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震
摘 要:“9·11”事件后,國際社會的一系列反恐努力并未取得預期效果,近年來反而陷入了“越反越恐”的戰(zhàn)略困境。它不僅體現為全球范圍內恐怖活動案發(fā)頻率的上升、恐怖襲擊所造成的傷亡和危害程度的增加,還包括各類恐怖組織的增多、恐怖活動區(qū)域的擴展,以及恐怖勢力自身的升級和變異等。造成這一困境的根源無疑是多方面的,除了各國內在因素的差異之外,還包括“圣戰(zhàn)”意識形態(tài)的全球擴散、以網絡為代表的信息技術進步所帶來的深遠影響、“9·11”后美國單邊主義反恐政策的消極作用、全球化的負面后果、國際反恐合作機制的內在缺陷,以及國際格局轉型所引發(fā)的動蕩和不確定性,等等。只有充分認識到造成當前全球反恐戰(zhàn)略困境的內在因素,未來全球反恐戰(zhàn)爭才能更加有的放矢,并有望擺脫當前面臨的困境。
關鍵詞:國際恐怖主義;全球反恐戰(zhàn)爭;反恐戰(zhàn)略困境
中圖分類號:D815.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7)09-0016-13
“9·11”事件后,小布什領導下的美國政府在全球發(fā)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反恐戰(zhàn)爭。迄今為止,這場反恐戰(zhàn)爭并未取得預期成果,盡管世界各國在反恐領域的關注和投入始終居高不下,國際恐怖活動卻并未因此而減弱,甚至在不少地方出現了愈演愈烈的勢頭。造成這一困境的原因無疑是多方面的,并非某個單一因素可以解釋。本文將嘗試分別從意識形態(tài)、技術發(fā)展、霸權政治、世界經濟、國際制度等不同維度進行分析,以探討造成全球反恐戰(zhàn)略困境的內在根源,以更好地理解我們當前面臨的國際恐怖活動威脅與反恐形勢。
一、全球反恐戰(zhàn)略困境的含義
2001年“9·11”事件無疑是冷戰(zhàn)后世界歷史的重要轉折點。它不僅直接引發(fā)了新世紀以來的兩場重要戰(zhàn)爭——阿富汗戰(zhàn)爭和伊拉克戰(zhàn)爭,而且使恐怖主義問題從一個普通的非傳統安全議題逐漸升級為大多數國家安全戰(zhàn)略中的重大議題。為應對國際恐怖活動帶來的威脅和挑戰(zhàn),不少國家在反恐領域的投入已經達到了史無前例的程度。然而,十幾年來國際社會的反恐努力不僅未能有效消除恐怖活動帶來的威脅,近年來國際恐怖活動反而出現了日漸猖獗的局面,成為當前全球反恐過程中面臨的巨大悖論和困境,不少媒體和學者稱其為“越反越恐”現象1。具體來說,這一現象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與“9·11”事件發(fā)生后初期相比,國際恐怖活動的案發(fā)頻率和傷亡人數持續(xù)攀升。根據美國國務院發(fā)布的年度報告,即便在發(fā)生“9·11”事件的2001年,全球范圍內的恐怖襲擊事件僅為348起,造成的全部傷亡人數為4655人2。由于國際社會的反恐努力,“9·11”事件發(fā)生次年,全球范圍內的恐怖襲擊數量還一度大幅下降。2002年全球恐怖襲擊案件僅為199起,共造成725人死亡,2283人受傷3。然而,“9·11”事件發(fā)生10年之后,全球恐怖襲擊數量卻飆升到了10283起,因恐怖襲擊而喪生的人數為12533人,受傷人數為25903人,被綁架者為5554人4。