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
1
我還躺在床上,何瑞的電話打進來了。又是什么屁事?這么早打電話來?冬天的早晨亮得晚,晨睡是最留人的。我一看七點鐘不到,將手機丟到一邊,翻了一個身,又睡著了。
何瑞是物業(yè)公司的總經(jīng)理。說是公司,說是總經(jīng)理,相對于我們國有企業(yè)來說就是臨時工,就是打工的。找我,無非是買抹布、換拖把、修馬桶之類的破事。上班說不行嗎?非要這個時間圖表現(xiàn):表明他已經(jīng)到了公司,已經(jīng)開始工作啦,而你還躺在熱被窩里,甚至躺在老婆懷里享受恩愛……就算是,曉得了,曉得了,還不行嗎?還打什么電話?沒完沒了啦……
八點半,我準時出現(xiàn)在辦公室門口。何瑞躥出來了。哎呀,嚇了我一跳。我說何瑞,你能不能不這樣?你是從哪兒出來的?你從從容容、堂堂正正行不行?不要搞得鬼鬼祟祟、神出鬼沒的好不好?我扭開鎖,走進辦公室,在椅子上坐下來,望著跟進來的何瑞,說:我的何總,你一早晨鬧,有什么要命的事嗎?抹布沒得了,拖把壞了,舊的先用著,急什么咧?
嘿嘿,領(lǐng)導,不好意思,這回不是抹布、拖把的事,是……是……
何瑞一邊說,一邊往兜里掏,東西大了,兜小了,掏得蠻艱難,掏了半天都掏不出來。
看他那個鬼樣子,像吃了要不得的東西拉不出來一樣難受,準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感覺我的腦袋急速地旋轉(zhuǎn)起來,像一個無須鞭抽的空中陀螺。最近,公司里在研究臨時工轉(zhuǎn)正的事情,開了好幾次會,他狗日的是不是聞到了味道,找我來了?
別,別,別……
我趕緊伸出手,制止住他??墒牵€在掏,越來越來勁,臉上都憋成了豬肝色,大有不掏出來不罷休的架勢。這更叫我相信他一定是為了轉(zhuǎn)正的事找我,塞在兜里的,肯定是一個紅包。
我站起來,我比他個子高,而他因為掏不出來,好像使完了渾身的力氣,由站著改為坐著,好像坐著更省力氣,就不愁掏不出來了。
不要掏了……我不會要的……現(xiàn)在抓得這么緊,你還跟我來這一套……
我很認真地、很嚴肅地警告他。
嘿,他還是把東西掏出來了。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看吧,就是一個紅包。而且他站起來,彎下腰,伸出雙手,恭恭敬敬地把紅包送給我。
我往后退??粗t包,厚厚的,方方的,像一塊金磚。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我猜,至少是一萬塊錢。
好家伙,夠意思呀,出手大方呀。
領(lǐng)導,何瑞獻媚地說,這是一萬塊錢……
何瑞,你收起來,你們工資低,掙錢不容易,我不能要,曉得吧?有什么事呀,直接跟我說,只要我說得上話的,我會替你說話……
領(lǐng)導,不是我的事……
嘿,還幫別人做好事呀!他手下有幾十個保潔員,雖然都年輕、漂亮,但文化水平偏低,技能也達不到轉(zhuǎn)成正式工的要求,誰還有這樣的想法呢?真是見鬼了,那更不能要,那更不能要。
我再往后退,背已經(jīng)觸到了墻。
領(lǐng)導,何瑞說,這錢……是撿來的……
撿來的?
我像一塊石頭擲到墻上反彈回來,一下子撲到辦公桌旁邊,近距離地盯著這個肥大的紅包,感覺到是一只秋后的煮熟了的螃蟹。
是撿的,是雪花撿的,何瑞說。她一早上來交給我,我不敢在身上久留,就想早一點交給領(lǐng)導。
哦,是這樣!
