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霽萱
你離開的這五年多,很少夢到你。
我熱衷夢境,熱衷與非現(xiàn)實的糾纏,混淆每一節(jié)點的記憶,打亂時間的排序,夢到潛意識不肯放手的心心念念,而這些大抵都是舊色的底片,多為自己渴望的再次擁有,是那些在月光下自體光鮮的意識。在夢中它們都會重生,打通白日擁擠的血脈,突突地穿過筋骨,把整個人在夜晚點燃。
你離開我們的那個花開草長的溫暖三月,我在距家五個小時車程的高中復(fù)讀,距離高考不足三個月,教室里的每一個人都在蓄勢待發(fā),磨刀霍霍。在那特別的幾日,我沒有緣由地心生疑慮。中午下了自習(xí)飛奔回五樓的宿舍,搶占珍貴的電話——那是我復(fù)讀期間唯一的精神支柱,把電話給母親打過去,響很久都沒人接,就在我落寞地準(zhǔn)備放棄時,父親匆忙的語氣穿透令人絕望的滴滴聲,借口找得讓我難以接受,他搪塞我母親因為出差沒有帶手機(jī)。
那個晚上你入夢。在此之前,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里,我的夢中從未出現(xiàn)過你。夢中是那座素凈的院子,墨綠色的大門的后面依舊有一根木棍撐在插銷處,進(jìn)門的右手邊是盛放的一大片郁郁蔥蔥的綠蔬,色調(diào)有次序地由淺入深。
每到周末,我們都會從鋼筋水泥一頭扎回到這座桃源。大人們忙著準(zhǔn)備午飯,我們則喜歡在房間內(nèi)穿梭,而你都會坐在東屋的竹藤椅上,坐東朝西,這樣所有房間的情況你盡收眼底。像是被你監(jiān)視,不能好好地偷吃與玩兒,我們都會裝作自然地把搭在房間門上的簾子扯下來,這樣就把你的視線阻斷。每次的后果都是被你大聲呵斥,我們再憤憤不平地重新把簾子撩起來。
我怕你也大抵是因為如此,在小孩子們中我是那個出鬼主意與搗蛋的,你主要是冷著臉批評我。表姐被你一手看大,性情溫順老實,表弟年齡小,跟在我們身后亂跑,我總愛穿梭在大人們的身邊開玩笑,恰恰這些玩笑都是你不喜歡的新想法。所以在這些晚輩中,我能感受到你最不喜歡的就是我,所以我盡量躲避一切與你相處的機(jī)會,躲避你的對話,并盡可能地與你唱反調(diào)。
夢中的你清瘦,與我最后一次見你時的模樣有萬里的差別,像極了哈利·波特中的伏地魔,有著如出一轍的蒼白與瘦削。夢醒后我反問自己,為何夢到的你是如此模樣,像是受盡萬苦,兒時對你的恐懼再次充斥著我的頭腦,我不能強迫自己去面對這樣的你,我怕自己會與你言和,因為那刻我突然很想你。
隨后的兩天內(nèi)我持續(xù)重復(fù)著你的夢境,在夢中重復(fù)我們每周末聚在院子里的快樂。你精神矍鑠,身輕如燕,吃很多你在平常根本就不能下咽的食物,談?wù)撃愀静粫婕暗脑掝}。我們聚在東屋,周圍的每個人都面孔模糊,像是蒙上一層薄霧,看不清表情卻記得笑聲,如此清晰,久違的篤定。記不得每個人的身份,只記得氣氛歡騰,像是在慶祝。
再一次給母親打電話,直接忽略掉她背景的嘈雜與疲憊的語氣,急切地傾訴在學(xué)業(yè)上的壓力,一筆帶過我夢到你的事情,說完還嘲笑自己,我這么不喜歡你還能夢到你,真是奇怪。記得當(dāng)時母親聽完沒有再說話,鼓勵了我兩句后匆匆掛掉電話。
幼稚如我,竟還在負(fù)氣埋怨母親不夠關(guān)心我。在她失去你的不到兩天內(nèi),我提及的每一個與你有關(guān)的話題,都是在反復(fù)揭開她胸口薄薄的傷口,而她吞下難言,為了保證我復(fù)讀時一心一意不被打擾,她最終選擇沉默沒有告訴我。而這份世間盛情的關(guān)愛,在當(dāng)時的我眼中,卻是她不關(guān)心我的種種不解。
高考結(jié)束的當(dāng)天,外婆隨父母到學(xué)校接我。在這所以監(jiān)獄著稱的學(xué)校,累積一年的苦痛讓我看到最親愛的人時瞬間爆發(fā),我緊緊抱住外婆,止不住的眼淚與嗚咽都是苦澀的,像是飄零了一年最終??康臑晨?。外婆也抱住我,開始不停地?zé)o聲流淚,那時距你離開不足三個月。母親見狀阻止了我,攬過外婆的肩頭勸慰。粗心如我,并未察覺這其中有何許端倪。
第一次知道你離開,是在高考后的盛夏夜晚。那段日子我沉溺在無法控制的負(fù)面情緒中,尚未從嚴(yán)酷的心理壓力中掙脫,與父母的交流并不順暢。那個晚上我躲在房間看時下流行的節(jié)目,母親推門而入,開口的一句是:我想和你說件事兒,我沒有可以叫爸爸的人了。
冷血如我,悖逆如我,心思留在節(jié)目上沒有回神兒,心生敷衍之意?,F(xiàn)在回想起當(dāng)時,咬牙切齒地痛恨自己為何沒能上前緊緊抱住母親,而不是只把紙巾送到她顫抖的手中;為什么覺得世間所有的苦痛她都可以強大到自己消化,而不是也會有脆弱如孩童的時刻。那是她第二次在我面前哭啊,而我到底是何等的怪物才能如此鐵石心腸。
那時的自己還在慶幸,終是不用再回到那個滿是藥物味道的房間看望你,心狠如我,絕情也如我。這世間唯一的稱謂,我再也沒有權(quán)利去發(fā)聲,盡管有再多不情愿,但那個特定的親昵稱謂我不能再擁有,生命出現(xiàn)缺角,而我并未察覺,缺少了再想呼喚這個稱謂時能有回應(yīng)的人,哪怕是一個終日躺在床上忍受病痛煎熬的你。
你不在了啊。
由簡單的回應(yīng)“哦,不在了”,感知到生命不完整的悲傷“不在了”。
是一種精神的落空,我在懷念你。
大概死亡如同一張單行票,你先我們而去,飲過忘川水后,是否還會記得這個不招你喜歡的我。偶爾的夢變得敏感且珍貴,你是一個英俊正直的好人,來到這個世界,承擔(dān)獨立的磨礪,而記憶滯留在無數(shù)個如夢幻般的仲夏夜晚,你搖著扇子抬頭和我們一起看頭頂?shù)娘w機(jī),看著閃亮的星月,滿園是花開的香氣。我咯咯地笑,講著不著邊際的故事,逗得姥姥開懷大笑,偷偷瞥到你也笑了,眉毛上挑。
一片蛙聲入秋心,又是一場好夢無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