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結束之時,董小姐站起身,身姿裊裊地走過來伸出手,嘴角含春地替盧浩倫整理了一下稍稍歪掉的領帶。
盧浩倫仰高脖子,得體地接受了董小姐的好意。但他還是不經意地看了林霖一眼。
林霖就坐在對面。
她分明看到了,卻裝作沒事兒地喝了一口涼掉的茶水,把眼睛移向窗外。
下班逛街時,盧浩倫拉著林霖的手解釋完再解釋,說他跟董小姐“只是普通客戶的關系”,“跟她沒什么”。
“普通客戶會替你整理領帶?張?zhí)⑿彀⒁桃矔湍阏眍I帶嗎?”林霖停下來問。
“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動我的領帶?!北R浩倫嘆了一口氣停下來,松開了手。
“是她送給你的領帶,她為什么不能動?”林霖再問。
“說到底你還是介意我今天戴上了她送的領帶。林霖,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因為今天要跟她開會所以才戴上她送的領帶,這也是為了顯示對這個VIP大客戶的尊重啊?!北R浩倫無奈地說。
“那行。今天我送你一件襯衫,請問明天你可否顯示你對我的尊重?”
說罷,不等盧浩倫回答,林霖拉起了盧浩倫的手走進了路邊的男裝店。
次日傍晚在火鍋店,盧浩倫遭到一眾兄弟的譏笑:“什么時候黑色拼貼也成了你的最愛?”
盧浩倫頓顯苦惱。
女朋友林霖雖然年輕漂亮,應付工作游刃有余,可她的品位,尤其是對男士的穿衣品位尚有巨大的提升空間。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身材問題。大部分人都以為只有矮胖型的人才會有穿衣的煩惱,其實不然,瘦高的男士也會有他們自己的煩惱,不是每一種衣服都適合他們的,就如近年來在男裝中非常流行的元素——拼貼。襯衫的拼貼主要有兩種,一種是上下拼貼,另一種是左右拼貼。左右拼貼的款式對于盧浩倫他們這種又高又瘦的“筷子男”來說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是上下拼貼的就需要考慮一下了。何況,一般拼貼的位置在衣身中部以上為宜,肩越窄,拼貼就越要靠上。
“瞧我!”盧浩倫無可奈何搖搖頭。身為時裝雜志編輯,幾位兄弟跟他一樣,混慣了時尚界,對好與不好的搭配一目了然。此刻盧浩倫上身穿著別扭的上下拼貼上衣,下身是褐色七分褲——要命的是,拼貼上衣還是黑色搭白色的,完全犯了搭配禁忌。
“品位咋一下子下去了?”兄弟甲訕笑問。
“應該是女朋友的介入吧?”兄弟乙搶白說。
盧浩倫不吭聲,表示默認了。
“實在搞不清這些女的,專業(yè)眼光不及我們,應該把選擇權交回給我們嘛,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是干哪一行的?!毙值鼙f。
“要控制我們的穿衣配搭只是第一步。女人的這些小心思不是很容易看穿嗎?”兄弟甲繼續(xù)接話,“她們未必是真的喜歡控制我們的穿衣風格,而是要通過這種方式登堂入室,進而控制我們的其他方面,例如金錢,以及自由?!?/p>
“別說了,來一杯。”盧浩倫搖搖頭,舉起啤酒要跟大家干杯。
弟兄們的分析他沒法反駁。
這晚約會,林霖顯得無精打采。
她被安妮“算計”了。
安妮是林霖的同事,也是師姐。在陌生的地方重遇熟悉的人,彼此都很高興,關系自然而然比一般同事要好,兩人一有空就一起逛街、吃飯與話當年——當年一起為學校羽毛球隊“效力”的輝煌歷史,總是讓人懷念。
安妮是攝影組的人,跟資訊組的林霖常有交集。偶爾兩人共同報道美容資訊,一直以來的合作倒是挺無間的??墒虑楹鋈痪推鹆俗兓?。就在年終最后一期雜志出刊的前一天,林霖約好了模特,并預約好攝影師安妮為某大型護膚品牌拍攝平面照,安妮卻沒有在既定的時間地點出現。事后才得知,安妮在同一時間去為鄰組拍攝了另一品牌的照片。
因為安妮的無故爽約,林霖無法按時完成任務,繼而拖累了整個小組的進度。“臨危受命”的鄰組迅速填補上去,總編立刻把林霖所在的整組人的稿件全部撤了下來——全組人大半個月的心血付諸東流,林霖成了“千古罪人”。
由于二人關系熟絡,預約時林霖并沒有通過正規(guī)手續(xù)來預約攝影師,所以對于當初只是口頭答應如今又反口說“從沒收到過預約”的安妮,她無可奈何。
盧浩倫替整晚心事重重的林霖分析:“你這位所謂的好姐妹,根本就是有心擺你一道。她助力鄰組超額完成年底最后一期的稿件任務,鑒于她與他們組整年的合作,她的年終獎金將會增加30%——你覺得你和她的交情重要,還是那30%的獎金重要?”