我不好意思起來。
2
柳眉弟媳婦雪花生完孩子,閑在家里,想出來做事,又不能走遠,正在哺乳期。柳眉對我說,就在你們公司幫雪花找點事做吧。我剛吃完飯,手里抱著茶杯喝茶,嗖地吸了一口茶。
我兒子出生那年,雪花來我家,我說:雪花,幫我們帶一下孩子吧,到時候我替你找一份工作,帶孩子的工錢一分不少。那時候,雪花還沒有跟柳眉弟弟結(jié)婚,正在談戀愛。如果雪花說正在熱戀期間,沒有心思帶伢,或許我可以理解,可是她竟然以不想在我們家做保姆為由加以拒絕。當時老婆也蠻生氣,蹙起眉頭說,怎么這樣一個人?怎么這樣說話?于真,以后她的事我們就不管了。其實,我跟柳眉都曉得,他們總是有事要找我們的。這不,就來了。不過,柳眉到底跟他們是一家人,轉(zhuǎn)個身就忘得無影無蹤了,還反過來替他們說好話:這就是代溝,沒有辦法。我雖然不是一個記仇的人,但我有我的底線:既然是代溝,那就自己去找事做,何必跳溝找我呢?小心掉進溝里去了。
過了好長時間,我都沒有理這事。柳眉越是說,我心里越是堵:既然非要找我,那就讓雪花自己來跟我說唄,我倒要問一問她,不是不想給我們做保姆嗎?那我現(xiàn)在替她去求人家安排工作,又是替她做什么呢?柳眉知道我心里堵,一邊勸我算了,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一邊很有耐心地跟我打電話、發(fā)短信,希望我盡快幫她搞定。
你們那兒差人嗎?
我問何瑞。
何瑞聽出電話里是柳眉的聲音,說:怎么?嫂子有人要安排嗎?沒有問題呀。
她弟媳婦。我說。
何瑞突然加大嗓門:領(lǐng)導,您在跟我開玩笑吧?
不是玩笑,就讓她做保潔算了。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心想:你不是不想替我們家做保姆嗎?那我今天就叫你做清潔工。我心里一陣得意。
老婆,工作安排好了,公司物業(yè)正好要保潔員,就讓她做保潔吧。
我故意高聲說。
做保潔?你個黑心的,虧你想得出來?叫弟媳婦做清潔工?你怎么給你侄女、侄兒安排那么好的工作?
柳眉從來不對我這么動氣、發(fā)火,估計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何瑞也在一旁擠眉弄眼,覺得我的安排不太合情理??墒牵疫€是振振有詞:她不是很急嗎?現(xiàn)在只有做保潔來得最快,其他崗位哪有這么好說做就做呀?再說,她初中畢業(yè),又沒有培訓經(jīng)歷,能安排什么好一點的崗位呀?
你也不想一想,她會干嗎?
柳眉還氣呼呼的。
我也覺得她不會干,但我還是不想改變主意:氣也要氣一氣她,讓她曉得鍋是鐵做的。你先問一問她吧。我對柳眉這樣說。endprint
其實,我心里已經(jīng)想好:她要是真的不愿意做,我教訓她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就跟她安排一個好一點的、體面一點的工作算了,比如打印員、庫房管理員什么的。唉,誰叫我遇到了這樣的一個人呢?誰叫我找了她大姑做老婆呢?
