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賞懷袖雅墨 靜聽舞臺絕響

舊時梨園高手，亦是丹青妙手，舞臺上大顯身手，舞臺下小露一手，其字其畫別有韻味、得心應手，驚為行家里手！不時遇見戲曲名家扇作墨寶，令人愛不釋手。拍場競價，棋逢對手，豈能旁觀袖手，我該出手時就出手，咬定青山不松手，陸續(xù)將大師的扇面拍賣到手。

梅蘭芳：神采煥然

早年看過陳凱歌的電影《梅蘭芳》，盡管對梅大師的藝術(shù)人生也略有知曉，但當絢麗的長卷在銀幕徐徐展開，隨著情節(jié)的起伏跌宕，我還是獲得了足夠的視聽震撼。電影是講故事最好的手法，而方尺扇面也是蘊涵愛與哀愁的美妙載體。因此，在我偶遇壬申（1932）初夏“畹華梅蘭芳恭繪”的成扇，并得到博古齋總經(jīng)理的明眼指點后，我對拍下此扇抱定了必勝的信心。

手捧扇畫，“戲”出望外。梅蘭芳（1894～1961） 出生于京劇世家，名瀾，字畹華，七歲學戲，十一歲登臺，多方拜師學藝，終成一代名伶。1913年他首次到上海演出，因嗓音圓潤、扮相秀美，風靡江南，當時坊間有句俗話：“討老婆要像梅蘭芳，生兒子要像周信芳?！?918年后梅蘭芳移居上海，這是他戲劇藝術(shù)爐火純青的巔峰時代。他綜合了青衣、花旦、刀馬旦的表演方式，創(chuàng)造了醇厚流麗的唱腔，形成獨具一格的“梅派”，并與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一同被譽為京劇“四大名旦”。至于電影藝術(shù)，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有些敘述同真實情況失之毫厘，很正常的，不必過于較真。

藝術(shù)是觸類旁通的，梅大師與繪畫的淵源相當深厚。他第一次赴上海演出，有緣與老畫家吳昌碩相會，吳老贈梅蘭芳梅花圖一幅，結(jié)為忘年交，引發(fā)了他對繪畫的興趣。返京后就拜師名畫家王夢白學習繪畫，教授花卉、翎毛、草蟲、山水、人物等技法。梅蘭芳把中國畫里虛與實、簡與繁、疏與密的關(guān)系，活學活用到戲劇表演中，畫技與演技相互促進，比翼齊飛。我花重金拍得的梅先生成扇《濟公》，畫得栩栩如生，精細之極，而非虛應故事的花花草草?？梢酝埔姡峡罾锏摹昂瓴市帧迸c梅先生交情不淺啊。愛屋及烏，我還將此幅扇面用作拙著《扇有善報》的封面，非常搶眼??！

靜坐扇齋，凝視一代京劇大師的懷袖雅墨，那些被遺忘的舞臺傳奇和藝術(shù)絕響，在深情揣摩中仿佛又重新鮮活起來了。

尚小云：灑脫豁然

梅開兩度，扇有雙至?！八拇竺敝辛硪晃淮蠹疑行≡频纳犬嫛妒吖嗤堋?，在同一場拍賣會上露臉，我一不做二不休，咬緊牙關(guān)一并“吃”進了。尚小云（1900～1976）自小進入戲班學武生，師承孫怡云，又得益于王瑤卿，武功根底相當扎實，字正腔圓，擅演刀馬旦，藝術(shù)上有“尚派”之稱。1959年，尚小云將自己珍藏的古代字畫、玉器數(shù)十件，無償捐獻給陜西省博物館。所謂戲畫同源，戲曲和書畫，皆是一種以形賦意求神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尚先生不僅是京劇名家，也喜好繪事，曾獲著名書畫家陳師曾的悉心指教，經(jīng)常以花鳥為題材，逐成工筆花鳥畫家。尚小云的這幅扇片，仿白石老人畫法，運筆灑脫，生機盎然，施色艷而不俗，可謂形神兼得，是難得的梨園名家精品。

