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夜失眠后的黎明

親愛的藤田惠美：

我苦思冥想，換了一個又一個關(guān)鍵詞，始終沒能在網(wǎng)上搜到你的近況。對我而言，你就像精神層面的一場火山爆發(fā)，火山灰被颶風卷往宇宙深處，你在某個時代忽然失去了消息，而我一頭霧水地繼續(xù)前行。

我想和你從我的舅舅談起。

王小波在《未來時代》里寫到舅舅是在1995年，那時我的舅舅還在上海的街巷中游蕩。當我高中時重新讀到這篇《未來時代》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舅舅”是家庭關(guān)系中非常曖昧的一個切入口，為各種悲觀的情感留下想象空間。

我學生時代的一些白日夢不少都與舅舅相關(guān)，比方說我想象舅舅在20世紀90年代早期，趿著拖鞋走在大路上，外灘擺渡船的汽笛聲回蕩在耳際，天空呈現(xiàn)出絢麗的漸變色。我的舅舅臉上透出一絲迷茫，那種迷茫沒有特定的對象，而是針對一個時代、一種難以預(yù)料的命運。于是我的舅舅停在路邊，緩慢地拿出一根煙來抽。

我的舅舅是普通人被命運彩蛋擊中的典型，在他工作的第三年，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有個法國老太太愿意贊助他去巴黎讀書，一直到博士畢業(yè)。那是一個沉悶的下午，我的舅舅把這件事告訴我媽媽，我媽媽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問他是否發(fā)燒了。我媽媽的嘲諷之意溢于言表，但舅舅沒有嘗試辯駁，他的目光落在房間一角的CD與磁帶上。

在我的舅舅離開上海的這些年里，我繼承了他的房間，一并繼承了雜亂無章堆在角落的音樂載體，羅大佑、劉文正、山口百惠、披頭士、鮑勃·迪倫……這份長達好幾頁的CD清單在我幼小的生命中滾動，可輪到你的《Wide Awake》時，我不禁按下循環(huán)播放鍵。

很多年之后，我讀到莫迪亞諾《夜的草》里談?wù)摰膼?，說兩個人初次見面，卻感覺受到輕傷，自己從麻木中被喚醒。有趣的是，那就是我初次聽《Wide Awake》時的感受，那時我大概剛上初中。

轉(zhuǎn)眼過了15年，那已經(jīng)是一些瑣碎的記憶了。在那個年紀，我很不安分，總想做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我在課堂上制作燈謎、沉迷于圖書館借來的書、為課本中出現(xiàn)的每一幅人物肖像添上胡子。

在一節(jié)歷史課上，我把《Wide Awake》的歌詞默寫在書里，圓珠筆和書中的油墨交相輝映。窗外有微腥的風，教室里燈光暗沉，一層薄薄的雨籠罩著狹隘的人間，整個世界輕輕晃動起來，像是凝固多年的燭油再度融化。我反復(fù)地念這些歌詞，如同念詩，我把它當作一個不可與人分享的秘密。從某種程度上說，《Wide Awake》成全了我當時孤芳自賞的心態(tài)，當然，現(xiàn)在我這樣說對自己是有些刻薄的。

這個潘多拉魔盒被打開，是在我讀高一的時候。學英語的氛圍在當時相當興盛，學校特意給我們安排了外教輔導(dǎo)的英文課，分配到我們班的是一名叫Mark的英國老師。Mark高而纖瘦，金褐交雜的頭發(fā)用繩子扎在腦后，他試圖把一些自由開放的理念引入課堂，比如他常帶著一個吸盤組成的球，答對問題的人能獲得一次投射機會，像玩游戲一樣將球丟向提前畫好的圓形靶心，并把我們分成小組計分。然而，人真的很奇妙，對于突如其來的游樂場般的課堂，盡管在我想象中是快樂的，但它真實發(fā)生時我卻感到尷尬。

期中考試的時候，Mark讓我們寫一篇不限題目的英語作文，我不知道寫什么，就寫了一段我那時的生活。我極盡所會的形容詞描繪出某個禮拜六的傍晚，我無所事事地戴著MP3往人民廣場走去，我還隨身帶了一盒糖，但我并不舍得吃它，只是喜歡這種擁有的感覺。在MP3里循環(huán)播放的，就是《Wide Awake》這首歌。

我大致寫道，有人說藤田惠美是治愈系的，我現(xiàn)在明白了，這里的治愈并不是敷藥療傷的那種庸俗意象，而是一種溫柔，在這種寵溺之下，孤獨仿佛是可以被諒解的。換而言之，它不是對立性質(zhì)的藥物，而是與孤獨之間的理解和共鳴，僅僅是這種存在就讓人感覺到溫暖。

Mark給我的那篇作文打了最高分，他還私下和我說：“You should be a writer， because you are sensitive and have strong imagination.”可惜后知后覺也是我天性中不可剔除的一部分，那時我對是否能成為作家并不感興趣，只是憑借一副承載太多心事的肉體，在劇烈的孤獨感中努力摸索一條出路，如同盲人摸象。

親愛的藤田惠美，過去我這樣評論你的歌，可到了現(xiàn)在，當我面對一張堅硬的顯示屏想要給你寫信時，我卻什么都講不出來。當屬于過去的人們音訊全無之后，我不愿意再剝開舊日生活，重新去荊棘叢中流一遍血，倘若一定要說些什么，我只能向你道謝。