幾天過去了,我把這事兒給忘記了。怪的是,柳眉也不再提起,也不打電話來了。莫非氣壞了,不再找我了,找別的門道去了?我想問一問何瑞雪花來了沒有,一開會又忘記了,接著,又到北京出差了三天。
我從北京回來,把行李放到辦公室里,去洗手間。一泡尿一直在路上憋著。我剛走到衛(wèi)生間的套間門口,聽到一聲喊:于總……
喊我于總的人很多,每天都聽慣了,但我不知道是雪花在喊我。我側(cè)過頭去一看,竟然看到是雪花,她真的來了。我瞄著她像不認得似的,心里說:你怎么真的來了?你怎么這么傻……再過兩天,你不來,我不就給你安排更好一點的工作嗎……此時此刻,我不知道雪花會怎么想,反正我是覺得我太黑心了:怎么為我的侄女、侄兒安排話務員、銷售員,卻把一個這么年輕、漂亮的雪花安排到樓梯間、衛(wèi)生間做清潔呢?她居然還真的來了……
愣了幾秒鐘,我哦哦了兩聲,轉(zhuǎn)身沖進男廁所,像是逃避。
我本來是小便,平時不要一分鐘就出來了,現(xiàn)在,磨蹭了足足五分鐘,還沒有出來。我在墻面鏡里看自己,覺得自己面目全非,好像是到北京出差了三天,形象完全變了,認不出自己了。我如芒在背,拉開門,從里面走出來,剛出現(xiàn)在門口,看見雪花正俯身在洗手臺上,全神貫注、不遺余力地擦拭洗手臺上的污垢。我是從側(cè)面看過去的,看到她左半個身子和左半邊臉,半個臉一晃一晃的,像一瓣雪花在舞動。
窗外,還真的飄起了雪花,一片一片的,在天空中搖搖擺擺,像蒲公英踩著空氣跳舞,不愿意回到地上,也有的像小女孩穿著白色裙子調(diào)皮地往窗口撲來,好像要跳進窗口,被窗玻璃擋住后,一扭腰肢扮一個鬼臉飄然而去。
回到家,我忍不住問柳眉:雪花她怎么啦……她……
她愿意做。柳眉平靜地說。
我望著柳眉,日光燈在她的臉上鋪上一層光,我試圖分辨出她表情里的真假。
真愿意做?
我想:她是不是賭氣?如果是賭氣,還不知柳眉會怎樣報復我……
是真愿意做。柳眉說,我本來也是試一試她,哪曉得她一口就答應下來,我看她那么爽快,就按你說的叫她去找何瑞,把聯(lián)系方式都給了她。
哦。
我還是憂心忡忡。
柳眉看出了我的心事,進一步解釋道:也許人家確實喜歡這一份工作。莫以為人家嘴上說話不好聽,人家做起事來可不含糊,你去看看人家家里,比我收拾得好多啦,確實愛干凈,所以,當初我弟弟跟她談戀愛我反對,嫌人家長得不那么好看,可是到了她家里一看,我反倒覺得弟弟配不上人家,人家確實會理家呀:那么破舊的房子,打掃得干干凈凈,擺放得有條有理。我還特意到桌上摸、墻上摸,一點兒灰塵都沒有,更不用說吃的、用的東西了。我是不能跟她比,我們這么新的房子,花了那么多錢裝修,我覺得還比不上她家的舊房子叫人感到干凈、舒適。
那是的,房子就像車一樣,關(guān)鍵在于保養(yǎng)。
我趁機提醒柳眉,希望她今后能夠像雪花一樣做一個愛干凈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地就到了公司,沒有上衛(wèi)生間的意思,卻鬼使神差地朝衛(wèi)生間走去。不錯,雪花正在上早班。她在衛(wèi)生間里打掃地面、墻面。我發(fā)現(xiàn),整個這一層,煥然一新,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不塵不染,閃爍著一層亮光。她喘著氣,太用力以致臉色蒼白。她高卷起兩只袖子,手肘都暴露在外面,熱氣是從她手上冒出來的。她把抹布搓了又搓,搓得完全沒有污水流出了才停下。臺面上的污垢像融化的霜一樣消失了,黑金沙的臺面閃爍出幽幽的亮光。
一股怒火從我心頭躥出來。我迅速打通何瑞的電話。
喂,怎么搞的你?
何瑞摸不著頭腦。
怎么啦?領(lǐng)導?
現(xiàn)在是冬天,這么低的氣溫,還在下雪,你怎么讓保潔員用冷水?
沒有呀,領(lǐng)導,不是有現(xiàn)成的熱水嗎?我還強調(diào)用熱水呢?
你到我這一樓來一下。
何瑞來了。我把他帶到雪花面前。
你看,你看!
何瑞伸手到池子里探了一下,望著雪花。你怎么不用熱水?我不是叫你們用熱水嗎?
