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崖上的泥巴藝術(shù)

梅慈敏

『不到喀什，等于沒到新疆；不到高臺，等于沒到喀什?！豢κ驳靥幗z綢之路北、中、南線總交會處，特殊的地理位置，賦予了它濃郁而獨特的歷史與文化，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噶爾老城東北端的高臺民居。高臺是維吾爾族的聚居地，位于黃土高崖上，有六百多年歷史，其原名『闊孜其亞貝希』，維語意為『懸崖上的土陶』，當?shù)赝暾Ａ袅丝κ餐撂罩谱鞯膫鹘y(tǒng)工藝。

曲折小巷中珍藏的“家譜”

喀什古稱疏勒，曾是古絲綢之路上盛極一時的“安西四鎮(zhèn)”之一。如果說這座千年古城的靈魂在老城，那么老城的靈魂就是高臺民居，它迷宮式的古老街巷，是維吾爾建筑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默默承載著古城的前世今生。

高臺民居建在老城東南一處高40多米、長800多米的黃土高崖上，有600多戶、4000多名原住民。站在高臺上向北望，能看到一些零星的建筑，那就是原來老城的核心——喀拉汗王朝王宮的所在地。高臺的南北兩面原是連在一起的，數(shù)百年前，突如其來的一場大山洪，將黃土高崖撕開一個大口，從此形成兩個獨立的高坡，北崖是曾經(jīng)的皇宮貴族的居住地，南崖是手工藝者的聚集地，也就是今天高臺民居的所在地。

維吾爾人有世代集居的傳統(tǒng)，當?shù)氐娘L俗是：家族每增加一代人，就在祖輩的房子上加蓋一層，或者向四周擴建，如此一代一代延續(xù)，便形成了房連房、樓靠樓、層層疊疊的格局，“過街樓”“半街樓”“懸空樓”等，就像是一本本珍藏已久的立體家譜。這些未經(jīng)規(guī)劃、隨心而建的樓外樓、樓上樓，排列出忽上忽下、曲曲折折的小巷，走在高臺民居的50多條小巷中，猶如進入一座巨大的迷宮。

喀什地區(qū)是維吾爾土陶技藝的傳承之地。南北走向的帕米爾高原，與東西走向的昆侖山脈和天山山脈相連，如同一只巨大的簸箕，從這只“簸箕”的北、西、南三緣向內(nèi)，就是塔里木盆地。無數(shù)條河流從各個山脈涌出，奔向低處浩瀚廣闊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河水在戈壁和沙漠交接處澆灌出若干綠洲，也沉積了大量陶土，為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提供了制造陶器的先決條件。

我此行的目的之一，便是尋找隱藏在高臺民居的土陶工藝。

最后的制陶人

如今喀什制作土陶的手藝人屈指可數(shù)，吐爾遜·祖農(nóng)就是其中之一。

或許是出于保護原生態(tài)的考慮，高臺民居沒有進行大規(guī)模修繕，只遷走了少數(shù)危房的居民，大部分住宅仍保留著歷史原貌。這些年，邊疆地區(qū)的發(fā)展也是日新月異，但人們已經(jīng)開始懂得在快節(jié)奏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應(yīng)該停一停，讓自己的內(nèi)心返璞歸真。作為喀什最后的生土建筑群，高臺民居不僅令當?shù)厝司鞈?，更使旅行者流連忘返，隨著老城的游客日漸增多，吐爾遜的名氣也不脛而走。

吐爾遜是喀什土陶的第六代傳人，住在高臺民居7組531號，他的家有一半是制陶作坊。要在迷宮般的小巷中找到他家并非易事，有時前面看似死路一條，走過去卻又峰回路轉(zhuǎn)。巷道中的民居由泥巴和樹桿建成，依坡而起，高低錯落，有多處過街樓將其連成一片。土崖上空間有限，巷與巷之間隔空相連的過街樓，既不影響交通，又為孩子們提供了擋風遮雨的活動場所，成了高臺民居一個獨特的景觀。

和高臺民居一樣，土陶藝術(shù)也是時光在喀什留下的珍貴遺產(chǎn)。早在喀拉汗王朝（840—1212）時期，高臺便是土陶藝人的聚居地，土陶的主要品種有碗、碟、壺、盤、罐等，風格十分古樸，透著西域風情。

