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能是個例外

高臻

《拉赫爾·范哈根：一個猶太婦女的生活》（Rahel Varnhage： the Life of a Jewish Woman， 后簡稱為《拉赫爾》）是阿倫特取得哲學博士學位后完成的第一部著作，也是她寫作周期最長的一部。但相比于阿倫特其他著作，它并不廣為人知。她會花如此多的時間和精力來為一個一百多年前的猶太婦女作傳，這本身就有些令人費解；此外，相較于她的其他作品，《拉赫爾》一書的筆調(diào)隱晦，貝德福特（Sybille Bedford）說：“這本傳記其實是一本有點苛刻卻又相當深奧的書，它緩慢、混亂、靜態(tài)而又分外壓抑。”在對拉赫爾的夾敘夾議中，阿倫特實際上進行了對自己過去生活的批判，它預(yù)示著一個新的開始。

拉赫爾·范哈根（Rahel Varnhagen），一七七一年出生于柏林的一個富裕猶太家庭，原名拉赫爾·萊文（Rahel Levin），一八一四年嫁人改隨夫姓范哈根。這個今天看來有些陌生的名字，在十八世紀末柏林的文化沙龍圈，可謂盡人皆知。她組織的文化沙龍不僅招待過普魯士王子路易斯·費迪南（Louis Ferdinand）、黑格爾、歌德、海涅、洪堡兄弟，還為德國早期浪漫主義運動提供了主要活動場所：弗里德里?！な┤R格、蒂克兄弟、施萊爾馬赫等人經(jīng)常聚集于此高談闊論、激烈爭鋒。因此，這一沙龍及其女主人的名字拉赫爾，都是德國早期浪漫主義的重要元素。

與一般故事的女主角不同，阿倫特說她傳記的女主角長相平平，由于其父的早逝，拉赫爾的富裕生活也沒能維持很久。與當時柏林大部分文化沙龍的女主人們不同，拉赫爾沙龍的成功主要依賴她個人的交際能力，而非父親或丈夫的經(jīng)濟支持和社會影響力。拉赫爾總能周到地照顧好所有的來賓，無論地位高低，和她談話交流同樣令人著迷，人們當時這么評價：“她來了，她交談了，然后她勝利了?！彼饺祟I(lǐng)域的個人魅力也許對具體的人有效，但在時代面前卻注定無效。

同化與例外：邊緣者還是暴發(fā)戶？

拉赫爾極度厭惡自己的猶太身份，從她留下的三千余封信件來看，她在世時經(jīng)常毫無遮掩地表達這種態(tài)度：“一個人要不斷自我論證合法性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這就是為什么當猶太人那么令我惡心的原因?！彼龂L試過各種方式來抹去身上的猶太痕跡：改信天主教，改名為聽上去不那么像猶太人的名字拉赫爾·羅伯特（Rahel Robert）等等。但都收效甚微。婚姻—這一留給婦女最好的改變社會地位的方法，自然也被拉赫爾視為擺脫猶太邊緣地位的武器。遠在英倫、只比拉赫爾小四歲的簡·奧斯丁將婚姻形容為婦女們體面的退路和最可靠的儲藏室，對猶太婦女來說，婚姻使得同化既更容易也更困難。一方面，只要婚姻成功，她們就能贏得一切，并且相對于男性，主流社會對同化了的猶太女性的認可度更高（弗雷德里?！じ恼f，“在猶太人中，女人，百分之百要比男人好”）；但另一方面，婚姻也幾乎是她們唯一的同化之路，沒有好的婚姻，也就沒了一切。

由于總體身處猶太富裕階層，拉赫爾周圍的女性大都嫁得如意郎君：如亨麗埃特·赫茲（Henriette Herz，物理學家馬庫斯·赫茲的太太，成功組織了當時的第一個猶太文化沙龍）、多蘿西婭·施萊格爾（Dorothea Schlegel，浪漫主義代表人物弗里德里?！な┤R格爾太太，猶太思想家摩西·門德爾松的小女兒）、拉赫爾的妹妹蘿絲·萊文等。拉赫爾曾經(jīng)也對自己的同化前景充滿信心和期待。在她看來，雖然猶太人整體被社會所排斥，但她個人的特殊性和優(yōu)越性可以戰(zhàn)勝民族的一般性和邊緣性。她相信自己的命運將是不同的、格外幸運的：換言之，她拒絕和其他猶太人共命運，她期待并且相信自己會是一個例外。