水箱就在旁邊,那是燒開水用的。
雪花憨憨地笑。不需要用熱水嘛。
冷呀!何瑞說。
節(jié)約嘛。雪花臉上紅紅的。
這能節(jié)藥多少嘛?要是冷壞了手,還去了多的。
員工等著喝開水,我把水放了,又得半天才能燒熱,我用水量大,是吧?
何瑞望著我,意思是,你都聽到了吧?不怪我吧?
我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何瑞跟了進來。
你這個弟媳婦呀,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哩……
3
何瑞剛離開我的辦公室,郎總就打電話來。
于真吧?你到我辦公室里來一下。
我三步并作兩步,趕到郎總辦公室門口。昨天下午搬的辦公室,叫我什么事兒呀?是不是弄丟了什么,或者哪里做得不好,他老人家看不順眼?
我舉起手,輕輕地叩門。
進來。郎總的聲音。
我別過身子,從開得不大的門縫兒里擠進去,然后關(guān)上。
你們抓的什么勞動紀律嘛,?。孔蛱斐冒徂k公室的當兒,我到員工辦公區(qū)看了看,你猜怎么著?看新聞的,QQ聊天的,聽音樂的,看網(wǎng)絡電影的,看微信的……什么都有哇,就是沒有幾個認真搞工作的……
見到我,郎總就噼噼啪啪地吼開了。不過,我心里輕松了:畢竟不是我自己的什么問題,畢竟只是勞動紀律嘛。
我再問你,那些保潔的協(xié)議是怎么簽的?好像只簽了做清潔衛(wèi)生吧?沒有簽搬辦公室吧?可是,人家不講價錢呀,事情照樣做呀,也沒有聽說多要一分錢呀。你看看我這間辦公室,擺放得有條有理,打掃得干干凈凈,比原來的那間布置得好多了。可是,那些正式工動不動講條件:分配工作的時候要留在省會城市,要留在省公司,地市都不愿意去,就更不用說去縣里了。工資獎金比臨時工高多少倍?還在不斷地爭高崗位,爭高待遇。我看呀,得樹幾個臨時工做榜樣,讓正式工好好地學習學習!endprint
郎總越說越激動。
我倒是冷靜下來:要正式工向臨時工學習?可能嗎?崗位不同、身份不同、含金量不同,正式工會服氣嗎?
你先去搞一搞材料吧,具體怎么操作再研究。
郎總還在氣頭上,他的安排有點情緒化。
好吧!我答應道,轉(zhuǎn)身離開郎總的辦公室。
何瑞嗎?回來,回來,到我的辦公室里來。
何瑞回來了。坐在我的面前,我向他轉(zhuǎn)告了郎總的意見。
領(lǐng)導……何瑞怪叫了一聲,眉毛像要掉下來,嘴角向兩邊拉扯,表情極為痛苦。
你這是怎么啦?我瞪著他,心想,郎總這么重視你,要樹你們?yōu)槠鞄?,你還這么痛苦?
不是,領(lǐng)導,我們……我們算什么呀,哪值得正式工向我們學習呀?千萬……千萬不能呀……
嘿,算你還有自知之明!可是,郎總已經(jīng)發(fā)了話,誰敢不按照他的意思來呀?那可是郎總呀,省公司的一把手呀,法人代表呀。我開始打官腔。所謂打官腔就是沒有自己的語言,而是復述領(lǐng)導的指示精神:
我的何總,那些保潔協(xié)議是怎么簽的?好像只簽了做清潔衛(wèi)生吧?沒有簽搬辦公室吧?可是,你們不講價錢,事情照樣做,也沒有多要一分錢。昨天,你們把郎總的新辦公室搬了,還擺放得有條有理,打掃得干干凈凈,比原來的那間布置得好多了??墒?,那些正式工呢,動不動講條件,爭功績,比收入待遇,分配工作的時候要留在省會城市,要留在省公司,地市都不愿意去,就更不用說到縣里去了,工資獎金比臨時工高那么多,還在不斷地爭高崗位,爭高待遇,這樣吧,你先把你們的工作好好地總結(jié)總結(jié),挖掘挖掘,搞一份典型材料出來再說。
何瑞的頭低到辦公桌底下,我只能看見他的背。開始,我還以為東西掉到了地下,他在地下尋找,或者我以為我的腳上有什么東西,我看我的腳,什么也沒有,才知道他是有意低下去的。
喂,抬起頭來,抬起頭來。
何瑞極不情愿地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更加難看,就像死了人哭喪一樣。
領(lǐng)導……真的不能呀……真的說不出口呀……
哦,還有難言之隱呀?
