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丑

王茂成

從"三進三幫"進農(nóng)家的第一天起，秉性耿直的梁雨，就成了對象戶老馬的棋友。

稻谷進囤之后，曬場上光潔如鏡。梁雨掐著稻桿當(dāng)棋子，老馬用石子當(dāng)士卒，兩人正殺在興頭上。方皮子酒氣十足地把手里的一包剩菜，往老馬面前的棋盤上一扔，滿臉訕笑說，做女婿的對你不錯吧？我吃飽喝足了，心里總是想著你。

老馬氣憤地翻著白眼說，這是鄉(xiāng)里的梁副書記，從種到收，人家?guī)土宋覀兌嗌倜?，天滅的，你要長顆良心才是啊！

哎——老套路啦，拿點小好處，買幾句老百姓的好話，就返城升遷啦！什么"三進三幫"進農(nóng)家呀！

梁書記盯著棋盤，面無有所動。

老馬就連連給梁雨道歉。沒想到，一分心，被梁書記吃去了兩個小方，老馬佩服梁書記的心定神閑，自己敗局己定了。

梁書記站起身來，從衣袋里掏出個小藥瓶，笑著說，就這么幾粒，下周我繼續(xù)給你開一點，老馬有些不高興說，梁書記，你多幫扶我點安眠藥頂要緊。我這睡眠……哎！他很寶貴地保存了那只小藥瓶子。

梁雨上車的時候，一轉(zhuǎn)身，無意中，見方皮子雙手杈腰，鐵塔一般站在那里瞇著眼抽煙，老馬點著一只瘸腿，低著頭經(jīng)過他身邊，顯出一副悲憐的模樣。梁雨心頭頓時涌出一種說不清的滋味。他坐在駕駛室里，點上一支煙，很久沒有發(fā)動汽車。自己多少次田頭、曬場、對弈謀面，從老馬的片言只語中，他隱約地感覺到老馬內(nèi)心藏匿著悲怯，這種悲怯，老人不愿吐露珠絲馬跡，梁雨也不好深問。評價方皮子不是個好東西的閑言碎語，曾從他的耳邊刮過，今天，他從他的話語中算是有了一點知覺。

不知是哪根神經(jīng)觸動了自己，他涌出再一次回頭去看看老馬的念頭來。

此時，已近晚飯時分，他返身來到老馬家門前，門已上梢，就聽院內(nèi)發(fā)出壓抑著的，悶雷般的吼聲，媽的，飯菜喂狗還能守個門哩，喂你有什么用？

我真是沒錢了，這些年來，你用了我多少錢，你心里難道還沒個數(shù)嗎？我實在是干了！

他聽到，老馬的聲音帶著哀求。

我遲早還要賠你下葬錢呢，早死早清亮，省得我見你就煩！

一腔熱血直撞頂梁，梁雨猛捶大門，厲聲叫道：開門！

大門打開，他對站在院子中怒目而視的方皮子怒斥道，他還是你的岳人嗎？他犯了什么錯，你為什么這樣虐待他？

家事，外人管不了！

你睜開眼晴看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位共產(chǎn)黨員，堂堂正正的人民干部！你的家事共產(chǎn)黨管定了！

方皮子站不住身，邁步溜出門去。身后留下一句話來，家事，別把外人扯進來哈！

梁雨躬身扶起悲泣中的老馬，安慰道，老馬，不管家事外事，你跟我說說，請你相信，共產(chǎn)黨一定會一幫到底的！

老馬搖搖瘦若骷髏般的頭，有氣無力地說，梁書記，這是我的家丑啊，我死也不想遠揚。你是我這輩子遇到的好干部，我不拿你當(dāng)外人……

老馬干嘔了兩聲悲泣道，我這女婿是上天派來向我討債的鬼！你看，我們一家三四口人，本沒有什么大負擔(dān)，也不該成為幫扶對象戶。前兩年這里蓋小區(qū)成風(fēng)，他從三倒手那里，倒點小工程，再轉(zhuǎn)給他人，從中撈點油水，慢慢養(yǎng)成了好吃懶做的壞習(xí)慣。現(xiàn)在沒有工程可做了，整天就和村里十幾個懶漢在邢馬河超市打牌吃倒霉（誰贏錢誰請客），今天吃東家，明天吃西家。錢吃光了，就回家掏我女兒的口袋，還常常動手打罵女兒，現(xiàn)在女兒被逼，精神分裂了。他還常年累月借口向我要錢，我也早被他靠成干皮啦。我這日子也實在過不下去了！梁書記，要是我哪天在床上睡過去了，我一定在天堂門口等待你，我多想和你多下幾盤地棋??！唔唔唔……

梁雨緊緊握住老馬的手，好長時間才把他安撫上床。

回鄉(xiāng)的路上，車子前行的速度和自己心情一樣沉重，車過邢馬河，燈火通明的超市內(nèi)，傳來"嘩——"地一陣打牌的轟笑聲......

梁雨連夜起草幫扶方案，他要對這幫愛吃巧的二流懶漢們建檔立案，定時跟蹤查訪，扶貧必先治懶。徹底鏟除鄉(xiāng)村多少年來流傳下來的病詬。

他決定用教育幫扶與法制并用的手段，對方皮子立個案，親自跟蹤，只到他回頭是岸為止。

想到老馬，他想起了老馬的話：要是我哪天在床上睡過去了，我一定在天堂門口等待你，我多想和你多下幾盤地棋??！他突然想起了老馬向他討要安眠藥的事，后脊梁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要火速去看看老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