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弗不
非常有意思的是,唐代的三個時期,即盛唐、中唐、晚唐分別有三對著名的合稱詩人:李杜(盛唐)、劉白(中唐)、小李杜(晚唐)。這里我們來說說中唐的兩位著名合稱詩人“劉白”——劉禹錫和白居易。
這兩位詩人很有意思,有諸多相同或相似處:他倆同庚,同一年出生,都出生于772年:白居易(772~846)、劉禹錫(772~842);兩人都高壽,白居易74歲,劉禹錫70歲,古有“人生七十古來稀”之說,故此說他倆高壽;兩人都仕途坎坷,一貶再貶,經(jīng)歷過太多的磨難;兩人祖籍都是洛陽,是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兩人晚年都回到洛陽,過著亦官亦隱、半官半隱的生活……兩人有太多的相似處,同處中唐,同是著名詩人,他倆早有書信往來,彼此慕名已久,神交已久,只是暫未謀面。事有湊巧的是,于敬宗寶歷二年(826年),兩人都被罷官歸洛陽,途徑揚州相遇,初次相逢,既喜且悲,此后,兩人一直有詩作相互唱和,后劉禹錫將他們的唱和詩作編為《劉白唱和集》。這里,我們主要來說說他們的兩組唱和詩,先看第一組:
醉贈劉二十八使君
白居易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
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劉禹錫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劉禹錫的坎坷經(jīng)歷,二十三年被貶的苦難,白居易感同身受。作為一對神交已久,久未謀面的故人來說,相逢難免不飲宴,在酒宴上,劉熱情地為白斟酒,兩人頻頻把盞,擊盤而歌,好不愜意,短暫忘憂。劉的詩才,堪稱國手,幾乎無人能比,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才,卻落得長期被貶,無可奈何的遭遇,滿朝官員都多么“風光”,而只有你劉禹錫“長寂寞”“獨蹉跎”,為何?因才多往往遭妒、遭讒、遭貶!可是,被貶二十三年,人生有幾個二十三年,實在是貶得太久了,太不幸了!白居易的真情告白,深切同情,既反映出了他倆的深情厚誼,同時也驟然地引發(fā)了劉禹錫的喟然長嘆,長河決堤。
接過白居易的話題,巴山楚水,荒蠻之地,“我劉禹錫體會了它的凄涼”;二十三年的被貶,“我并不懼怕,我熬過來了”,可遺憾的是,許多老朋友都不在了,只好空吟《聞笛賦》,深情懷念,并借用王質(zhì)爛柯的典故,一方面暗示了自己被貶的時間太長,一方面又表現(xiàn)了世態(tài)的變遷,以及回歸之后生疏而悵惘的復雜心情。
面對人生的打擊,劉禹錫沒有消沉,相反,他非常豁達樂觀,“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乃為明證。此名句何意呢?簡單地說就是,新事物必然取代舊事物。略微賞析則有,白詩同情劉“長寂寞、獨蹉跎”,說同輩人都升遷了,只有你在荒涼的地方寂寞地虛度了年華,頗為劉打抱不平。對此,劉卻自比“沉舟”“病樹”,顯示出了相當豁達的胸襟。沉舟側(cè)畔,有千帆競發(fā);病樹前頭,正萬木皆春。劉從白詩中翻出這二句,反過來勸慰白,不必為自己的寂寞、蹉跎而憂傷,對世事的變遷和仕宦的升沉,表現(xiàn)出了相當豁達的襟懷。同時,這兩句詩意又和白詩“命壓人頭不奈何”“亦知合被才名折”相呼應,但其思想境界要比白詩高,意義也深刻得多了。對待苦難的遭遇,不同的看法會產(chǎn)生不同的態(tài)度。劉的豁達襟懷,令人感懷,更令人敬佩。再看第二組:
詠老贈夢得
白居易
與君俱老也,自問老何如。
眼澀夜先臥,頭慵朝未梳。
有時扶杖出,盡日閉門居。
懶照新磨鏡,休看小字書。
情于故人重,跡共少年疏。
唯是閑談興,相逢尚有馀。
酬樂天詠老見示
劉禹錫
人誰不顧老,老去有誰憐。
身瘦帶頻減,發(fā)稀帽自偏。
廢書緣惜眼,多灸為隨年。
經(jīng)事還諳事,閱人如閱川。
細思皆幸矣,下此便倚然。
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滿天。
白居易和劉禹錫晚年同患足疾、眼疾,看書、行動等多有不便。因此,白詩先感慨年老體弱,先狀老態(tài),后抒老情。特別是“懶照新磨鏡,休看小字書”,給人以老氣沉沉、日暮西山的哀傷感??傊?,讀白詩,總給我們一種哀老傷殘、老而凄涼的感覺。為什么會這樣呢?這大概與作者的人生觀不無關(guān)系。我們知道,白居易是個現(xiàn)實主義詩人,他早年雖有報國建功的宏志,但屢遭挫折后,就退而明哲保身了。白是個標準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之人,故此,他看待人老的問題,未免顯得消極了一些、悲觀了一些。
唱和詩,當然要一唱一和。劉詩接說白詩的話題,開篇則言“人誰不顧老,老去有誰憐”,表示對白詩觀點的贊同,并進一步贊同說,人老了,身體消瘦了,衣帶常常緊縮了,頭發(fā)稀疏了,帽子便自動偏斜了,為了愛惜眼睛而廢棄書籍不讀了,經(jīng)常請醫(yī)生調(diào)理、治療,是為了延年益壽。這些話,與白詩嘆老傷老并無二致。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劉詩并沒有停留在倚老賣老、傷老嘆老的俗見上,而是大大地進一層,推升一步,說,人老其實不是壞事,老有老長:閱歷增多、洞察力強、經(jīng)驗豐富、思考深入、認識全面、為人沉穩(wěn)……的的確確,老也絕不是一無是處。令人極其振奮的是,劉詩又書出了一句名句“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滿天”,提出了一種對人老的全新認識和看法。此詩句巧用了兩個比喻,一個大比,一個小比,且大比套著小比。先把桑榆比喻日暮,再把日暮比喻年老,把“霞尚滿天”,比喻老年人仍然有所作為、有所建樹。不僅詩意盎然,詩情飽滿,而且透露出一種積極樂觀、豁達大度的人生觀。這種積極豁達的人生觀,千百年來,不知激勵過多少讀者,特別是老年讀者。
客觀地說,在詩歌的寫作技巧上,白詩和劉詩難分高下。之所以我們會覺得,劉詩略好一些,都是詩言志方面的原因,是兩人對人生不同的看法,是人生觀的差異所然,反映在文字上也就各異其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