唉,事到如今,想收也收不住了嘍……何瑞似乎是極不愿意說給我聽。我納悶:他還有什么瞞著我的?一天到晚一個屁打不響也要找我,我還以為他對我忠心耿耿呢,原來還有事瞞著我啊,人心隔肚皮呀!
領(lǐng)導……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吧!我不耐煩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公司里的情況吧,您是知道的,像我這兒管的幾十來號人吧,一個月拿到手的錢不到兩千塊,怎么過日子嘛……現(xiàn)在的人又都是蠻現(xiàn)實的,說得再好不管用,錢多一點,心情就好一點,臉上的陽光就多一點。要是錢太少,怎么讓他們心情愉快地去工作呢?是吧?像搬辦公室這一類的臨時性工作,本來就不在協(xié)議里面,您剛才也說到了,等于就是額外增加的工作量,可是工資并沒有增加,也沒有別的待遇,怎么辦咧?怎么辦咧?我不能不琢磨這事兒呀,領(lǐng)導……
你是想增加他們的工資?你莫吞吞吐吐好不好?
領(lǐng)導……這事兒我不是說過好多遍?可您說不可能,因為工資總額就那么多,是吧?我是說……我是說……我自己琢磨的辦法,雖然拿不上臺面,卻蠻管用,蠻管用……也算是我們這個行當?shù)臐撘?guī)則吧……
哈哈,潛規(guī)則?你們也有潛規(guī)則?
我倒是來了興趣:看看他們的潛規(guī)則是什么東西?何瑞這個家伙,我是了解的:祖宗三代都是武漢街上的,腦袋瓜兒靈,精明、世故得很。
何瑞咳嗽了一聲:這個具體的方法嘛……領(lǐng)導,您看,在搬辦公室、做清理的時候,不是有一些被清理掉的東西嗎?其實那些東西吧,好多都是好的,有的還是新的,只是用不上罷了,丟了太可惜,就讓他們拿回去,算作補償,也就是您經(jīng)常說的激勵……
怪不得這些保潔員……我說怎么他們好像是好著這一口,原來是有利可圖呀……可是,憑這一點東西,能補償多少呢?
莫看這一點東西,不少哩,一個月下來,平均每個人所得折合成人民幣不少于幾百,多的時候上千,比如蜂蜜、奶粉、葛根粉等等,什么都有,有時還有蟲草、三七、人參一類的東西,可值錢呀,領(lǐng)導。所以,您說這樣的事情怎么說得出去呢?還總結(jié)呀,還好意思讓正式工學習呀,那不是讓正式工笑話我們嗎?怎么好意思咧?領(lǐng)導?
哦……雪花當時那么爽快地就答應來做這份事,是不是事先已經(jīng)聽人說過了呀?莫非她也圖的這個?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4
電腦呀、文件呀、衣服呀、領(lǐng)帶呀、開水瓶呀、沙發(fā)呀……都搬完了,最后剩下一堆書留給雪花搬。書不會有什么附加物,因此也不會有什么附加值。那些時間做長了的保潔工都清楚,所以,他們對這一堆書沒有什么興趣,就留給了新來的雪花。
雪花聽說有一堆書要她搬,她反倒來了興趣。小時候她就喜歡讀書。只可惜,父親不讓她多讀書,只讀到初中就沒有讀了。上有一個哥哥,下有一個弟弟,她年紀輕輕就輟學打工,去掙錢保哥哥弟弟上學。她左手拿一個紙盒子,右手拿一個紙盒子,從一樓的雜物倉庫坐電梯到十五樓。她拿起一本書看看封面,又看看目錄,然后往紙盒里放?!额I(lǐng)導力》《執(zhí)行力》、《管理學》《系統(tǒng)科學》,這些都是管理學,也有歷史、文化、小說一類的書,比如《明朝那些事兒》《康熙大帝》《曾國藩》一類的。她蠻想借幾本去自己讀,可是,不敢。她很清楚,這些書都是郎總的,動都動不得。何經(jīng)理說了,不僅不能動,連想都不能想。不過,想是在心里想,沒有人看得到。我就是想了,你把我怎么著?你曉得我想了嗎?你還管到我心里去了?哼哼!