2015年,全球恐怖襲擊案件進一步增至11774起,共造成28300人死亡,35300人受傷,另有12100人被綁架或劫持為人質5。換言之,2015年全球平均每月發(fā)生981起恐怖事件,案發(fā)頻率和造成的傷亡程度都已大大超過了“9·11”事件之前。根據英國簡氏恐怖主義與叛亂情報中心(JTIC)統計,包括恐怖活動在內的武裝暴力事件在2016年增長了25%,從2015年的18987起增至24202起。其中,約18%的案件系“伊斯蘭國”組織所為,全球45%以上的武裝暴力事件發(fā)生在伊拉克和敘利亞地區(qū)6。
其次,全球各地的恐怖組織數量如雨后春筍般急劇增加,恐怖活動也開始在全球更大范圍內進一步擴散?!?·11”事件之前,美國國務院共認定“外國恐怖組織(FTO)”29個,2001年這一數字上升為33個,2002年進一步增加到36個。2011年美國政府認定的“外國恐怖組織”已經達到49個,2012年和2013年分別為51個和54個,2014年達到59個。2015年的新名單雖然移除了“11月17日革命組織”和“利比亞伊斯蘭戰(zhàn)斗集團”兩個組織,但新增了伊拉克遜尼派復興黨武裝“納格什班底軍(Jaysh Rijal Al-Tariq Al-Naqshabandi,JNTR)”1。事實上,由于國際社會在“恐怖主義”定義問題上存在很大爭議,仍有許多恐怖組織并不在這一名單之上,或者并未被其他國家所認可2。即便如此,我們仍能透過這一名單看到恐怖組織不斷增多和衍生的總體發(fā)展趨勢。在“9·11”事件發(fā)生前后的2000年和2001年,全球每年遭遇恐怖襲擊的國家大約為30-40個,2015年全球遭遇恐怖襲擊的國家數量已達到92個。其中,中東、南亞、中亞、東南亞和非洲等“破碎地帶”和許多所謂“失敗國家”更是全球恐怖活動“重災區(qū)”。
最后是國際恐怖活動在規(guī)模和形態(tài)方面的快速升級。除了恐怖活動“井噴式”爆發(fā)、傷亡程度急劇攀升,以及恐怖組織不斷激增之外,近年來還出現了像“伊斯蘭國”這樣既有別于“基地”組織、“愛爾蘭共和軍”等傳統恐怖組織,又不同于傳統武裝割據勢力的“超級怪胎”。盡管大多數學者和媒體仍稱其為“恐怖組織”,但是已有學者提出了一些不同看法。美國學者奧黛麗·庫爾特·克羅寧提出,盡管“伊斯蘭國”使用了恐怖主義策略,但它不同于“基地”等傳統恐怖組織,而是一個擁有常規(guī)軍事力量的“偽國家(Pseudo-state)”3。哈佛大學教授斯蒂芬·沃爾特也認為,“伊斯蘭國”不同于對控制領土毫無興趣的“基地”組織,而是一個野心勃勃地試圖開疆拓土的“革命國家(Revolutionary State)”4。美國中情局前副局長邁克爾·莫雷爾則指出,“伊斯蘭國”組織是一個“我們從未遇到過的對手”,它“既是一個恐怖組織,又是一個準政權,同時還是一個革命性的政治運動”5。
從某種意義上說,“越反越恐”既是媒體和公眾對于2001年以來全球反恐戰(zhàn)爭成效的一種直觀認識和評價,也是當前我們所面臨國際恐怖活動威脅的一個重要特征。面對日漸猖獗的國際恐怖活動,尤其是國際恐怖主義的快速轉型與升級,任何一位從事相關研究的學者都不能不思考:為什么在世界各國轟轟烈烈地開展反恐戰(zhàn)爭十幾年之后,反而出現了“越反越恐”的戰(zhàn)略困境?下文將嘗試就此現象進行初步探討。endprint
二、意識形態(tài)根源:“圣戰(zhàn)”在全球范圍內的擴散