20世紀80年代后，喀什人的日常生活不再依賴手工陶器，土陶藝人相繼離開高臺，出外謀生。為了養(yǎng)家糊口，吐爾遜的父親、喀什土陶的第五代傳人祖農(nóng)·阿西木白天要去一所學校干雜活，回到家便一頭扎進制陶作坊里。無論多難，這家人還是在高臺堅守了下來。吐爾遜7歲開始跟父親學藝，起初并不十分情愿繼承這門家傳手藝，但又不想違背父親的心愿。直到2005年，祖農(nóng)·阿西木大病一場，12月去世，吐爾遜終于決定肩負起傳承的責任。

去吐爾遜的作坊，得爬上一個只容三四人站立的閣樓，陽光穿過天窗，像一束舞臺光投射到正在工作的吐爾遜的手上和他的作品上。這個天窗猶如歷史的一個窗口，通過它，我看到正在消失的維吾爾傳統(tǒng)土陶工藝頑強的身影。

站在吐爾遜家頂樓的曬臺打量四周，可以看到一堆正在晾干的陶器、兩個邊揀菜邊聊天的女人，背景是新崛起的新城商業(yè)大樓，還有土崖底下熠熠閃亮的吐曼河。高臺民居的土壤便是河水沖刷而成的沉積膠泥，但制作土陶的黏土要求很高，要到幾十公里以外的佰什克然木去采土，過去這種黏土很便宜，現(xiàn)在由于越來越稀少，價格也水漲船高。

近年來，在工業(yè)化帶來的市場沖擊之下，高臺的百多位制陶人紛紛離開，制作過程中還要面對電動化、鮮艷的化學染色劑等的誘惑，但吐爾遜始終堅持沿用古法，完整保留了喀什土陶制作的原生態(tài)，古老的工藝在他手下綻放出新生的活力。

吐爾遜說，祖?zhèn)鞯募妓囈呀?jīng)留存在他的心里，沒有圖紙，也沒有模具，一切憑經(jīng)驗、憑手感。旁邊一個小房間里有他制作的土陶成品的展示，與老城門口那些艷俗而笨重的版本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手工的細節(jié)尤其精致，讓人愛不釋手。

堅守的姿態(tài)

吐爾遜的三個女兒都已出嫁，除了大女兒在內(nèi)地，其他兩個女兒還有兒子都和他住在一起，是一個其樂融融的傳統(tǒng)大家庭。這里與對岸的新區(qū)僅一河之隔，卻沒有那邊的喧囂。如今女兒們幫著打理家務(wù)，兒子吐爾洪江從警校畢業(yè)后幫助父親經(jīng)營，也和父親學手藝，雖然他目前尚無意以制陶為生，但也不完全排除自己成為第七代傳人的可能性，他說，即使當上一名警察，工作之余也不會放棄學藝，“因為這是爺爺留下的。不過，先得把手藝真正學會，這可不是那么簡單的。”

吐爾遜已經(jīng)想開了，他說，大家買他的作品，或者為他的原生態(tài)作坊做宣傳，也是一種傳承，他在這個“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時代，懷著“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樂觀?；蛟S，絕大多數(shù)傳統(tǒng)手工藝終將在時代的進程中逐漸消亡，但是，除了精湛的技術(shù)，匠人們的故事也會在歷史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喀什老城的傳統(tǒng)手工藝并非只有土陶，手工鐵藝也是特色之一。臨街的店鋪里不乏專心勞作的維吾爾族工匠的身影，他們的堅守與匠心，使這門古老的營生傳承至今，更使老城繼續(xù)保持著傳統(tǒng)的魅力，那些小小的店鋪，就像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工藝博物館。

在國內(nèi)的很多景點，“匠人”大多是擺擺樣子、用來招攬游客的，而噶爾老城的手工物件仍活躍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比如馬鞍、門栓、門鎖、雕欄、各種形狀的煙囪管道和暖爐，也正因為如此，喀什的匠人是如今不可多得的原生態(tài)匠人。近年來，政府與民間為手工藝“申遺”做了大量努力，希望能通過更多方式，保留住這些傳統(tǒng)藝術(shù)。

離開喀什時，看到老城外一個人來人往的街口擺著一大堆土陶，吸引了很多游客圍觀，細看之下，大部分都屬于“改良款”。想真正領(lǐng)略久遠的西域風情，感受原生態(tài)的土陶工藝，還是去高臺民居走一走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