她自以為得意,放下一本書,又拿起一本書。剛剛拿起來,“咚”的一聲響,腳背一痛,砸著了。低頭一看,厚厚的磚頭一樣的東西——一個紅包。這樣的紅包我們都見過,雪花也曉得。過年的時候,她就用過這樣的紅包給親戚、給小伢包壓歲錢。不過,她用的是小紅包,最多包一百塊錢。而這個紅包好大呀,而且這么厚,砸到腳都痛。那要是包錢的話,該包多少呀……endprint
她彎下腰,把紅包撿起來。掉個頭,對著沒有封死的口子,打開口子一看:我的娘哇,厚厚的一扎,像一塊磚哩。她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特別是扎成一堆,一張一張地貼在一起,這么整齊,這么新,還散發(fā)出油香,肯定是剛從銀行里取出來的。她到銀行去轉(zhuǎn)賬時,就看見銀行的工作人員手里拿著一扎一扎這樣的錢,好像是一萬塊錢一扎。這是一萬塊……我的天哪,一萬塊呀……她尖叫了一聲,跑出辦公室,去找何經(jīng)理。何經(jīng)理正在辦公室里。辦公室里有人。她扶著辦公室的門框,半張臉挨到門框上,輕輕地喊:何經(jīng)理……何經(jīng)理……
何經(jīng)理瞄了她一眼,繼續(xù)跟坐在面前的人說話,好像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
何經(jīng)理……何經(jīng)理……她繼續(xù)喊。
何經(jīng)理起身,走到雪花面前。
雪花向辦公室里的兩個人努嘴。
何瑞把門帶上,與雪花站在外面。外面有人走來走去,雪花的手伸進懷里,不敢亮出來。
何瑞沒有辦法,只好叫兩個人先走。然后,對雪花說:怎么回事呀?這么神神秘秘的?
雪花把紅包掏出來。
是這樣的,雪花說,我拿起一本書,這一本書吧,比其他的書大一些,我也沒想到,從它的書頁里掉出來一個紅包……我本想放回去,不動,但又擔心搬來搬去的,弄丟了,到時候反而怪我昧了,是吧?
