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正傳之酒味

顧文顯

一角褪了色的酒旗跟它下面的茅草屋像一對難兄難弟，在這多災(zāi)多難的歲月里苦撐著。店主阿九失神的目光朝空蕩蕩的路上張望，接連兩天沒主顧了。突然他眼睛一亮，路盡頭急匆匆地過來三個人！

三個外地人進(jìn)得小店。一個中年人背手微笑，兩個背包袱的跟啞巴似的跟著。好不容易來客人，阿九恨不得當(dāng)財神接奉，趕緊擦凳子、倒茶水。

中年人笑瞇瞇點(diǎn)頭：“剛才一陣風(fēng)，讓我聞到了酒香，所以多趕了兩里地。這酒是你釀的？”

阿九忙不迭地點(diǎn)頭。親自去溫了酒，端來幾碟當(dāng)?shù)匦〔?，恭恭敬敬放在中年人面前?/p>

中年人捏起盅兒呷一小口，微閉上眼，細(xì)品，點(diǎn)頭，再呷，再品，接著，一飲而盡，大呼：“好酒！我走南闖北，品酒多矣，只差一點(diǎn)就錯過如此神釀?！?/p>

阿九心里癢酥酥如春風(fēng)拂過?？渌木苿偎瓶渌麅鹤幽?。

中年人果然是酒中高人，他酒盅時而捏起，時而放下，觀，聞，咂，品……同時就釀酒所用谷物、釀造月份、酒麯乃至泉水、容器徐徐道來，居然分毫不差。這讓阿九目瞪口呆。他賣酒半生，哪里曾見過這樣的異人？

遇此知音，真乃三生有幸。哪怕兵荒馬亂之年，阿九也決意不收酒錢，沖的是這緣分。

客人品出了興致，連呼換大杯。

“店主怎么稱呼？”

“鄉(xiāng)下賤民，沒有名字，鄉(xiāng)鄰們按排行喊我阿九?！卑⒕耪\惶誠恐。

客人和藹地問，若是好年成，阿九你釀酒能得多少錢？

阿九如實(shí)相告。差不多的年頭，刨去一家人的吃穿，能剩10兩銀子，便是燒了高香。

客人朝兩名伙計打了個手勢，那年長些的從包袱里找出一張銀票，遞給主人。

“你還不知道吧，大清倒了。”中年人壓低聲音說，“它早該倒了。如今的朝代叫民國，我是新政府的縣知事，上任路過此處?！?/p>

真的？

阿九頭回見到這么大的官，并且賞識他的酒，興奮得腿肚子微微哆嗦。

“這些錢資助你家眷和兒子過生活。你若是樂意，就跟我到任上釀酒去。先做一年，做順心了，就連家也搬去。你這酒品一回，我今世難忘了?！敝心耆苏f得很是誠懇。

“那邊沒有赤水河，酒味會大打折扣的?！?/p>

“那不是你的錯，”中年人道，“再怎么說，也比同樣的俗人釀得高一籌，你秘方、工藝在那兒?！?/p>

阿九看著銀票。照現(xiàn)在這年成，他得忙活五十個月。

走。

阿九叮囑大兒子照顧好母親，經(jīng)營好酒館，帶上必備的物品，扯斷鄉(xiāng)親們無數(shù)雙羨慕的目光，跟著知事上了路。

歲底，阿九回來過年。

阿九人緣好，這家請，那家宴，聽他講不完大地方的奇聞軼事。元宵節(jié)后，阿九再離開又是一年，想著哩。

然而，二月二都過去，阿九并沒有走，也沒見到他有折騰家產(chǎn)要搬家的意思，這是怎么了？

可他那性子，都不敢問。

阿九就窩在自家的草屋作坊，指派著兒子去赤水河擔(dān)水，他站在院子朝半空一伸手，就知道哪個時辰的的水最清冽。

阿九做著酒，仍然吃了上頓沒下頓。

但只要天氣好，他每夜必把小飯桌擺在當(dāng)院里，喝著自釀的酒，喝一陣，唱一陣。

這時辰，阿九的脾氣最好。

比較親近的鄰居就湊過來問他，跟知事到底怎么沒處好？

“誰說的？一天四盤八碗的，缺啥來啥?？晌揖褪遣幌敫闪?。”

“那你不是傻了？”

“我釀酒講究的是清、醇、濃、正，他身為縣官，不好好治理地方，卻霸我專給他一人釀酒。跟他混久了，我的酒不變味才怪?！?/p>

說到這，阿九感覺失了言，馬上扯開嗓子唱：“杜康釀酒哇劉伶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