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小妝
愿做百靈歌 與清風(fēng)酬和
◎ 紅小妝
秋風(fēng)蕭瑟,落葉飄零,長安城中最繁華的煙花巷前擠滿了男子,只因那個女子回來了。許永新端坐在銅鏡前,傅粉遮掩著眼角的皺紋。她不再是深受皇恩的傾城歌伎,如今不過是個風(fēng)塵女子。想到這里,她嘴角不禁浮起一絲嘲諷,眉間赤紅的花鈿仿佛能滲出血來。
她走上高臺,唱起舊時小調(diào),清歌麗嗓,目光卻無比哀傷,這里已不是她的盛世長安。暖陽灑在她的衣衫上,時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時沒有戰(zhàn)亂哀傷,沒有物是人非。
那年重陽佳節(jié),娘親為她系上茱萸香囊,她同鄰家女伴一同登高踏青。望著漫山遍野的紅葉,她忍不住清歌一曲,空靈的聲音傳遍寂靜的山野,喚醒了叢林中沉睡的畫眉鳥。當(dāng)時她不過豆蔻年華,并不知這歌聲會為自己帶來多少福禍。
次日清晨,家中便來了一位身著官服的人,娘親與他低聲商議著什么,見許永新走來,娘親便握著她的手,恭恭敬敬地對那人說道:“還望刺史大人多多關(guān)照。”
不久,許永新與刺史一同去往長安,一路上,娘親不時在旁提醒她入宮后要盡顯其才,讓陛下記住她。她安靜聽著,沉默不語,心中千般不愿卻無法反駁。幼時,娘親也曾這樣拉著她的手,嘮叨著:“以后一定要成為人上人,切莫如我一般?!笨伤辉缸瞿侵︻^的鳳凰,若能高山流水覓得知音,便心滿意足。
踏入宮門的那刻,她便知自己再也無法回頭,身后一道道關(guān)閉的朱門斬斷了她的舊夢。大明宮,她究竟要在這里度過多少春夏秋冬,望見多少盛世煙花?一切都是未知。
圖/夜闌小米
宮中女子每日爭奇斗艷,絲竹管弦各顯其才,仿佛已忘記學(xué)習(xí)樂曲最初的那份美好,唯獨(dú)許永新守著初心??擅慨?dāng)娘親來看她時,便會催她快些去御前獻(xiàn)歌。無奈之下,她只好夜夜研習(xí)樂曲,變古調(diào)為新聲,將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融合,唱出曲中深意。
夜宴之上,嘈雜喧鬧,她從容走上高臺,輕啟朱唇,甜潤的聲音緩緩流淌而出,高官顯貴們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傾聽墜入凡塵的仙音,喜者聞之氣勇,愁者聞之?dāng)嗄c。一曲罷,眾人仍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神。
她終于名滿長安,同為宮廷樂師的李謨也時常與她切磋技藝,兩人既為對手又為知音。那日,陛下讓兩人比出高低,李謨?yōu)橛佬掳樽?,她逐一唱著高調(diào),最終李謨的笛管吹裂,也未能比過她。玄宗賜下千金,贊賞道:“此女之歌值千金?!?/p>
即便如此,許永新也未曾有過喜悅之感,總覺得缺少什么。天籟之音不應(yīng)鎖在深宮,樂本源于心,若連心都倦了,哪里還有音呢?庭院深深,她怕那顆向往自由的心終會消失無蹤。夜深時,她時常獨(dú)自走在宮巷間,哼著家鄉(xiāng)小調(diào),想著幼時女伴,嘴角不經(jīng)意間浮出甜甜的微笑。
娘親再入宮時,已身著華服,她為女兒自豪,不時夸她天賦非凡,聞言,許永新只是冷笑道:“娘親滿意便好?!蹦镉H從前是鎮(zhèn)子里的樂工,但田間小曲終究登不了大雅之堂,她得不到的榮耀,便想方設(shè)法讓女兒得到,從不問永新想不想要。娘親不知她的心愿,不懂她的憂愁,如今的自己仿若籠中百靈,即便聲音優(yōu)美,也終究只能供一人欣賞。往后的歲月,她一直遵從娘親的心意,卻再未露出半分笑顏。
戰(zhàn)亂突起,卻喚醒了她的靈魂。流落民間,食不果腹,但她從不覺得自己是在避難,反而覺得這是自由的開始。褪盡鉛華,她徹底變?yōu)槠椒踩耍槐卦傩市首鲬B(tài)地敷衍位高權(quán)重的大臣。她可以與燕雀對歌,與清風(fēng)為伴,她的聲音回到了山林。
在逃亡途中,她遇到了愿意守護(hù)她一生的男子,他們以渡人過河為生。人生本應(yīng)如此,經(jīng)歷苦難,心懷希望。她與夫君等待著戰(zhàn)亂結(jié)束,重返長安。
夫君撐船,她便在一旁唱著古曲,婉轉(zhuǎn)的歌聲傳遍江畔,故人韋青循聲而來。她記得這個男子,宮廷夜宴上曾有數(shù)面之緣。同是天涯淪落人,此刻不期而遇,難免互訴遭遇,但都不去回憶盛世大唐。她的心從未如此平靜,淡然面對所經(jīng)歷的一切。她與韋青不同,韋青身為朝廷官員,戰(zhàn)亂后亦能重返朝堂。而她不屬于帝王家,已不再迷戀大明宮的奢華。她依舊會回到長安,但不會以歌伎的身份。
韋青離去不久,夫君便染了風(fēng)寒,藥石無醫(yī)。她失神地守在他身旁,用歌聲伴他走過最后的時光。夫君過世后,家中只剩她與娘親兩人。她從不畏懼貧賤,哪怕去富貴人家府中做奴仆,也不愿再憑歌聲趨炎附勢,但當(dāng)娘親跪在她面前哭訴懇求時,她還是妥協(xié)了。娘親帶著她回到京師,在煙花巷賣藝為生。她的聲音引來無數(shù)男子,他們依舊為這天籟癡狂,卻無人知曉歌聲背后的哀傷。
二十年的歲月轉(zhuǎn)瞬即逝,她鬢間多了白發(fā),好在嗓音未變,一如當(dāng)年。娘親說此乃她的福氣,可永新卻覺得這是自己的劫數(shù)。若知會流落風(fēng)塵,倒不如沒有這嗓音。
世人奔走相告,那個傳奇女子許永新回到長安了!一個沒有心沒有愛的人如行尸走肉般重新站上高臺,面帶微笑地唱著小曲,心卻滴著血。不久,娘親又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她只是淡淡重復(fù)著一句話:“娘親滿意便好。”她不分日夜地歌唱,如同生命中最后的吶喊,終于耗盡最后一絲力氣。
纏綿病榻多日,她已分不清日夜,眼前一片黑暗。她的思緒回到那年重陽節(jié),娘親讓她登高唱歌,說定會遇到貴人。一切都是娘親安排好的,從始至終她都未選擇過自己的命運(yùn)。黃昏時,她望著天邊的歸雁,眼角滑過一行清淚,到最后,她也未能如愿。若有來世,她只愿化作山間百靈,無拘無束,瀟灑啼鳴。
“娘親,你好自為之,你的搖錢樹倒了!”她留下最后一句話便沉沉睡去,不再醒來。