何瑞沒有從雪花手里接過紅包,而是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對雪花說:雪花,我們這兒有規(guī)矩,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而且我也叮囑過你,要保密,絕不能對外說。事先,我已經(jīng)跟郎總確認過要搬的東西:柜子兩張、辦公桌一張、沙發(fā)一組,共三件,椅子三把、電腦一臺、打印機一臺、書兩百三十一冊。不要了的東西有:咖啡半盒、領(lǐng)帶兩條、皮鞋一雙、蟲草半盒、奶粉半罐、麥片兩袋,其中一袋已拆,共六件。這都是確定好了再開始搬的。
雪花望著何瑞,等待他說下去。
可是,何瑞不說了,兩只眼睛盯著雪花,見雪花沒有反應過來,補充說:這一萬塊錢……不在要搬的范圍內(nèi)……
雪花明白了何瑞不會接錢,可是,她也不能把這么多錢昧了呀。
這是錢呀!雪花說。
錢?什么錢?我沒有看見,你只當沒有給我看,我也什么都沒有看到。何瑞說。
雪花的目光落到紅包上。
何瑞把雪花送出辦公室,重新把前面的兩個人找回來,繼續(xù)說他們的事兒。
第二天清早,電話把何瑞吵醒了。
何經(jīng)理……你快到辦公室來……
雪花的聲音。何瑞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又加上雪花是領(lǐng)導的親戚,他不敢馬虎,趕緊從床上跳起來,一路狂奔到辦公室里。
何經(jīng)理……昨夜……我一夜沒有合眼,我失眠了……
高興?那可是一萬塊錢啊,相當于雪花半年工資啊。
我怕……我好怕……知道嗎?在我們老家吧,哪個要是撿到了東西,都要趕快亮出來,大聲喊:哪個的東西掉了呀?哪個的東西掉了呀?我撿到了呀!快來認呀!不然,別人說你是偷的,黃泥巴掉進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要是有人把撿到的東西昧了,就會落一個貪財或心不好的壞名聲,一輩子都沒有人理他了。要是認的人冒名頂替,下場跟昧了東西的人一樣哩。
外面,雪花還在飄,像有千萬只玉蝴蝶在滿世界飛舞。雪花的頭發(fā)上還沾著雪花,何瑞的肩膀上也有雪花。何瑞拍了拍肩膀,雪花就抖落到地上,或者在肩上融化了。
你趕快拿著,就算我交出去了,真的。雪花雙手捧著紅包,舉起在何瑞面前。
這么嚴重吶!何瑞像是替雪花幫忙似的,從她手里接過紅包。
同一時間,我在柳眉的包里找充電器,沒有找到充電器,卻發(fā)現(xiàn)了一大沓買了奶粉的小票。我抓起一把小票,兇巴巴地沖到正在刷牙的柳眉面前。
你看看!你看看!
什么呀?
裝傻,是吧?
買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就算了,總不能全包下來吧?
我一邊說,一邊翻小票,又發(fā)現(xiàn)了新情況:除了買奶粉的票,還有買衣服、鞋子以及其他日常生活用品的票。
老婆強詞奪理:你別想那么多好不好?那奶粉都是我們兒子喝了的,還有衣服、鞋都是給我買的好不好?
我哈哈大笑:我們兒子喝的什么奶粉?美素佳兒,這是什么奶粉?惠氏。再說,時間的跨度與夾子同歲。
哎唷,不就是買點奶粉嗎?你怎么這么小氣?
不是我小氣?是你背著我干這些事,好不好?
好好好,就算是,那也是我弟弟、弟媳婦吧?他們的情況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弟弟幫別人打工,說是一個月能掙個幾千塊,可老是拖欠,根本就沒有那么多錢到手,有時根本就找不到活兒做,我們不支持一下,看著他們餓死呀……
5
這樣吧,我對何瑞說,你把雪花叫來,跟她一起到郎總辦公室去。
好。何瑞答應了一聲,拿著紅包出去了。
不超過十分鐘,何瑞和雪花一起回來了??吹剿麄兇掖颐γ?,緊張的表情,我問:怎么回事兒?
雪花張了張嘴,沒有說話。何瑞撇了撇嘴,說:郎總……他不要哩……
紅包赫然亮到了我的面前。
不要?我望著紅包說。
郎總說這不是他的錢,他沒有這錢……雪花說。
我的身子往后一仰,倒在椅背上。
怎么辦?何瑞問。
嗨!我喊道,舉起雙手打自己的腦袋。我怎么這么傻啊……我怎么這么笨啊……
姐夫……領(lǐng)導……雪花和何瑞齊聲說。
我冷靜下來。
郎總為什么不要錢???這是他的錢??!雪花皺起眉頭。
是啊……何瑞也不解其故。
不要說了,你們!
他們兩個突然閉嘴。我笑起來。
這是郎總在關(guān)心你們,用這個辦法來幫助你們,懂嗎?
真的?何瑞高興起來。
那也不能我們兩個人得了呀,全體保潔都應該得。雪花說。
那就作為保潔的年終獎吧,反正郎總也說了,保潔工作做得好,特別是做了很多分外的事。我提議道。
責任編任 石華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