“事情未必是這樣呢,也許她真的忘記了我這個預約……”其實這種可能性林霖并不是沒有想過,但她始終不愿相信。
“既然你已經決定了自欺欺人,我也不說那么多了哈。”盧浩倫搔搔頭,拿起餐牌繼續(xù)翻來翻去。
“嘿,別這樣好吧?!”林霖跳起來要敲他的頭。
“辦法倒不是沒有,只是視乎你肯不肯做?!北R浩倫一個閃身,躲過了。
安妮在工作之余也接私活來做,這事林霖知道。雖然這嚴重違反了公司“員工不得兼職”的規(guī)定,可林霖還是一直替這位“好姐妹”保密。
盧浩倫建議她應該出一口惡氣,把安妮兼職這件事“不小心”透露給公司HR知道。
可林霖始終無法下定決心要這樣做。
“你別告訴我你正在計算你那位過去式姐妹、現在式敵人安妮,對你做過多少壞事和好事,然后看看哪邊比較多,再決定要不要用告密來報仇。”
“不管怎樣都應該給個機會讓她申訴,對吧?”林霖心亂如麻。
“在她決定要算計你的那一刻開始,她已經在利益和友情之間作出了選擇。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你自己想吧。”說罷這句,盧浩倫翻開了餐牌,不愿意再和她討論這個問題。
“什么事這么吵?”同事們紛紛站了起來。
聲音從會議室傳來。
一些好事的同事悄悄在百葉窗拉開了微小的縫,窺探里面的情形??偩幹煨〗惆央s志藍紙狠狠摔在桌面上,兇巴巴地發(fā)火。里面幾個人安靜地坐在會議室的座位上,等待這輪咆哮過去。
“老朱發(fā)火,非同小可。”同事喵喵掩嘴暗笑,“奇怪了,這次老朱到底罵誰呢?”大家把臉湊上去,一會兒又收回來,意味深長地盯著林霖笑。
林霖狐疑,她也把頭湊近窗邊。
“……盧浩倫,‘行業(yè)第一敏’?!我呸!這期欄目你給我什么垃圾!你看你現在是什么樣的工作態(tài)度?你瞧你,最近連穿著打扮都土了起來……你的時尚嗅覺呢?被狗吃了?!……”
林霖縮回脖子,臉紅一陣白一陣。
盧浩倫此刻正站在朱小姐的面前,低著頭不吭聲。他今天穿的深綠色格子衣裳,是林霖為他挑選并強烈要求他經常穿的。目的很簡單,她要向全公司女同胞宣示主權——這位時尚界型男是她的囊中之物,他愛她,更尊重她。
有同事不客氣地咯咯笑起來。林霖覺得笑聲特別刺耳——擒獲公司的帥哥本來就惹人嫉妒,曬恩愛更招人恨,現在“聰明反被聰明誤”,反而招人話柄。品位被當眾揭穿與指責,那是對一名年輕女性尤其是像林霖這樣自尊心特別強的女人最大的諷刺。
正難堪之際,安妮走了過來。她眼睛一瞪,笑著的同事立刻不敢放肆。安妮順手把百葉窗的縫隙拉上,漫不經心地說:“不就是一期雜志做得不盡如人意嘛,老朱要找人開刀,關什么品位的事?無聊!”說罷,她朝林霖輕輕點頭,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
同事們討了個沒趣,很快四散。
林霖感激地回看了她一眼。
自從發(fā)生了上次“出賣”事件之后,她和安妮之間的關系總有一點微妙。雖然事后安妮沒有主動解釋過那件事,她也沒有主動問,可安妮對她細碎的好從來沒有消停。就如今天她為她掩飾尷尬。
也許有時候一件好事,可以抵消無數件小壞事。
何況安妮對她,只是做過一件壞事。
應該……原諒她?