當前國際恐怖活動的一大趨勢便是宗教意識形態(tài)化,其核心思想則是伊斯蘭教“圣戰(zhàn)”思想?!笆?zhàn)”(Holy War)源自阿拉伯語中的“吉哈德”(Jihad)一詞,原意是“為主道而奮斗”。一般來說,伊斯蘭教中的“吉哈德”包括“大吉哈德”和“小吉哈德”兩種:“大吉哈德”是指穆斯林同內在敵人,也即同內心私欲和邪念的斗爭;“小吉哈德”是指穆斯林為捍衛(wèi)伊斯蘭教和家園免受外部侵略而同敵人進行的戰(zhàn)斗。然而,在一些激進伊斯蘭教法學家的歪曲和宣傳下,“圣戰(zhàn)”思想被簡化曲解為以真主名義進行的武裝暴力活動,成為不少極端暴力組織的重要理論工具和思想來源6。
伊斯蘭教經典《古蘭經》中雖然多次提及“圣戰(zhàn)”思想,但這大多與創(chuàng)教之初先知穆罕默德率眾捍衛(wèi)和傳播伊斯蘭教的行為有關,具有非常明顯的時代特征。隨著時代變遷,“圣戰(zhàn)”思想也經歷了一個不斷發(fā)展和演化過程。在早期穆斯林對外征服高潮過去以后,“圣戰(zhàn)在教法中的地位顯著下降”,它并未成為穆斯林必須踐行的一項重要義務1。只有較為激進的哈瓦利吉派,才把“圣戰(zhàn)”視為所有穆斯林在念、禮、齋、課、朝之外的第六功。18世紀創(chuàng)立瓦哈比教派的穆罕默德·伊本·瓦哈布主張嚴格回歸伊斯蘭教傳統,通過包括“圣戰(zhàn)”在內的宗教途徑來凈化社會。埃及穆斯林兄弟會早期精神領袖薩義德·庫特卜則提出,穆斯林要想擺脫所謂的“蒙昧狀態(tài)”,就必須建立一個嚴格遵照伊斯蘭教法“沙利亞”進行治理的“烏瑪”,而武裝圣戰(zhàn)和遷徙圣戰(zhàn)“希吉拉”(或“伊吉拉特”)都是實現這一目標的重要方式2。另一激進的埃及伊斯蘭神學家穆罕默德·阿卜杜·法拉葉不僅反對“大吉哈德”,而且公開將“武裝圣戰(zhàn)”列為所有穆斯林必修的“第六功”3。
“基地”組織中的激進神職人員走得更遠,通過發(fā)展薩拉菲“圣戰(zhàn)”意識形態(tài)進一步走向了極端。比如,曾與本·拉登共同創(chuàng)建“基地”組織的阿卜杜勒·阿扎姆最早提出了“全球圣戰(zhàn)”思想,主張將攻擊目標從“近處的敵人”(Near Enemy)轉向遠處的“異教徒”,倡導組建一個全球同盟來打敗“十字軍和猶太復國主義者”。大約在1997年之后,“基地”組織開始將其襲擊目標轉向了美國等來自西方的“異教徒”。奧馬爾·巴克里·穆罕默德和阿布·哈姆扎·馬斯里等人不僅大肆宣揚伊斯蘭教“殉道”(Martyrdom)思想,而且通過區(qū)分因個人原因而進行的自殺行為和為真主事業(yè)而進行的“殉道”行為,打破了傳統伊斯蘭教法中禁止剝奪他人性命的禁忌,以便為其濫殺無辜的自殺性襲擊行為尋求法理依據。有學者指出,薩拉菲“圣戰(zhàn)”組織對于宗教的利用體現在三個層面:首先,以宗教用語來稱呼自己(如“圣戰(zhàn)者”、“穆罕默德軍”)和敵人(如“異教徒”、“叛教者”、“十字軍”等)。其次,將其所從事的恐怖活動描述成一種宗教行為。比如,以“圣戰(zhàn)”和“殉道”等來指稱某些爭權奪利的內訌和自殺行徑。最后,選擇性地援引《古蘭經》中的經文片段來為其恐怖活動尋求合法性4。
