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 鵬
茫茫人海,城市也如田野,總是充滿了偶遇和驚奇。2016年,筆者在上海調研時結識了汪師傅。他現(xiàn)在在上海嘉定區(qū)開“黑車”,在生活的奔波中,與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過。
33歲的汪師傅來自于安徽省六安市。2001年,他高中未畢業(yè)便放棄了學業(yè),供弟弟讀書。遺憾的是,弟弟初中沒有讀完也輟學了。當時,安徽農民外出打工已經成為一股潮流,汪師傅也沒有多想,便跟著一個堂兄弟來到了上海。那年,他才19歲,就已經成為了農民工的一員。
剛來上海,一切都是陌生的。那時的浦東新區(qū)正處于開發(fā)之中。為了賺錢,汪師傅去過工地,當時每天20元的工資抵得上家鄉(xiāng)有技術的成年人一天的工資。現(xiàn)在回憶起來,汪師傅也非常有成就感。對于剛踏入大城市的年輕人來說,城市生活總是充滿了莫名的幻想和期待?!巴妗迸c“混”成為這些年輕人的常態(tài)。因此,雖然賺錢多,但花費更多。
脫離了家庭和父母的束縛,來到異鄉(xiāng)的青年人也容易越軌。2006年來到嘉定之前,汪師傅幾乎去過上海所有的區(qū)縣,混跡于社會,也擺過老虎機,有一幫青年朋友。不過,混的目的,純粹是為了掙錢。對于一個農村出來的青年人來說,由農村進入城市而產生的震蕩無疑非常巨大。在混與玩的過程中,汪師傅在2006年時結婚。妻子是安徽壽縣人。與妻子相識之后,汪師傅就不搞老虎機了。而那些一直混下去的青年,在游手好閑的混日子狀態(tài)中,錯過了成家的最好時光。沒有家庭的羈絆,青年人的野性也難以及時馴服。
家庭是中國社會的細胞。有了家庭,生活就有了目標和動力。汪師傅說:“有了老婆孩子,就有了目標了,父母也老了。作為男人,妻兒老小的,生活水平也要提上來。做事情,就有動力了,也沒有那么沖動了。心態(tài)就好多了?!?/p>
成家之后,汪師傅進入了一家臺資企業(yè),慢慢成了倉儲管理員,當時一個月的工資1100元左右,足以養(yǎng)家。一家人租住在鎮(zhèn)郊的房子里。隨著宏觀經濟形勢和地方政策環(huán)境的變化,大量企業(yè)遷出上海,汪師傅2014年失業(yè)后也跑起了黑車生意,生意好時一個月收入可以過萬。妻子在附近的工廠上班,一天工作12個小時,周末要加班,每月可拿到5000元左右。
相對于上海本地農村的上班族,外地人加班更為普遍,而不少本地的年輕人都甘于拿基本工資而不愿加班。外地人面臨著更為嚴酷的生存壓力,也有著更為明確的目標,即完成人生任務,實現(xiàn)家庭再生產。正是這個目標支撐著外地人能吃苦、愿意吃苦。事實上,普工就是靠時間來掙錢。汪師傅的堂哥現(xiàn)在34歲,在江蘇太倉一個皮鞋廠打工,每天工作16小時,從早上6點到晚上12點??恐@股拼勁,他現(xiàn)在已經在老家花費30多萬元建起了房子。
本地人追求的是穩(wěn)定而有保障的生活,外地人追求的則是貨幣收入的最大化。農民工明白,出來打工,主要目的是掙錢。目前,上海對企業(yè)購買社保提出了強制性要求,但這一政策并不受到大多數(shù)外地人歡迎。不少外地人提出要求,希望能夠將社保中自己所繳納的部分變現(xiàn)。“跳躍式換工”的不穩(wěn)定狀態(tài)雖然無助于建立規(guī)范性的勞動關系,但是,因其背后的意義支撐,職業(yè)、崗位的變動性并不必然意味著靈魂之漂泊無依的“無根”狀態(tài)。
筆者之前在浙江農村調研時,也接觸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不同年齡階段的農民。一些人認為,新生代農民工與其父輩確實在行為方式上具有一定的差異,如偏愛時尚和消費,更加注重生活趣味和人際交往。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新生代農民工與父輩的差異,在更大意義上只是其人生早期階段激蕩出的幾朵浪花而已。
在這個意義上,年輕人及其父輩有著共同的堅守。汪師傅的岳父一家來到上海已經24年,靠著自己的艱辛奮斗為兩個兒子完成了人生大事。兩個兒子的彩禮以及結婚一共花費70萬元。老人的收入,一是依靠在上海農村種田,二是依靠打工。汪師傅不久前剛寄回去了15萬元給父母用于在農村建房。這些外地農民工體現(xiàn)出來的活力,是絕對難以在本地農民身上顯現(xiàn)的。
然而,大城市終究沒有為外地人提供足夠的生存空間。尤其是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大部分人終究需要回去。在大城市,過了35歲,就難以找到既輕松又掙錢的好工作,因為大部分普工的招聘要求是18—35歲之間的年輕人。年紀大了,就只能干一些苦活臟活和累活。
農民工依托城市中的機會完成了最初的積累,繼之而起的是自己的出路問題。汪師傅的岳父目前正在籌劃回村建房的事情。老人現(xiàn)在已經55歲,工作不好找,只能在一個廢品站裝車,早上五點就要起床,六點到工地,晚上六七點才下班,每天上班,每月3000元,非常辛苦。如果回到家鄉(xiāng)種地,就輕松多了。
但是,要不要回去,并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決定的問題:“老丈人以前不抽煙不喝酒的,這兩年,可能太累了,心理壓力大。兩個兒子也結婚了。老了,去處也是個問題。是跟著兒子走,還是兒子跟著他走?”