然而婚戀的多舛遠超出了拉赫爾的預(yù)期。和芬肯施泰因（Finckenstein）伯爵的戀愛是她的最先也是最接近成功婚姻的一次戀愛。初識時拉赫爾二十四歲（一七九五），她自信而富有魅力，他們相愛并訂婚，但伯爵最終由于家族壓力等原因與拉赫爾分手。這段關(guān)系的終結(jié)給二十八歲的拉赫爾帶來了幾乎致命的打擊：她全部的驕傲、自尊和希望，被打落一地。她在信中寫道：“一個人，如果經(jīng)歷了最徹底的痛苦，就再也不會開心了?！敝蟮臄?shù)十年里，她雖然又與各種男性有過戀愛或曖昧關(guān)系，如梅特涅的首席智囊根茨（Gentz）、西班牙駐柏林公使秘書烏爾吉喬（Urquijo），但這些男人要么根本沒打算娶她，要么就過于平庸。

拉赫爾的夢想破滅了。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悲劇不是個人悲劇，而是猶太人的悲劇，一切受壓迫群體的悲劇。飽受不公待遇的邊緣人們，夢想著各自的逃離，越個別越好。他們沒有意識到，個人的逃離，從短期來看，是艱辛而不徹底的；從長期來看，更是必然失敗。如果猶太人只是把共同的歷史看作各自的厄運，如果他們追求的同化只在私人領(lǐng)域展開而全無集體意識，那么他們各自的成功將會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甚至是助紂為虐的。個人不得不面臨這樣的選擇：用阿倫特的話講，就是要么當邊緣人，要么當暴發(fā)戶；在更極端的情況下，就是加繆所言的“受害者還是劊子手”。個人的同化努力使得“壓迫—受壓迫”體系不斷自我強化，直到最后任何個人努力都不再可能，直到其通向納粹之路：它絕不是一條解放之路，它只能是一條死路，通往大屠殺之路。

事實無意義與浪漫主義的“思”之逃避

不斷的戀愛失敗使得拉赫爾發(fā)現(xiàn)自己活成了別人眼中的笑話，她不再敢指望同化了，因為此時她的任何努力都顯得拙劣得像個小丑。她只能避免發(fā)出任何動靜、避免去愛、避免卷入這個世界。她沒有任何實際的辦法，她只能逃。她嘗試逃到外國，雖然輕松很多，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她發(fā)現(xiàn)還有一處可逃，那就是思的領(lǐng)域：永久地擺脫猶太人身份，擺脫一切痛苦，如今只在此才有可能。浪漫主義自然為拉赫爾提供了一個精神桃花源。法國大革命、費希特哲學與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為十八世紀末德國的浪漫主義發(fā)展提供了豐富的養(yǎng)料（弗·施萊格爾語）。盡管德國早期浪漫主義最初以文學的形式發(fā)起（“狂飆突進運動”），但毋庸置疑，它更是一場哲學運動。浪漫主義強調(diào)舍棄世界而強調(diào)個人，尤其突出個人精神世界的重要意義。在浪漫主義者看來，現(xiàn)實（reality）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是由當下多數(shù)人的觀點凝集而成，它并非長久不變的，即：一旦有人憑借勇氣和能力打破和否認，現(xiàn)實就能改變。事實（fact）也同樣不足掛齒，因為事實如果不能為理性所解釋和接受，則其只是一種偶然。只有經(jīng)個人理性檢驗而成的真理（truth）才是有意義的。在浪漫主義“思”的世界里，拉赫爾是不是猶太人的事實并不重要，她不夠美貌、戀愛無果、同化失敗這些事實也都沒有意義。這些事實不過是暫時的社會價值和偶然性的結(jié)果?！袄寺髁x無視過去和未來……它是迷醉的夢，是甜美的憂郁和苦澀的憂郁，是孤獨，是放逐的苦痛，是被隔離的感覺，是漫游于遙遠的地方?！眅ndprint

從某種意義上說，浪漫主義確實提供了一條解放之路：從客體中解放出來?？腕w并不重要，對于愛這件事來說，愛本身比被愛者重要得多。將主體從客體中解放出來，就像將愛者從被愛者中解放出來一樣。不過這種解放只能在思的領(lǐng)域展開，它以忽視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作為代價，它是一種虛妄的解放，一種假解放。歌德說，它是一種疾病，是虛弱的、不健康的戰(zhàn)斗口號。“只要人與人之間還有交流，共同價值就是必需的。只要存在共同價值，就不可能說一切必須由我來創(chuàng)造……因此浪漫主義必定以某種精神錯亂而告終。”（伯林：《浪漫主義的根源》）