在信的開頭，我提到過我的舅舅，其實我和舅舅的性格非常相似，我們都走在領(lǐng)先時代、卻因為價值觀過于生僻而不被認可的道路上，我很明白當我舅舅處在我現(xiàn)在這個年紀時，他是怎樣穿過那些千篇一律的斑馬線，怎樣費解地瞇著眼睛看黃昏中燈火明滅不定的高樓，怎樣對世界保持充沛的好奇心，就像從未受過傷害一樣。有一天，他忽然撿到一個機會，可以去一個新的國家嘗試不同的生活方式，盡管冒險，但他一定會去的，因為我們都不甘心人生就這樣循規(guī)蹈矩地朝一個封閉的區(qū)域延續(xù)下去。

我可以感受到，《Wide Awake》對于我舅舅而言必然也是一首非常重要的歌，它如同梭織機的梭子一般在我們的成長之路上來回閃現(xiàn)，音樂中滿溢的真誠、靈性，以及徹夜失眠后，忽然撞見黎明到來的意境，實在非常感人。我每次聽到《Wide Awake》這首歌時，都會有一種錯覺，仿佛經(jīng)歷過萬千世事之后，眼前仍有這樣一個一塵不染的黎明，各種可能性在朝氣蓬勃的天空下展開，我們從未磨損，并且隨時可以重新開始。

高三畢業(yè)后的那個暑假，我和一群同齡人在青浦參加了一個夏令營。郊區(qū)的夜晚異常冷清，走在濕軟的泥地上，季節(jié)的觸手變得迷亂誘人，而營地門口的兩盞白色圓燈就像蓄勢待發(fā)的鬼火。那段時間，因為高考還沒有出分數(shù)，我一直焦躁不安，每次快要失衡的時刻，我都會聆聽《Wide Awake》。高中之后，我的視野與知識面都有了一定的拓展，我可以非常理性地分析每一個音符，探討長笛在哪一秒響起，也弄明白了這愛爾蘭曲風背后的秘訣，但就像黑魔法一樣，雖然我們已是相識多年的老友，這首歌帶給我的感動仍然那樣新鮮，而我永遠不會對它厭倦。endprint

夏令營中的某一天，我們聚集在一間寢室中玩殺人游戲，結(jié)束時已是凌晨三點出頭。我和室友拖著疲倦的身軀回到自己的寢室，我躺在床上，精疲力竭，可我怎么都無法入睡。我用自己的方式掙扎著，過往的人生懸浮在腦海中，就像一段迅速播放的夢境。

鬼使神差地，我從白色的被子里鉆出來，空調(diào)的涼風輕柔地噴灑在我的皮膚上，我一邊瑟瑟發(fā)抖，一邊套上連衣裙。我輕輕走出了寢室，一直向前走，穿過那扇一度令我心有余悸的大門。我一個人踏上鄉(xiāng)間小路，全身盡染了病入膏肓的夜風，我像在一塊被覆蓋的地圖上探索的孤獨玩家。我經(jīng)過廢棄的頂棚，常去買東西的私營超市也被我拋在腦后，我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擰上了發(fā)條，我沒有目的卻不可抑制地往前走去。

不知什么時候，我跑上了一座橋。熹微之中，我隱約看見橋前的石碑上寫著“蓮西大橋”。我在橋上站了一會兒，就在頃刻之間，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原本暗淡無光的天空忽然亮了起來。在我的正前方，一顆橙紅的太陽露出半張臉，那是一種溫情脈脈的紅，潛藏著一股溫和而直擊人心的力量。

親愛的藤田惠美，我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遇見了《Wide Awake》里的那個徹夜失眠后的黎明。我一直是個很感性的人，常常為一些細微的事情哭泣，可是當我被放置在那幅畫面中時，雖然感慨萬千，我卻沒有辦法落淚，我整個人的狀態(tài)都是飽和的，能存在于此刻，我感到非常滿足。

喋喋不休地講了這么多，其實我也有一些羞愧。

你知道，如今一切都微微發(fā)生了變化。我去網(wǎng)絡(luò)上搜索《Wide Awake》，會跳出好幾首同名但完全不同的歌曲，而你則落在搜索引擎的后幾頁，你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我想搜索一下你的消息，可是根本沒有任何關(guān)于你如今生活的信息，我們之間已隔了時差?？墒?，我并沒有為你難過，只要我的記憶鮮活一天，你便一同留在那個永恒的位置，高高懸于平凡的生活之上。

最后我要講一講后來的事。我的舅舅回到了上海，大概是在世博會之前。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他的頭發(fā)丟了一半。他也結(jié)婚了，有了女兒，所有的人都像樹一樣不可抑制、順理成章地成長下去，那不失為一個美妙的結(jié)局。

我真的成了作家，但與那個叫Mark的外教已經(jīng)失了聯(lián)系，我沒有辦法從千千萬萬個Mark中把他挑出來，告訴他這個有意思的消息。我自己仍然常常失眠，不是因為有什么心事，而是生理機能偶爾的叛逆，可失眠也是有局限的，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的黎明。

我希望你一切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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