梨園畫興起于清末民初，“四大名旦”皆擅丹青，各有風貌，受藏家追捧。1928年冬天，“四大名旦”應好友之約，聚集一堂，潑墨合作了國畫《花團錦簇》，作新春補壁之用。此畫由尚小云首先開筆，畫了錦雞一對，荀慧生補上石坡，再由程硯秋鉤新篁，最后梅蘭芳出手，添筆海棠數(shù)枝，并加題將畫完成。如此盛況，轟動一時。我的“扇有善報齋”，已有兩大花旦的佳作聚首。前不久滬南附近有家古玩城新開張，藏友小周稟報，見有程硯秋扇畫登場，我聞風而動趕去一看，已被他人捷足先登，名扇有主了。抱憾之余，只好瞪大眼睛眾里尋覓，待到“四大名旦”全部到齊，再來唱一出《鳳還巢》吧。

王瑤卿、王鳳卿：清雅怡然

無獨有偶，在一場拍賣會上，有幸與京昆藝術(shù)泰斗俞振飛的扇書“打照面”，只是“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眾買家不甘落后，志在必奪，拍價躍過十萬元，我就“繳槍不殺”了。俞振飛不翼而“飛”，離我遠去，而京劇名優(yōu)王瑤卿、王鳳卿兄弟倆的書畫合璧扇，卻粉墨登臺，“卿”臨扇齋。

在梨園界被尊奉為“通天教主”的王瑤卿（1881～1954），非等閑之輩也，他的學生講出來嚇你一跳，“四大名旦”梅蘭芳、荀慧生、程硯秋、尚小云均拜在他的門下，所以他既是一位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又是一位戲曲教育家。王瑤卿祖籍江蘇淮安，父親王絢云是晚清著名昆曲演員。他九歲學藝，習青衣、花旦、刀馬旦，后與譚鑫培、楊小樓同臺演出，紅極一時。王瑤卿的唱念藝術(shù)，善于抓住“字兒、氣兒、勁兒、味兒”，具有清麗、潤俏、遒勁、醇厚的特點，猶如朗月霽風，沁人心脾；至于他的念白，功力最深、成就最高的當屬“京韻白”，把口語化的臺詞念得有感情、有韻味，抑揚頓挫，悅耳動聽。王瑤卿中年不幸失嗓，再難登臺，以授徒為事，桃李芬芳。他的二弟王鳳卿（1883～1956），唱的是汪派老生，年幼時與王瑤卿一同學藝，成年后曾與梅蘭芳合作《汾河灣》、《寶蓮燈》，有珠聯(lián)璧合之譽。新中國成立后，王鳳卿進中國戲曲學校任教。

坦白說，京劇我聽得不多，庚寅中秋來到修繕一新的三山會館，聽關(guān)棟天先生大話京劇經(jīng)典唱段，那些個生旦凈末丑，好生端詳，感覺特別有韻味。手把王瑤卿、王鳳卿的書畫成扇，方寸小，幽夢長，同他們的舞臺表演一樣，醇美流麗，余音繞梁。王瑤卿畫梅花扇雖屬余興，然而清雅絕俗，一絲不茍。他平日以繪梅、菊、荷花著稱，還愛好珍藏玉器、煙壺、字畫等古玩，精于鑒定，眼力十足。一些古董商也常拿著寶貝來找他，“請王大爺給掌掌眼”。

姜妙香：情趣盎然

檔案館的朋友贈我一柄戲曲名家扇作，一看畫者姜妙香（1890～1972），為著名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自古英雄出少年。姜妙香五歲就會唱戲，七歲拜師學藝，九歲正式登臺亮嗓，十六歲與王鳳卿、劉鴻升加盟玉成班。因他嗓子好，中氣足，口齒清，剛?cè)嵯酀媸詹⑿?，能連唱兩個小時都不帶喘氣的，因而贏得“姜八刻”之美譽。1916年，他與梅蘭芳聯(lián)袂演出《玉堂春》，兩人珠聯(lián)璧合，傾倒觀眾，轟動梨園，一度傳為佳話，自此揭開了兩位藝術(shù)家長達46年之久的合作之路。endprint

唱戲，最終能唱出流派，那可是吃足功夫，殊為不易。姜妙香由青衣改演小生，博采眾長，且富于創(chuàng)造，對小生傳統(tǒng)唱腔精雕細刻，加工改進，力求“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不嘩眾取寵，不賣弄技巧，強調(diào)唱腔的儒雅莊重和真摯傳情，形成了膾炙人口的“姜派”。他的戲路，文武皆擅而偏于文，唱做俱佳而精于唱，悲喜（?。┙患佣擞谙玻▌。?，代表劇目《監(jiān)酒令》、《玉門關(guān)》、《生死恨》等，承前啟后，流傳不衰。