現(xiàn)實與精神的關(guān)系，世界與自我的關(guān)系，甚至啟蒙主義和浪漫主義的關(guān)系、公域與私域的關(guān)系，都被阿倫特含糊地描述為“日與夜的關(guān)系”：麻木籠罩白天，痛苦涌入黑夜，但只有在夜晚，她才真實，她才仍然認識自己，她還依然活著。阿倫特濃墨重彩地描述了拉赫爾的夢（實際上阿倫特后來也向別人敘述她自己當時的夢，以及自己如夢如醒的狀態(tài)），阿倫特認為，夢代表那種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 因為“模糊性指出了唯一出路”。

社會與政治：拉赫爾的經(jīng)驗之歌

在思的領(lǐng)域，拉赫爾以一場斯多葛式的逃離來“維護自己獨立于外部世界的主權(quán)”（阿倫特：《論黑暗時代的人性：思考萊辛》）。她注定失敗：因為只要她還對這個世界有任何一點需求，這個世界就仍然凌駕于她，并擁有最終解釋權(quán)。一八○九年，隨著戰(zhàn)爭的爆發(fā)和母親的去世，拉赫爾的經(jīng)濟狀況再次惡化，她連嫁妝都沒有了，只能靠弟弟們的救濟度日。一八一四年，四十三歲的拉赫爾不得不嫁給了小自己十四歲的奧古斯特·范哈根。她并不愛他—她已經(jīng)難以真正愛上任何人。范哈根當時一無所有，甚至沒法養(yǎng)活自己，拉赫爾嫁給他僅僅是因為他無條件愛她、崇拜她，將她看作一個完整的人。她原本將婚姻視為擺脫猶太身份的利器，現(xiàn)在，婚姻對她來說只是規(guī)避最差情形的方式了。況且，她受夠了那種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精神吸引，她說“那些都不夠，愛我的男人必須和我生活在一起，陪著我”。而范哈根無疑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意外的是，驟變的時局給拉赫爾的生活帶來了變化。拿破侖入侵普魯士，給德意志人民帶來巨大的震動。面對戰(zhàn)爭，拉赫爾的生活挫折和猶太身份似乎都被淡忘了，她積極照顧傷員、募集物資，和一個普通的普魯士婦女沒什么兩樣。她的精神世界也被強烈的愛國情緒所籠罩，她的閱讀對象從歌德的《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變成了費希特的《德意志民族的演講》：“所有那些相信精神性現(xiàn)實的人，那些相信精神生活自由的人，那些相信通過自由手段獲得精神的永恒進步的人，無論他們來自何方，無論他們說何種語言，他們與我們同屬一個民族，構(gòu)成我們?nèi)嗣竦囊徊糠?，或者說他們遲早會加入我們的。而所有那些相信停滯、退化、無限循環(huán)的人，那些相信靜止不變的自然導引著世界的人們，無論他們的國籍和語言是什么，他們都不是德意志人，對我們而言，他們就是陌生人?！辟M希特對“我們?nèi)嗣瘛备拍畹闹貥?gòu)使得拉赫爾血脈僨張，她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她可以屬于“我們”，屬于主流。

此外，拉赫爾的丈夫范哈根也交了好運，他先是在軍隊中取得了一定的軍銜，戰(zhàn)后又得以在政府中任職。他不僅在經(jīng)濟上足以支持家庭，而且逐漸被主流社會所認可。最終，拉赫爾還是憑借丈夫的成功而實現(xiàn)了同化，雖然這來得有些遲，又有些意外。他們甚至又在柏林開起了文化沙龍，不過現(xiàn)在人們把它叫作范哈根沙龍，而不再是拉赫爾沙龍了。一八三四年，拉赫爾去世，她臨終前在病床上感嘆：“她一生想要努力擺脫的猶太身份，實際上是她不應(yīng)錯過的。”她最應(yīng)引以為傲的不是拉赫爾·羅伯特，也不是拉赫爾·范哈根，而應(yīng)該是她自己，永遠的拉赫爾。

