改過的,否則拿不了那么多獎,所以這次特展就沒邀請你……我一聽真氣壞了。小師妹你也勤勤苦苦畫了這么多年了,認識這人才多久,怎么可能?劉老師都沒替你改過,他也配?不過薛偉現(xiàn)在是真紅。你知道嗎,他很快就要在尤倫斯開個展了?上海雙年展據(jù)說年底也要請他。說到底,還是劉老師推薦他去這個特展管用,其他名字都眼熟,唯獨冒出他一張生面孔,媒體最喜歡新名字,幾家雜志都趕著上了專訪。對了,那個莫沙還專為他寫了整版評論。說起來劉老師也真是,怎么不推薦你,推薦了這么個人?

      劉老師其實問過她,她當時不知道怎么一心就想要避嫌,生怕給導師惹麻煩。她有點恍惚。也就是說,她之于薛偉一生的作用已經完成。從此再不需她從中穿針引線,介紹任何人,推薦任何事。其實她早該想到的。真到了用得著的刀刃上,每次薛偉都比她門清,游刃有余。也只有她相信他真的怕生,路盲,像她一樣驕傲敏感,容易受傷。但她難道不是一直就希望他好,想幫他改變命運?求仁得仁何所怨。

      我凈說這些,你聽了也心煩。好好養(yǎng)病,身體是本錢,別多想。我真走了,???

      師姐輕輕掩上門。把她和一束氣味馥郁的白芍藥關在一起。薛偉曾經盛贊過的,她筆下的花。

      又到早春三月,窗外的玉蘭復又如鳥在暮色里驚飛。曾今望向西山,山邊只余最后一小塊火燒云的影子。今天竟然也有火燒云,就像薛偉第一次去她宿舍。她卻每次都后知后覺。人視而不見的事物到底有多少——但她內心深處,涌起的竟然是平靜。一切都結束了。

      曾今突然想起薛偉也說幫趙夢改過畫。那些幫過他的人,全都有求于他,臣服于他耀目的才華。也許他一心但愿這是真的,漸漸就說成了真的。再口耳相傳幾回合,就徹底變成了他替所有人改畫……尤其是幫她。否則她干嗎一直這么不遺余力地幫他?這說法當然比說曾今拿導師的錢開個展更歹毒,因為前者只讓人疑心她是劉家明的情婦,后者卻從根本上否認了她成為藝術家的資格。

      火燒云的輪廓漸漸黯淡下去,她的心卻在她的胸膛里發(fā)燙。

      “我默想的時候,火就燒起,我便用舌頭說話?!笔恰妒ソ洝ぴ娖防锏脑挕?/p>

      她無聲地倒在床上。眼淚像打開的水龍頭一樣汩汩流出。

      “我比你想象中更重視你這個朋友?!?/p>

      “我們的征程是星辰大海?!?/p>

      則是那張明信片上的話。

      她此刻覺得人生十分漫長,十分渴望立刻翻過去看到所有人的尾聲。但這件事最好也最壞的部分,是她還年輕。無論如何,她會畫下去。當然他也會繼續(xù)畫。他們將會在各種意想不到的場合再度相遇。更殘酷的競爭也許尚未到來……而將來有一天她結婚了,生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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