宗教極端分子對于伊斯蘭教經典教義的歪曲以及“圣戰(zhàn)”思想的意識形態(tài)化,對于全球恐怖活動影響極為深遠。簡言之,披著宗教外衣的極端思想往往更能蠱惑人心,在信教群體當中更具感召力,也更容易讓恐怖組織的暴力行為“合法化”。如今,無論是“基地”組織、“伊斯蘭國”,還是“博科圣地”和“索馬里青年黨”等恐怖組織,抑或是敘利亞、也門、利比亞、伊拉克、阿富汗等地內戰(zhàn)中的部分政治武裝派別,包括以往許多世俗恐怖組織,乃至西方國家內部滋生的“獨狼”恐怖分子,都紛紛祭起了“圣戰(zhàn)”旗幟。對于這些形形色色的恐怖組織而言,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宗教“圣戰(zhàn)”思想無疑具有多重功能,比如構建超越民族國家的“宗教認同”、喚起信教群眾對自身現實困境的意識,同時提供了一種擺脫現實困境的出路——進行“圣戰(zhàn)”或“殉道”,等等5。
從戰(zhàn)后全球政治伊斯蘭運動發(fā)展歷史來看,以“伊斯蘭國”組織為代表的“圣戰(zhàn)”運動代表了20世紀80年代阿富汗抗蘇戰(zhàn)爭結束以來的新一輪跨國“圣戰(zhàn)”浪潮。法瓦茲·格杰斯教授指出,在二戰(zhàn)以來的全球“圣戰(zhàn)”運動當中,薩義德·庫特卜、穆罕默德·阿卜杜·法拉葉等人所倡導的針對親西方阿拉伯世俗政權等“近敵”的圣戰(zhàn)是第一波“圣戰(zhàn)”運動高潮;1989年蘇聯撤出阿富汗后,本·拉登和扎瓦希里領導下的“基地”組織及其所倡導的針對歐美西方國家等“遠敵”(Far Enemy)的恐怖襲擊是第二波“圣戰(zhàn)”運動高潮;2014年以來,巴格達迪領導下的“伊斯蘭國”組織及其為建立一個“世界性哈里發(fā)”而進行的所謂“圣戰(zhàn)”,則是二戰(zhàn)結束以來的第三波“圣戰(zhàn)”運動高潮。不過,就其規(guī)模、手段、影響和殘忍性而言,當下的“伊斯蘭國”組織都已遠遠超過了前兩次“圣戰(zhàn)”運動1。
三、技術根源:遠程交通與信息技術的變革
在人類歷史上,科學技術進步及其在應用領域的變革常常會助推暴力沖突手段的升級,其對國際恐怖活動的影響也非常明顯。早期恐怖分子只能使用匕首、刀、劍等冷兵器發(fā)動襲擊,隨著炸藥、槍械等熱兵器的出現,特別是半自動、自動槍械,定時炸彈、可塑性炸藥等出現,恐怖分子的襲擊戰(zhàn)術、殺傷距離及其效能也隨之發(fā)生了重大改變。炸藥制造領域的進步為當今的恐怖分子提供了無限機會,便于攜帶、性能穩(wěn)定且容易塑形的可塑性炸藥出現后,世界各地的恐怖分子在20世紀70年代一度廣泛地使用郵包炸彈。從1977-1983年,全球23個國家內共發(fā)生了84起有案可查的郵包炸彈事件2。如今,“即使是威力最為巨大的炸彈也可以通過信件、郵包、購物袋、手提箱或汽車輕易地隱藏起來”3。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汽車炸彈和自殺性襲擊開始成為恐怖分子最為有效的武器和襲擊策略。直到今天,這類恐怖襲擊仍然是令人望而生畏且防不勝防的恐怖手段。據全球恐怖主義數據庫(GTD)統計,爆炸襲擊案件占1970-2016年全球恐怖襲擊案的50%以上4。
查爾斯·約翰遜指出,造成恐怖活動在全球范圍內擴散的核心變量主要有三個,即恐怖襲擊目標(Target)的擴大化、恐怖活動所需的技術(Technology)進步和國際社會對恐怖活動的容忍度(Tolerance),也就是所謂的“3Ts”5。其中,技術進步極大地增強了國際恐怖活動的能力和威力,甚至為其帶來了顛覆性變化。就此而言,現代交通與遠程通訊技術,尤其是以計算機網絡為代表的信息技術和新媒體技術等為國際恐怖活動升級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能量,其影響至少體現在以下三個層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