在這最終的覺悟中，拉赫爾的生命得到了升華，阿倫特著名的“社會—政治”兩分框架也初見雛形。同化的本質(zhì)是抹去自己作為人的一部分本質(zhì)，來迎合社會的需要和評價標準。阿倫特在《人的境況》中指出這是近代冉冉升起的“社會”領(lǐng)域（the social）對人的扭曲。以順從主義為主導的“社會”模糊了公私的界限，極大地壓縮公共領(lǐng)域（政治）的空間。而只有公共領(lǐng)域（政治的領(lǐng)域）才是個性能存活的領(lǐng)域，才是人們唯一能夠顯示他們真正是誰、不可替代的地方（阿倫特：《人的境況》），也是唯一可能通往真正解放之路。

在猶太人地位普遍邊緣化的時代，任何私人化的努力難以帶來真正的解放。改名、通婚，或喜或悲、或成功或失敗，拉赫爾這樣的女性，始終逃脫不了命運的擺布，難以成為自己的主人。只有通過“政治”行動，才可能成為自由和自主的人，否則就不得不陷于“社會”的制約中，成為歷史的犧牲品。不曾行動，也就不曾參與歷史。在歷史面前，人如果完全沒有主體性，歷史就會凌駕于他們的生活之上，成為個人的宿命。

說“人”創(chuàng)造著他自己的歷史是誤導性的，因為這樣的人不存在：“人們，而不是人，生活在地球上和居住于世界?！眰€人同化無法迎來猶太的解放。猶太人的悲劇是全有或全無的。約翰·戈特弗里德·馮·赫爾德是最早將猶太問題視為政治問題的猶太作家，他強調(diào)，不是猶太人作為個人相對于其他個人的平等，而是一種集體意義上的平等，即：擁有共同歷史的猶太人集體。而這是拉赫爾直到生命的最終才理解的，也是長期沉浸在思考領(lǐng)域的年輕阿倫特曾一度忽視的?，F(xiàn)在，她們都覺醒了。

故事的故事

如果人可以預(yù)知生活，是否就可以避免這種生活？一九二九年，剛剛?cè)〉煤５卤ご髮W哲學博士學位的阿倫特由于“想要自由”的原因，沒有尋求一份傳統(tǒng)的教職，而是決定全身心投入對拉赫爾這個猶太婦女和與其密切相關(guān)的德國浪漫主義的研究中。這本書的寫作時間正是阿倫特的人生調(diào)整期：她與海德格爾徹底斷了聯(lián)系，搬到柏林和君特·斯特恩結(jié)婚，開始了新的生活。她開始反思自己一直以來所過的“思的生活”：以往，她沒有特別在意自己的猶太身份（阿倫特曾回憶“作為一個年輕的女性，我曾經(jīng)是那么的天真，我發(fā)現(xiàn)所謂的‘猶太人問題簡直是無聊”）。但德國日益增長的反猶形勢讓她不得不開始思考猶太民族作為整體，以及自己作為猶太人的命運。拉赫爾好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那個一度沉淪于愛中的自己、那個埋首于思中的自己、那個對猶太人整體命運無動于衷的自己。在對拉赫爾的批判中，阿倫特也完成了自我批判與思想轉(zhuǎn)型。阿倫特在完成這本傳記多年后說：“盡管拉赫爾·范哈根已經(jīng)死去了一百多年，但是她才是我真正的知己?！?/p>

魯迅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我們故事的女主人們是沒有哀的成分的，她們最終拒絕同情和顧影自憐。她們最終以公共意識來抵抗時間和虛無。公共意味著公開和顯現(xiàn)，因為即使親密生命的最大力量—心靈的激情、精神的思想、感性的愉悅—造成的也是不確定的、陰影般的存在，除非它們被轉(zhuǎn)化成一種適合于公共顯現(xiàn)的形式，也就是去私人化和去個人化。而這種轉(zhuǎn)化最經(jīng)常發(fā)生在講故事和一般的對個人經(jīng)驗的藝術(shù)轉(zhuǎn)換中（阿倫特：《人的境況》，32頁）。拉赫爾將自己的三千余封信件保留下來并全部交給丈夫，目的就是為了讓自己的故事為人所知。年輕的阿倫特投入大量時間，寫下這本書，記錄別人的生活，也展現(xiàn)自己的心路和曾經(jīng)的“陰影”，是因為“所有的悲傷都可以忍受，只要你把它們放在一個故事里”（阿倫特很喜歡伊撒克·狄尼森的這句話）。她們講述著這些故事，從而不再囚禁于自己單一經(jīng)驗的主觀性中，這本身就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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