中午,火鍋店。兄弟甲調侃盧浩倫今天被老朱訓斥的感覺怎么樣。
兄弟乙搶著說:“以我們公司傳播八卦的速度,你被訓斥的內容人盡皆知。但工作歸工作,還上綱上線被當眾批評品位差,真替你喊冤。兄弟們理解你,要是你能擺脫女人的操縱堅持自己的品位,絕不會淪落至此,哈哈哈……”
兄弟丙說:“兄弟,昨晚我已經提醒過你,這期你做的欄目被毛經理那貨色改得亂七八糟,又碰上最近公司損失了幾個大客戶,一肚子火的老朱一定會借題發(fā)揮,果然你就當了槍靶。”
“我就是知道這期的欄目一定會挨批,所以今天才穿了這件猴子衣裳……”盧浩倫朝服務員打了一個響指,吩咐他們再來幾瓶可樂,“今天天時地利人和都如愿湊齊了。如果我沒猜錯,明天開始我應該就不用再受林霖的‘控制’,重新做回自己了。相比之下,一場無法避免的批評又算得了什么?!”
“原來一切都是……兄弟你可真行,哈哈哈哈!”兄弟們恍然大悟,紛紛舉起可樂為盧浩倫的即將重新奪回“主權”而干杯。
下班前,女洗手間。
林霖和喵喵正對著儀容鏡整理衣裳。喵喵是位可愛的單純姑娘,再三安慰林霖不要把今天這件事放在心上。
林霖對喵喵笑笑,說她知道這是盧浩倫今天對她施的苦肉計。
喵喵非常不解:“苦肉計?”
“是的。他今天故意在眾人面前出一次丑,既讓我知道他對我許下的誓言的恪守,也讓大家知道他對我的在乎,更是用此方法讓我主動退出對他‘領域’的控制?!?/p>
“領域?”喵喵更納悶了。
“是的,領域。男人的領域包括很多種,例如品位、金錢、自由。對我和他這種現在純粹是戀愛而遠遠還沒走到婚姻這一步的男女來說,是否擁有對對方的進一步控制,意味著在將來的關系中是否處于更有利的地位,更有制動權。當初董小姐的領帶只是一個難得的契機,于是我就順勢介入他的穿衣品位。我以為‘溫水煮青蛙’的策略他不會察覺,誰知道他不但發(fā)現了,還懂得用很君子的辦法來擊退我。哈,想不到我的第一步已經栽了,看來下次得重新再尋找機會,要做得更滴水不漏。這件事再次告訴我們,不要低估男人們的智商呢?!绷至匾贿厡χR子補妝容,一邊笑著說。
喵喵尖叫:“套路,滿滿的套路!”
這時,從最后一個廁格走出另一位女同事Zita姐。她微笑著走近洗手盤,加入了討論的行列:“沒錯。男人的某些領域,是不容許我們女人隨便摻上一腳的。這就是所謂的‘空間’。小妹妹悠著點,這是現代男女關系必修的一課。”Zita姐有十年婚齡,想不到她也有如此感觸。
“嗯哼,就像我們女人也有女人的領域。”林霖收拾好化妝袋,對目瞪口呆的喵喵壞笑,“走,一起做美甲去??欤材菡陔娞菘诘戎覀兡??!?/p>
就如男人一樣,女人對于自己的“領域”也有一套自己衡量的標準。
做完美甲,像往常一樣,安妮主動提出要送林霖回家。安妮住在江北,林霖住在江南,江上的大橋還總是堵車,可每次她們逛完街,安妮從不會讓林霖一個人坐車回家,而是寧愿繞多許多路也要把她送至小區(qū)門口。
一路無話。直至上了大橋,安妮把兩邊的車窗搖下來,在呼呼的風聲中,開口說話了:“我離婚了?!?/p>
“什么?”林霖把右側車窗搖高,不敢相信地看著她。
“半年前他出軌了。出過軌的男人像掉到屎堆上面的錢,不撿可惜,撿了惡心?!卑材蓦p手搭在方向盤上,眼神幽幽,“所以我撿起來了。誰知道,就算我能忍得住惡心,狗也改不了吃屎。他和那個女人沒斷?!?/p>
“這……”林霖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原來那些表面平靜的日子,私底下的安妮卻過得波瀾暗涌,而自己對她的痛苦卻一無所知。
“過年前我和他做離婚前的財產分割。為了沒讓他把我和他合伙供的房子賤價賣掉,我急需一大筆錢把那房子給盤下來。霖,除了房子,我一無所有了?!卑材莸吐曊f。
車子駛下橋,到達一個街口,綠燈剛剛轉為紅燈,安妮急促地剎住了車,兩人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了一傾。
“對不起?!卑材菡J真地看著林霖,神情哀傷而愧疚。
林霖搖搖頭。她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伸出左手,笑一笑,像男人一樣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一切盡在不言中。
她慶幸自己當初沒有聽從盧浩倫的建議把安妮的秘密透露給別人。所以對于安妮,她還有機會選擇原諒;對于這份超過五分之一人生時間的友情,還有同行的可能。
男人與女人的領域,所以也就各有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