回家種田雖然輕松,但在外面奮斗了大半輩子,也并不十分情愿。問題是,在外面,年齡越大,就業(yè)機會越少,兒子也有自己的家庭,“兒子也有兒子”,老人越來越成為子代的負擔,這是老人所不情愿的。因此,一條體面的出路就是回到農村。1991年時與汪師傅岳父一起過來的14戶中,目前回去建房的已經有5戶人,且都是在50多歲的時候帶著小孩回去的。
老人的掙扎,或許是現(xiàn)在發(fā)展階段農民工的宿命。汪師傅也許是體會到了老人進退兩難的處境,現(xiàn)在也已經在做回家的打算。小孩馬上要上初中,自己的能力也無法獲得孩子在上海參加高考的機會,回家倒不失為一種穩(wěn)妥的路徑。他的想法是,預計兩三年內,讓妻子帶著小孩先回去,自己再闖蕩幾年,就回到家鄉(xiāng)縣城發(fā)展:“我們趁年輕,回去找個工廠,還可以養(yǎng)老,交養(yǎng)老保險。一直在外面也是個問題,太大年紀了回去,像老丈人那樣,就只能種田了!”
在汪師傅看來,回家是未來他們這些人都要面臨的命運。“上海容不下我們這些80后的。70%以上的人,是準備回家的,除非遇到什么奇遇,要不然這地方沒有什么空間給你的。企業(yè),即使現(xiàn)在很好,也是私企,合同工,即使從普工做到了管理層,但企業(yè)一破產,你就什么都沒有了。你要再找2萬元/月的工作,不可能啊,換個企業(yè)就不行了,從頭再來!有車子,有房子,但這些都是當下的、現(xiàn)在的,但未來怎么辦?”
回去,也需要講究策略。回去的時間節(jié)點,回到哪里,回去干什么,都是需要認真考慮的問題。如果錯過了回去的最佳時間,回去只能種田。對于年輕一些的農民工,對未來早做打算,也是給自己留下了更大的退路。?
短評
田園將蕪胡不歸
無論農民是否愿意,但是絕大部分外來農民終究不得不回去。一些人回到家鄉(xiāng)的城市,一些人則回到農村。因為黃河大水而投奔上海的那些農民,雖然老家的房子早已不在,但空在那的宅基地一直是他們可以退守的根據(jù)地。有了可以退守的農村,農民工才有了奔頭,才有奮斗和努力的意義。城市固然為他們提供了夢想,但卻難以支撐他們的意義世界。在城市夢碎之時,因為有家鄉(xiāng),便仍然心懷著希望,將責任和動力傳給下一代。
在浙江和上海,我們看到,三四十歲的農民工的奮斗動力往往是在老家建一棟房子,或者再積攢一點資金回家創(chuàng)業(yè)。因此,打工最終只是一種手段,如此就可以理解,何以許多農民工能夠無視和忍受不規(guī)范的勞動關系和惡劣的勞動條件。農民工的權益當然要保障,但也需要城鄉(xiāng)融合的視角。既要看到農民工為城市注入的活力和動力,也要看到農村和土地為他們提供的意義支撐和退守之路。既然終究無法在城市立足,田園將蕪,何不歸去?這是農民工最重要的自由和權利。(杜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