姜妙香亦喜丹青，慕名拜清朝遺老鄒少和為師學習國畫，技藝漸進，以擅畫牡丹著稱。天津《民國日報》副刊主編劉葉秋曾著文記述：“一九三六年夏，我偶然檢點家中的畫箱，找出幾把小團扇，畫的有菊花、蘭草、梅花、水仙等等，筆墨不俗。上面都是先祖的款，下題‘晚姜紋學畫鈐著‘妙香或‘慧波二字的陽文小印，原來俱出姜老之手。其中有一把畫著牡丹，韻雅色妍，氣韻生動，我尤其喜歡?！笨梢?，姜妙香不僅對花卉技法爛熟于胸，而且樂“扇”好施，時常畫了贈友。建榕兄送我的扇面，呈現(xiàn)的是“一枝秾艷對秋光”的雞冠花，畫于乙酉（1945）秋日，其時姜妙香已過知天命之年，筆墨更顯老到，情趣十足。

聽說姜妙香在中華戲曲?？茖W校授課期間，除了教戲，也教學生欣賞字畫，觸類旁通，豐富教學內(nèi)涵。他與梅蘭芳、程硯秋幾位老師，每到夏天就手不離扇，隔幾天就換一把，絕不重樣，并相互繪贈，品鑒把玩，遣興陶情，樂在其中！

藝術(shù)圈內(nèi)，姜妙香有“姜圣人”之譽。蓋因他知書達理，溫柔敦厚，為人正直，待人謙和，心腸好人緣亦好。學生上姜府學藝，他總是先站起來，雙手當胸捏著扇子，微微躬著身子：“您來啦！”臨走時，一定送出大門。他從不爭戲，無論讓他演什么，總說“哎好好好”。有一回到上海演戲路遇打劫，姜妙香身上被搜刮一空，剪徑之徒欲揚長而去，姜先生卻在身后喊：“回來，回來！我這還有一塊表哪，您要不要？”別人不解，問其何故？姜妙香答道：“他也不容易啊?！甭犨@些故事，讓人笑出眼淚，又悲涼透心。

說起來，二百多年的京劇歷史，留傳諸多輝煌，也伴生些許遺憾，尤以未能保留下絕大多數(shù)流派藝術(shù)家的影像資料最為令人扼腕?！敖ト恕苯钕惚闶且焕?。

徐韶九、夏貞叔：淳樸自然

藏扇也有“連臺本戲”。近日前往上海拍賣行淘扇，一口氣又覓到兩幀戲曲名人的扇面。此次拍賣，當屬“綠色低碳”，無圖錄、無底價、無迎賓小姐，我戲稱之為“三無拍賣會”。不過門檻放低，未必不能淘得精品。

兩幅扇面，一幅為徐韶九的《耕者有其田》，描繪煙雨鄉(xiāng)村的江南景致，輕朗秀麗，毫無匠作氣。昆曲曲家徐韶九，浙江海寧人，幼年從父親徐凌云習曲，南方昆劇界曾有“俞家的唱，徐家的做”之說。他唱功師承俞粟廬，做功學自家傳，嗓音高亮寬厚，講究四志清濁，聲情俱佳，身勢優(yōu)美，水袖功、翎子功均有獨到之處，1961年被江蘇省蘇昆劇團聘為教師。徐韶九研戲之余隨樊少云等學畫，故而扇畫風格趨于樸茂，有自然淳樸之趣。

另一幅為夏貞叔的《梅雀圖》，題款“雪樓”即是夏貞叔的名號，他多才多藝，精通韻律，擅吟昆曲京劇，其子夏飛云為當代著名民樂指揮家。此扇面系夏貞叔和他人合作，雪樓畫雀，詠沂寫梅石。詠沂者，民國畫家仲光煦，為仲光勛族弟，生性聰慧，能書善畫，所繪花卉淡雅活潑，頗具特色。兩人不僅在同一扇面上結(jié)下字畫之緣，抗戰(zhàn)前夕還攜手創(chuàng)辦了“梅涇書畫社”，切磋翰墨技藝，畫史上亦有記載。（作者簡介：黃沂海，作家，上海市銀行博物館館長，《行家》《銀行博物》雜志主編。出版《笑看金融》《笑問財緣》《笑點贏家》《扇有善報》《扇解人意》《多多益扇》《漫不經(jīng)心》《家儉成儲》等多部專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